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
她提着最后两大袋东西,还来不及进大厦的自动门内,就跌绊在楼梯上,正面着地,重重摔了一记。
惊慌失措的日文,呐喊声此起彼落,很反常。她以为日本人是很理性的,即使遇有突发状况,也会很冷静且有效率地淡漠处理。
引起骚动,像是很失礼的事似的,所以要快快地低调收拾,恢复寻常。
可是他们现在的大惊小怪,实在滑稽。
跌倒了,爬起来就是,叫什么叫。但她发觉爬起来是一件极困难的简单动作,试了几次,还是要人帮忙才行。而且,她并没有想吐的感觉,口中却自动涌出好多温热的东西。
啊,原来是血,而且,流个不停,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积极涌出,塞了她满口。鲜血泉涌的速度太快,她口中容不下,就翻滚出红唇外,淌了她满身污渍。
好像满严重的,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计程车司机、大厦管理员、安全警卫,七手八脚,叽哩咕噜地,好好笑。
不知道自己刚才跌倒时,正面撞到了什么。
应该破相了。
哎,真糟糕,还以为自己可以以美色事人,结果结婚的阴谋还没得逞,她的脸就毁了。奇怪,自己受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一点感觉也没有?仿佛事不关己……
“娃娃!”
一回家就接获楼下紧急通知的班雅明,火速自楼上赶来,一路朝她急奔,重声大唤。
恍恍惚惚的她,瞠眼瞩目他远远冲向她的景象,突然爆发难以忍受的痛楚,痛到热泪涌流,再也拦不住。
痛觉溃堤了,瞬间铺天盖地的集中火力,全面攻击她。
她剧痛到承受不了,捂着满是鲜血的小口又跌坐回地上。幸好旁人拉护着,她的双膝却抖到根本再也无法站起。
泪流满面,血流满面。
“没事,我们马上去医院!”
他抱起剧烈颤抖的小人儿,直接冲往正匆匆驶来的救护车,在车道上正面拦截,分秒必争。
她被紧紧搂在他怀里,贴在他健壮厚实的心口上,沉重有力的搏动,打进她的灵魂。强悍的生命力,炽热包围着她。
她好冷,最需要的就是这个。
“我看看,手拿开。”
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地哭到浑身抽搐、哭到急促哽咽,激出了更多鲜血。
她再也不漂亮了,胜算尽失,这份环拥已是最后一次。
“门牙跌断了。”他凝眉审视,在救护车内向急救人员叽哩咕噜一阵,便把她交到他们手里。
不要!她不要被交给别人!
话还没喊出,鲜血就先一步喷出她的口,溅到他胸前和脸上。
“还耍什么脾气?!”他喝斥。“快点让他们替你做紧急处理!”
她不要离开他!
小手坚决地揪着他胸前的毛衣,打死不放。即使两人被架离,她纤细的手臂仍伸得长长的,顽强抗拒。
他是她的,谁都别想拆散他们!
就算她的脸变丑了心变丑了,愈来愈廉价猥琐,她也不放手!
霸道的巨掌却硬是将这只小手,自他胸前悍然钳扭开来,压制回她身上。
班?
“你实在不听话。”他气到切齿低狺,亲手把她定在担架上,不准她再轻举妄动。“别在这个时候找我麻烦。乖乖让急救人员动手,听到没?”
他与他们又是一阵急急交谈,便任由他们接手,退坐到救护车内的一旁。
班,为什么要这样待她?
小手里面什么也没有了,仍是满手的空,什么都没得掌握。
幸福总是太短暂。即使是虚幻的幸福,也消逝得太快。
她没再反抗,静静地仰躺,任由他们处理,乖巧听话。
他以为,终于可以松口气,却在沿途的短暂观察中,首度察觉到异状。她很乖,没再捣蛋;问题是她太乖了,一下子乖得太反常,令他浓眉深锁,冷眯双眸。
她像一具洋娃娃,僵直仰躺着,瞠着空洞的大眼,眼瞳里没有灵魂,只有泪。
与其说她自极度恐慌的抽搐中逐渐冷静下来,不如说她是丧失了求生的意志,不再存留任何希望。这是怎么了?不过是跌了一跤,流了不少血,打击会有这么严重吗?
他告诉她,不会破相的。就算有一丁点瑕疵,他也不介意。若她介意,他会为她找来最好的整型外科名医,不用担心。
可是她毫无反应,他像在对一具娃娃自言自语。
伤口的愈合期有点长,外貌上没有任何损伤,只是这阵子只能喂食流质食物。
他带她回到住处疗养,甚至破例向四爷调人,让十九来照顾她的三餐进食。他自己有太多事要处理,目前无法做二十四小时看护。但他天天回来陪她,只要他在的时候,都由他亲自照顾她。
但她仍是空的。
她常常被放坐在沙发上,一坐就是一整天,动也不动。十九也有些害怕,觉得她怪怪的,真的像个娃娃,不是活生生的人。那双茫然直视的大眼,无神也无魂。
到底怎么了?
他烦躁地杵在空旷的屋内,环视零零落落的行李,寻找蛛丝马迹。竟然在好几天之后,他才顿时明了问题可能出在哪里。
“宗晓惠,你在等什么?”
这一天,他特地排开一切忙碌,与她对坐对视,正面谈判。
她憔悴的速度,令人心惊。虽然仍是美丽,但那种失去了活力的存在,让他隐隐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干嘛要浪费心思在这种没意义的事上,但……他妈的他也没办法,就是放不下。
“我最近才发现,你收拾得还真精简。”
她跌断门牙那天扛回家的一大堆东西,至今还整整齐齐收在更衣间一角。
“你想带那些瞎拚战利品去哪里?”
哎,他真是服了她,闹别扭可以闹得这么彻底、这么坚决。
他无奈地伸手,替她把垂挂的长发拨往耳后,露出小巧丽致的脸蛋。
“你不是想结婚吗?这副模样,还怎么结?”
一句无心的感叹,产生意料外的效果。木然的傀儡娃娃,像是突然被灌注生命,整个人活了起来。虽然感觉和以往不尽相同,至少她不再是行尸走肉。
原来她等的是这个。
“好吧,我明天就订机票,去美国完婚。”
回应他的竟是一声极细微的冷笑。
原本正要起身离去的势子,因而一怔。他微眯眼眸,转而垂睨看似脆弱的小病人。他不觉得刚才是自己听错,她的轻噱,却也不在他的预料内。
“怎么,你有其它的意见吗?”这不就是她苦苦期盼的?
他这才警觉,她空洞直瞅的眼瞳,多了以前不曾有过的阴沉与疏冷。某种不属于她娇丽特质的气息,逐渐成形。
“娃娃?”
“结个屁啊。”
她的轻语几近无声,毕竟伤口尚未痊愈。但字字清晰冷冽,不容人有听错的余地。他环胸伫立沙发上的小人儿跟前,正面对战。
“不然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回台湾。”家里的尾牙就要开始。
“我已经说过,你要是离开!”
“我们就一刀两断,反正我已经跟你混到烦了。”
不对劲。这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还以为你是很认真地以结婚为前提,来收拾这些行囊。”
“你算老几?”轻蔑的嘲讽,伴随着诡异的笑容。不是对他,而是对她自己。
“我倒想请大师您开释,我到底算老几呢?”
她终于抬眼,缓缓对上他新一波的兴味盎然。森然凝睇半晌,一勾嘴角。
“你不过是跟我一起玩玩的猪朋狗友罢了。”
可以跟她玩的人多得是,不差他一个。
第八章
她变了。
自她孤身回到台湾,热热闹闹地搞了一场尾牙,替家族抢尽风头后,就搬出家里,自己弄了份工作,闲散度日。
对于先前告知的喜讯,如今一字不提,仿佛原本就是在唬烂而已。
至于工作,她答应死党的邀请,合组工作室,再找几个哥儿们助阵凑人头。表面上是接些小案子的小团队,私底下看个人兴趣:去玩自己的侦探游戏,或去贩卖商情资讯,或做无形资产及股权价值评估等。反正大家各有各的强势背景,要玩大的还是玩小的,都游刃有余。
不过他们都有着心照不宣的共识;日子过得去就可以了,野心全塞在垃圾桶里。
但跟小惠比较亲近的人都感觉到,她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具体到底哪里不对劲。她看似很混,成天摸鱼,实则工作狂般地拼命;尽情地赚、尽情地散。
最惊悚的纪录是,她以玩期货赚来的钱,买了一辆保时捷,再开出去把它撞烂,自己逃逸无踪,却害惨了车子挂在名下的好友。
她玩什么都好,就怕她玩的是命。因着这份爱玩,关于她的流言就愈来愈不堪。她的不予理会、懒得澄清,加速了她社交形象的腐烂。
还有一点,比较麻烦,就是她先前跌断的门牙,不时会严重疼痛。
去看过医生,诊断结果是没问题,愈合状况十分良好。但她明明就是会痛,痛到无法进食、无法安睡。医生只开了止痛药,就算了事。
真混。反正又不是医生在痛,他当然无所谓。
大家还说,小惠更俏皮了,或许这也是她变漂亮的原因。不过说她皮,不如说她痞,对于委托的案件异常活泼,但一个人埋首在电脑前的时候,却极度智障。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庞杂的数字里,现实生活中则连个汉堡也会吃得零零落落,掉得满身都是。
心不在焉。
但那些是工作时的光景。一个人回到住处时,那又是另一个自己。
牙齿痛得好严重,伤口似乎从未好过。
这种痛很可怕,痛到摧心裂肺,整个人都蜷成一团了也没得逃避,无法减轻。
她痛到夜夜难眠,痛到涕泗纵横,眼睛肿到无法戴隐形眼镜,只好改戴厚重的书呆眼镜上班,结果被新来的工作伙伴欣心炮轰,嫌她实在懒散透顶又俗到不行。
可可和孔佩都很不爽欣心的聒噪,可是她还满喜欢欣心的。而且只要有欣心在,她就不用费力说话,安静听就好。
伤口却还是没有好。
这种痛,说也没用。谁能帮忙承担?没有,只能自己忍受,绵绵长长而又孤独的折磨。
医生开的止痛药根本不够。
午夜时分,她的身体常会焚烧难耐,寂静地朝远方呼唤,仿佛身体它迫切地需要救援。自救也没用,这身体很任性,只有一个人可以救得了它,也只允许他来救。
他却已经远去。一如他所说,她要是离开他,大家就各走各的。他俩的事,都与彼此无干。
但她后悔了,她想回头,想孬种地再一次挽留。不管那样的自己多卑贱丑陋,她都不在乎了。即使像出廉价的烂戏,她也甘愿趴在地上、抱着他的脚踝被拖着走。
她不要和他分开。
伤口很痛。
到底还要痛多久,伤口才会好?她已经痛到烦、哭到腻了,状况却毫无改善。
十九曾打电话找她,告知一些事情,她却满脑子想的都是班雅明,根本没在听。她得费心竭力地压制激切的冲动,避免打断十九,咄咄追逼:班雅明现在在哪里?有没有刺探她的消息?有没有提过她?有没有说要来找她?或者是企图跟她复合的迹象?
十九交代完事情,几句问候,就断讯了。
她的隐隐期望,也断了。
真是受够了这没完没了的疼痛,痛到真想再拿头去撞楼梯一次。
医生一点都不了解她的痛楚,只给她吃好玩似的止痛药。问题是,吃了也没用。还是她吃得不够?
疼痛逐日加重。
这一天,她照例是在疼痛中醒来,可是天花板很怪,房间的摆饰也很怪,不像她的住处。
“小惠。”
“终于醒来了!”
工作室的好友们挤在她床衅,热切得害一旁护士难以更换点滴袋。
你怎么会被搬到医院来?
外面的人都说,她这是自杀未遂;懂她的人都说,她这是犯了迷糊的老毛病,才吃了过量的止痛剂。这号称不伤胃的止痛剂,其实很伤肝,她的一口气大量服食才造成了急性肝中毒,不是寻短。
大家对她真好。
她应该要快点振作起来,别辜负了他们的好意。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真的站不住,再也撑不住……
为了避免耽误工作,请大家别再来探病了,也减轻她的心理负担。她也严禁大家告知她家人,她现在的惨况。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
倒是有个白嫩圆滚的胖妞,每天下午会到各病房探访,说是来传福音。
她没兴趣。总是胖妞笑眯眯地说她的,小惠懒懒地发她的呆,没有交集。
她家里是做生意的,什么都有在拜,不差胖妞推销的那个上帝。
“上帝的意思是,我们只能拜它一个,不能花心地拜这个也拜那个。这种专一,就好像我们天生地对感情要求专一,是一样的道理。”
笑死人。“这也未免太专横。”
“要你所爱的人单单只爱你一个,会很专横吗?爱本来就是要专一的呀。”
没来由的怒气,冲塞她的脑门,破坏她的心如死水。
“你的论点毫无根据!你所谓的爱本来就是要专一,在实际上也根本不可行。这些全是空洞的道德劝说,说好听的而已!”
“不会啊,而且我的论点有根据喔。”胖妞还是笑眯眯。“如果你对万物的起源是采取进化论的立场,那人类还真的跟畜牲一样,没什么专一的爱可言,只是生理性的交配而已。但是学界早就自己坦承进化不足以成为理论,只能说是无法证实的推理或信念,这信念的结果是把人降格为畜牲,去认猴子做老祖宗。”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她这种人不是最热衷推销神爱世人而已?
“因为你的回应呈现出你的思考能力。”
“可是人本来就像畜牲。”
“不,人本来是像上帝,对爱的要求很严格、很执着喔。”单单地、只能全心全意爱它一个。
胖妞翻了好多圣经里的段落给她看,真的,里头是这么说的。从头到尾,全本的概念是一致的。
“所以专一的爱,是很理所当然的要求。”
放屁,她真想这么轰胖妞一句。
“上帝所赐住在我们里面的灵,是会恋爱至于嫉妒的哟。”看,訑对所爱的人,是那么地那么地在乎。
“谢谢你特地来说笑话给我听。”可以滚了。
“是啊,大家可能会觉得很可笑,这似乎根本不可行,现在也不流行这种好像很迂腐的价值观,但我们还是无法逃避自己被创造的高贵本性。”
一旦真的爱上了,就会渴望对方单单地只爱一人,无法容忍他人瓜分。
“你若死心塌地的只爱一个人,自然也会要求对方也这样回应你,这很正常的。”
够了,她不想听,请不要再来打扰她的宁静。
她自己涉猎的相关理论比胖妞更多,教育单位、妇女团体、社会学家有铺天盖地的精彩论述,可以强势证明肉欲的泛滥不但合理,而且是自由、是时尚、是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