电话断线后,杜非将手机丢回沙发,将手中的咖啡一口气喝光,头痛不但没有减缓的迹象,反而更痛了。他摸摸额头,微微发烫。
该不会发烧了吧?
他放下空杯,纵然觉得烦躁,仍是盥洗更衣,将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拿起车钥匙,开车下山。
黑色休旅车在山间行驶,绕过一个又一个弯道,蓦地,杜非感觉有些呼吸急促,视线逐渐模糊。
他紧急踩煞车,却已来不及了,方向盘一转,撞上嶙峋山壁——
第2章(2)
「都是因为你,九王爷才染上风寒!若非为了救你,王爷也无须跳进深潭,他近日身子微恙,本就不舒服了,偏你还让他病上加病!」
「我很抱歉,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如今你还来做什么?」
「我熬了汤药……」
「搁下吧!我来伺候王爷就行了,你出去吧,王爷不想见到你。」
谁说他不想?
他深呼吸,费尽力气睁开沉重的眼皮。
「这会儿是在吵吵嚷嚷什么……」
房内的两人听他发话,都吓了一跳,同时转头望他,管家忙不迭地走近榻边,殷勤陪笑。
「王爷,您醒了啊?身子如何?还好吗?要不我请御医再过来瞧瞧?」
「不必了。」他皱眉,挣扎地起身,只手撑住发热的脑门,鹰眸一扫,瞥见凝立于数尺之外的雨蝶。她仍是一身清雅素淡的打扮,托着汤药,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你退下吧。」他挥手逐开管家。
「可是……」管家犹豫。
「还得本王说第二遍吗?」他提高声调。
管家听了,急忙躬身领命。「是,小的这就出去,请王爷好好休养。」
确定房内只剩他们两人后,她轻移莲步走向他,停在榻前。
他冷冷觑她。「这汤药,是你亲自熬的?」
「是。」她轻轻颔首。
「为什么?」他语锋犀利。
她愣了愣,一时语窒,沉默片刻,细声细气地扬嗓。「王爷是因我染恙,我心下过意不去,所以……」
「你也会过意不去?」这话,明摆着是讽刺。
她似有几分无奈,水亮的美眸凝望他好一会儿。「殿下可否让我亲侍汤药?」
他咬咬牙,胸臆有一把郁郁之火待发,照理依他脾气,是可以当下给她一顿难堪的,可不知怎地,瞧她这依顺柔婉的模样,他竟心软了。
他一声不吭,她迟疑稍许,当他是默许了,温雅地欠身,在榻沿坐下,舀了一匙汤药,细心吹凉。
药汤极苦,他只喝了一口便眉宇纠结。「不喝了。」
她怔住,不解地眨眨眼。
「这药太苦,拿开。」他没好气。
她想了想,忽地领悟他是在闹孩子脾气,菱唇不禁微弯。「良药苦口,王爷,这药喝了您才能快点好起来。」
她说话的语气,很轻,很柔。
他震了震,心弦莫名牵紧。这几日,她对他说话总是冷冷淡淡的,这还是初次见到她唇畔有笑,眼神有情。
「你……不恨我吗?」他绷着脸问,嗓音沙哑。
她敛眸,羽睫轻颤,似是沉思着什么。
「你恨我吧?」他语声不觉变得尖锐。「若非本王意欲对你用强,你也无须为了躲我,宁愿投湖自尽。」
究竟那时,他为何会做出那般无赖的行止呢?他是习惯纵情于男女之欢,但从来不须强迫任何女子,她们总是乐于投怀送抱。
唯有对她,他把持不住,竟失去了理智……
「感激王爷相救。」她终于扬起那双清澈眸子,定定地瞧着他。「您原本可以任由我自生自灭,却跳下去救我,因而染了风寒,是我欠了您这份人情。」
她居然谢他?这女人脑袋坏了吗?他赧然,故意恶狠狠地瞪她。
她察觉他严厉的目光,却没有退缩,勇敢迎视。「王爷再多喝几口汤药吧!总是得吃药,身子才会好。」
这是拿他当孩子在哄了吗?
他说不清心下是什么滋味。
她平日也是这样对待傅长年吗?不,她待他肯定更是温柔万分,毕竟他们是曾对天地立下盟约的夫妻。
思绪及此,他又嫉妒了,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热一会儿疼。
想她待自己好,却又气自己像个孩子盼着她的关怀呵护……可恨哪!
他悄悄握拳,嘶声自齿间迸落。「明天,我就让你见傅长年一面。」
她闻言,眼瞳乍亮,绽放喜悦的神采。「谢王爷!」
他不要她谢,只要……只要什么呢?
他怅然地盯着她的笑颜,那么甜美,如诗如梦,他想,他永远会记住这样的笑颜。
「先生、先生!你还好吧?」
有人在呼唤他。
杜非朦朦胧胧地听着,意识断成片段,飘零于前世与今生之间。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更像六百年前那个狂妄自大的王爷,而不是现在这个他。
他很想醒来,却醒不透,眼皮沉得掀不起来,只隐约听见细微的人声,两个女人在对话。
「芬姨,这人怎么会忽然倒在店门口?」
「我也不晓得,刚刚我走出来,就看他倒在这里了。」
「他额头上好像有伤?」
「对啊,肿肿红红的,是不是撞到头了?」
「嗯,芬姨,麻烦你帮我把他扶进来好吗?」
「喔,好啊。」
两人一左一右扶起他,拖着他走了一段路,似是进了屋里,合力将他搬上床。
「你要把他留在这里吗?」
「嗯,看他样子很不舒服,就让他躺一会儿好了。」说着,年轻女子伸手摸了摸他发烫的额头。「烧得很厉害呢。」她低语,替他拉拢被子。
他痛楚地闭着眼,忍不住呻吟,舔了舔干燥异常的嘴唇。「我想……喝水。」
「好,马上来。」年轻女子斟了一杯温开水来,还体贴地准备了吸管,递进他唇间。
他勉力喝了几口,润了润唇,灼痛的喉咙也稍微舒服一点。
「先生,你是不是病了呢?哪里不舒服?要不我请医院派救护车来?」
「不用了,我只是……发烧,头痛。」他重重喘气,费力地抬起手,摸了摸冷汗涔涔的额头。
「那你就先在我这儿躺着休息吧!」年轻女子温声说道。「你放心,我不是坏人,这里是我开的面包坊。」
他没想过她会是坏人,这世上,能比他坏的人恐怕不多。
他苦涩地扯扯唇,连道谢都觉得虚弱。
她似乎也没想听他说谢,径自起身去端了盆装了冰块的冷水来,坐在床边,用毛巾轻轻为他擦拭脸上及颈间的汗滴,然后做了个简单的冰袋,敷在他额头。
「你好好睡吧。」她轻声细语,跟着离开房间,掩上门,给他清静宁馨的空间。
他睡得断断续续,有时深沉,有时浅眠,有时又徘徊在梦与不梦的边境,在时光隧道里无望地追寻着一道清丽剪影。
这其间,他能隐约感觉到面包坊的女主人几次进房,为他重新换过毛巾,量量体温,或者喂他喝水。
这细致的照料令他有些受宠若惊。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为何对他如此友善呢?如果是他,绝对没有这种精力和耐心将时间浪费在一个路上捡到的病人身上。
她令他想起雨蝶,怀念着,犯着相思,心阵阵疼痛。
也不知睡了多久,慢慢地,他回复了气力,悠悠睁眸。
映入墨瞳的是一间坪数不大的卧房,收拾得很整洁,布置得很温馨,窗扇是木头做的,隔成一格一格,轻薄的白色窗纱滚着雅致不俗气的蕾丝边。
窗台上,坐着几盆小盆栽,开着几朵花,一对可爱的小人偶站在窗边。
杜非坐起上半身,一时恍惚。
他这是在哪里?这温暖甜馨的居家环境跟他平素住惯的华丽豪宅大不相同。
他怔怔地出神,直到有人轻推门扉,阴暗的房内,扬起一道清雅的声嗓。
「你醒了吗?」
他眨眨眼,恍然大悟。对了,自己在路上发生了小车祸,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路,昏迷在某间店门口,是这个女人救了他。
「看你的样子,烧应该退得差不多了,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话语才落,他空空的胃袋立即抗议地咕哝出声,他捧住肚子,霎时有些尴尬。
她听见了,轻声一笑,盈盈走过来,卷起窗帘扣在帘钩上。
「有刚刚出炉的新鲜面包喔,很好吃的。」
她笑道,转身面对他,户外的光线透进来,映亮她白皙清秀的脸蛋。
他认清她的五官,悚然大惊,瞪圆眼,心跳如脱缰野马,狂野奔腾。
「怎么了?」她见他一副透不过气的模样,微微颦眉。「你还很不舒服吗?」
他没回答,全身颤栗,胸海卷起千堆雪,几乎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微张唇,吞吐几次,好不容易才逸出低哑的嗓音——
「是你吗?雨蝶?」
第3章(1)
「是你吗?雨蝶?」
夏雨蝶怔住,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男人。他为何会知道她的名字?他们应该素不相识啊!难道……
心韵瞬间乱了调,不祥的预感升起,她往后退,容色微微刷白,嗓音轻颤。「你……是谁?」
对她的反应,男人似乎很震惊,灼灼的目光倏地黯淡。「你害怕了吗?因为我脸上的刀疤?」
刀疤?她愣了愣,这才看清他左脸颊有道浮凸的疤痕,虽然算不上丑陋,但看来仍令人有几分心惊,忍不住要猜想那是在什么情况下留下的。
他说那是刀疤,这表示他曾经历过械斗吗?
一念及此,夏雨蝶更紧张了,本能地左右张望,寻找可以自我保护的工具,她瞥见一只陶瓷花瓶,立刻抓起来护在自己胸前。
「你说!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听她尖锐的质问,他的眼色更暗了,几乎称得上忧郁。他凝定她,许久许久,嘴角牵起一丝含着苦涩的微笑。
「你不记得我了。」
当然不记得!她凭什么记得他?
夏雨蝶用力咬牙,忍住惊声尖叫的冲动,阴森的画面于脑海里凌乱交错,她一直不愿回想的往事,如今正折磨着她。
「是他们……派你来的吗?到现在你们还不肯放过我吗?」
「什么?!」他愣住了。「你在说什么?谁派我来?谁不肯放过你?」
「别演了!」她嘶声喊,双手握住花瓶直指他。「六年前,你们绑架了我,害我的表舅跟表舅妈差点死于非命,六年后,你们还不放过我吗?我爸到底欠了你们多少钱?你说啊!我会还的,就算一辈子做牛做马,我都会努力还清的,求求你们别再打扰我跟我身边的人了……」
为什么?她都已经躲在这偏僻的乡间六年了,为何他们还是能找到她?这些年来,她隐姓埋名,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摆脱了那次绑架事件的阴影,但他们终究还是找上门来了。
「雨蝶。」男人唤她的名字。
他凭什么这样唤她?好似对她很熟悉,好似他们之间有什么亲密关系!
男人下床走向她。每靠近一步,她便后退一步。
「别过来,不然我要报警了!」
「你冷静点,雨蝶,冷静听我说……」
「走开!」她挥舞着花瓶,当成护身的武器。「不要靠近我!」
「好,我不靠近你。」他连忙止步,高举双手,表示自己并无伤害她的企图。「我只想跟你说我不是绑架犯,也不是来向你讨债的,你误会了。」
不是吗?她换口气,力持镇静。「那你是谁?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表舅的朋友。」
「什么?」这答案完全出乎她意料。
「我是你表舅的朋友。」他宣称,神态慈蔼,语声温和,就像一个耐心的父执辈哄着失控的小女孩。「他跟我提过你,给我看过你们一家人的照片,所以我才……认得你。」
他在说谎吗?夏雨蝶咬唇,戒备地打量男人——没错,他脸上有刀疤,五官也显得过分刚硬,但不知怎地,她不觉得他是个坏人。
相反地,他看她的眼神太温柔,温柔到令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异样。
他深深地凝视她,半晌,沙哑地扬嗓。「我是杜非。」
「杜……非?」她傻傻地重复这两个字。
「我跟你表舅是在美国认识的。」他低声解释。「你还记得有一年他跟团到美国旅行吗?我在LA跟他碰过面,就是那时候他给我看的照片,你们一起在阳明山花钟前拍的,照片上的你还穿着高中制服。」
她想起来了,在她念高三那年,表舅曾跟几个老朋友到美国玩,当时表舅妈还表示吃味呢,说他有了朋友忘了老婆,而且他们一家人也的确在阳明山花钟前合照过。
这人连她在相片里穿的是高中制服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么说来——
「你真的是我表舅的朋友?」
「虽然不算特别熟,不过我们的确认识。」他说道,嘴角淡淡噙笑。「如果你还不相信的话,我们可以打电话给你表舅确认一下……」
「不!不要!」她慌忙阻止他。
「为什么?」他挑眉。
「因为……」她窘迫,难以启齿。「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
「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我听说你六年前被绑架了,生死未卜,既然你还活着,为什么不跟家人联络?」他紧盯她,像是想从她眼中看出端倪。
她敛眸,许久,苦涩地抿抿唇。「因为有某些特殊原因,可以请你不要问吗?也请你不要告诉他们我的行踪,我真的有苦衷。」
他看了她几秒,很爽快地答应。「好吧,我不告诉他们。」
夏雨蝶这才吐了口长气,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心韵也恢复正常速度,回想自己方才的激动,她不禁困窘。
「对不起,刚才是我太失态了。」她自嘲地牵唇。「你一定吓到了吧?」
他摇摇头。「我没什么,倒是你——」
他顿住,微拢的眉宇间,有说不出的忧伤。
那是对她的同情吗?
夏雨蝶更不自在了,尴尬地笑笑。「你肚子饿了吧?我去弄点东西给你吃。」
语落,她匆匆旋身,几乎是飞也似地逃离杜非的视线。他目送她,怅然失神,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她开了间面包坊。
在这山下的小镇,临着清澈的溪畔,她租了独栋的三层透天厝,一楼有个精致小巧的店面,和一间整洁干净的大厨房,二、三楼则是住家。
来店的客人并不多,她主要做的是网络贩卖,在网络上接订单,在当地两个大婶的协助下,每天辛勤地在厨房里烤面包,开发各样点心。
原来,她一直在这里。
杜非倚在墙边,透过玻璃窗,盯着在厨房里忙碌的夏雨蝶。她系着围裙,头戴白色厨师帽,将一头墨发藏在帽里,模样清秀,比少女时多了几分成熟风韵,以及恬静微冷的气质。
熟悉的疼痛倏地在心口郁结,他深深呼吸,努力压抑激烈波动的情绪。
她果然还活着,而他,终于找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