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他对灶户的宽容接济以及平和的态度,让柳盼觉得他也不是那么蛮不讲理、高不可攀,至少对老百姓的苦痛他不是视而不见,也许在对待东台镇灶户这方面,他们是可以达成某些共识的,于是她神情严肃的问道:“王爷可知,官府向灶户征购食盐,银钱几许?盐商向老百姓贩卖食盐,一斤几何?”
慕容夜被她的问题给提起了兴致,他来江南这么久,见识到灶户与盐商官员的巨大反差,内心不震荡是假的,但是到现在也只是在四处收集消息,并未展开行动。
“柳姑娘可知道?”
她点点头道:“略知一二。”
慕容夜权当闲聊,“说来听听。”
“官府向灶民征购食盐,每四百斤仅支付大米一石,而市面上的盐价是一斤三钱,那么这中间盐商得利几成,官员得利几成,国库又得利几成,王爷可知道?”
他真被她给问倒了,苦笑摇头。“这个账本王还真没算过。”
他只管掌控全局,他只管知道粮草能够支持大军几日,其余细枝末节的事儿自然有人管着。
柳盼的胆子越发大了,又道:“王爷可知,如今米价几何?家中一个壮年劳力干一日活能赚多少文?”
民生问题慕容夜还真没接触过,且他属于不耻下问的类型,在军中也曾为着天气情况与常年驻守北狄防线的老兵探讨请教过,并不因自己贵为王爷就高高在上,只晓得纸上谈兵。
“这个姑娘也知道?”
“如今江南斗米二钱,一个壮年劳力给人家佣工一天,最多只得几十文而已,而这点钱还要养活一家老小、买米买面填饱肚皮,盐价如此之高,王爷是领兵的,知道人长期不吃盐会造成什么后果,不必民女一一道明吧。”
他原本只是与她闲聊,权当打发时间,又觉得只不过是允准她接济灶户,她在自己面前便少了许多拘谨,难得有这么融洽的时光,哪知道还真聊出了有用的东西,若不是已经知道她离开顾家的真相,他都要怀疑这丫头是盐商派来的探子。
“柳姑娘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如果说之前还是玩笑闲聊,那么此刻慕容夜当真是虚心讨教了。
柳盼感受到他的态度变得慎重,她有心想为灶户做些什么,以改善他们凄惨的境况,神情也更为认真。“民女在东台镇替人治病可不是白治的,那些大妈婶子会去买米买面,凑在一起总会谈论一些物价、工价之事,我自然听了一些。食盐从制成到贩卖最后向国家交税,中间要经过无数人的手,可朝廷没拿多少,制盐的灶户依然过着最贫困的日子,真正得利者是谁,想必王爷也一清二楚,官盐价高,买盐成了普通老百姓负担不起的开支,私盐才会因应而生。”
他鲜少见到她这么严肃的模样,好似正在努力说服他一样,他不由得调笑道:“我明白了,你是与肖正清认了义兄妹,要为他开脱?”事实上,她的话已经引起他的重视,由不得他不慎重对待。
“王爷狭隘了,肖正清既可恶也不可恶,可恶的是他无视国家法规,盗卖私盐,但是不可恶的是,他贩卖私盐往偏僻的地方去,让吃不起盐的穷苦百姓们也能吃上一口有盐的饭菜,百姓才不至于因长期缺盐而身软件乏,力不能支。”
慕容夜此刻丝毫不怀疑,她若是穿起男装,还真有为民请命的口齿思维,至少她今日一番话让他茅塞顿开,大有醍醐灌顶之势。
他以前总以为女人家心中只装了风花雪月,特别是温氏更是加重了他的这种印象,但是柳盼让他忽然之间意识到,女人也可以思索国计民生,也可以心怀百姓。
这样的柳盼,再不能让他以轻视的态度随口说出纳为妾室的话,总觉得过于轻薄了。
“是本王狭隘了,姑娘别介意,依姑娘之见,盐务该如何治理?”
自从自己的去路被慕容夜强硬的与整顿江南盐务连系到一起之后,柳盼也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民女不懂盐务流程,并不知道中间要经过多少人的手,但是民女认为,如果王爷只是单纯整治贪官奸商,再任命一批新人,也只是换汤不换药,王爷整顿盐务,最终的结果不应该是这样。”
“那应该是什么样?”慕容夜从来不知道,原来倾听也是这么美好的一件事儿,她明亮乌黑的眸子好似要放出光来,也许她对这件事情也有憧憬。
“依民女之见,王爷整顿江南盐务的最终目的,是要让普通老百姓也吃得起盐,让产盐的灶户们也能过上温饱的日子,让国库在食盐上面的税收不但不能少,还要多起来,而不是只肥了个人的腰包,养出一帮吸血的官员与奸商!所以王爷一定要想出一个万全之法,重新制定食盐的贩卖方式,减少中间经手的人,减少官员对盐业的掌控,这么一来,不但盐价能降下来,也能少些贪官奸商。”
第九章 就是有人想生事(1)
与柳盼聊完天已经三天了,慕容夜也带着裘天洛去参加了仁武的酒宴,并且结识了许多当地官员子弟。
若是由仁同方带着官员设宴相请,慕容夜难保会暴露了真实身分,毕竟有些官员曾在京中见过他,但是这些官家子弟并无机会与他相见,又是奉了仁同方的意思着力结交,没多少功夫他就在酒桌上将这些人的身分背景给套了出来。
这三天来,慕容夜时不时会想起柳盼的那番话,也与吕光提过整顿两淮盐务要达到的目的,虽然他不曾说过这是柳盼的主意,但是他已经下意识的郑重采纳了她的意见。
无论是身为皇子的责任感以及对百姓的守护之责,还是对国家长久安定的考虑,他都觉得柳盼的意见极为中肯合理。
吕光当时还道:“微臣愚钝,当初听得陛下派了王爷整顿江南盐务,微臣心里还嘀咕过,王爷一向领兵有成,但是干起实事来未必会有心得,可如今微臣这才知晓陛下慧眼,王爷当能切中利弊,是微臣狭隘了。”
“吕大人不必如此,本王若有不当之处,还望吕大人不吝赐教。”
“哪里、哪里。”
慕容夜很快便向昭帝递了加急奏折,痛陈盐业弊端、盐商与盐务官员的奢靡贪渎以及盐民的凄惨,又向昭帝请求密派户部官员查清历年盐课税银,并前来江南协理他清查盐务。
昭帝接到密报,向皇后与太子笑道:“朕往日只当二郎擅兵,这次派他前往江南也只是想着让他去江南散散心,江南烟雨温柔,美人儿又多,没准他能完全忘记温家的糟心事,没想到他竟然当真瞧出了问题,说是要大刀阔斧的改革江南盐务,让咱们谁也别插手,但有人上折子参他,也要替他兜着点,朕还是觉得有些不安。”
皇后对次子退亲之事仍耿耿于怀,本就不满意他带伤下江南,现下听得昭帝夸奖,心头的闷气总算顺了一点。“咱们二郎哪里差了,不过是有人有眼无珠罢了。”
诰命夫人进宫向皇后请安之时,温夫人被皇后责令在偏殿思过,连凤仪都没见着,有不少外命妇暗中议论皇家仗势欺人,明明是温氏等了睿王数年,睿王回京之后却无故退亲,皇后娘娘还给温夫人难堪。
与温家交好、不明真相的人,在温夫人面前打抱不平,都被温夫人劝了回去,“原本就是我家女儿攀不上睿王,大家快别这么说。”毕竟皇后的心情她完全能够理解。
众人见温夫人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温友和知道此事后,越发兢兢业业,铁面无私,不敢稍有懈怠,倒令昭帝大为满意。
儿女亲家做不成,但能换得臣子的忠心耿耿,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况且他的儿子难道还能缺了女人不成?
昭帝一点也不为儿子的终身大事担心,反倒是慕容夜自己开始烦恼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不由自主的去关心柳盼在做什么。
手底下的人都被派往各处去探听盐价,向昭帝借的户部官员还在路上,他除了隔几日出门跟扬州权贵子弟厮混一番,以维持吕公子的身分,回来便要问问伺候的人“柳姑娘去哪儿了”。
客院里伺候的丫鬟们都当柳盼是他的人,见他每日回来必问,皆暗自羡慕柳盼有福气,竟让吕公子这般放在心尖上。
顾清蓉一直试图打听客院的消息,没费多少功夫就听说吕公子专宠柳姑娘的消息,顿时气恨不已。
她借着枕边亲近之时,也曾向吕光提起看上了吕夜身边的柳姑娘,想要讨来当丫鬟,她本以为他会答应替她去说说,没想到他先是一怔,随即便起身穿衣,也不要她伺候,还数落了她一番——
哪有叔叔跟侄子讨人的道理,要是传出去,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此后好几日他都宿在苏嫣房里。
顾清蓉在园子里碰上苏嫣的时候,苏嫣还一脸忧心的道:“妹妹到底怎么惹老爷生气了,老爷在我那里发脾气,说妹妹不知分寸,你也真是的,就算知道老爷是个好性儿的,也不能一味由着性子来吧。”
顾清蓉气个半死,回自己的院子后,砸了一套茶具,才算勉强将这口气给咽了下来,她原本以为很容易可以牵制柳盼的,哪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
既然通过吕光行不通,那不如直接找上吕夜。
顾清蓉在扬州别馆住了些日子,又是有备而来的,顾正元为了让女儿立住脚,太显眼的东西不让她多带,倒是两百两的银票给了她厚厚的一迭。
别馆的下人们伺候的都是往来官员,谈不上忠心为主,若真要论,他们更忠于银子,所以顾正元给女儿准备的银子很快便派上用场,她甚至不用费多大功夫,就打听到吕夜回来的时间,掐着时间算好了,假装在赏花,早早便等在吕夜回来的路上,还真给她碰上了。
慕容夜见顾清蓉迎面走来,便要避开,她到底是吕光的女人,还是要避嫌的。
哪知道顾清蓉毫不介意,在他三步开外见礼。“见过吕公子。”
见她似乎有备而来,他止住了步伐,想瞧瞧她究竟要做什么。
那日初见,当着苏嫣的面儿,顾清蓉自然不能落下话柄,因此并未细细打量吕夜的容貌,况且后来她的注意力全被柳盼给占据,满腔愤恨,只隐约记得他很高。
她为着让柳盼的日子不好过,准备了一箩筐的话,可是当她与他打了个照面的同时,脑子里便“嗡”的一声,接着便是一片空白,她的双颊涨红热烫,带着几分痴意的瞧定了他。
这样气度逼人的男子,是她平生仅见,此时她真恨不得自己是柳盼,能够守在他身边,被他日夜牵念。
慕容夜生得俊美轩昂,是金尊玉贵长大的皇子,又有战场上磨砺出来那指挥若定的气度,确实风姿卓然,他自然也常接收到女人这样恋慕的眸光,但他对除了柳盼之外的女人可没多少耐心,他冷冷的问道:“有事?”
闻言,顾清蓉总算回过神来,将准备好的话迅速在心里过了一遍,这才道:“妾身来寻公子,实是有事相求,还请公子万勿动怒,生我家三妹的气。”
听她挑明了这层关系,他挑起一抹兴味的笑。“恕我直言,在下并不认识姑娘的三妹。”
她心下暗喜,顾清莺那个臭丫头果然没有告诉吕公子自己的真实身分。
她之前担心吕光知道柳盼便是当初内定要送过来的人,后来逃跑了才由自己顶上,惹得他不高兴,但是此刻却已经想到了极好的理由。
到底跟苏嫣在扬州别馆斗了这些日子不是白锻炼的,她当下抽出帕子,掩面低泣道:“公子身边的柳姑娘正是舍妹,她自小顽劣,家父疼她如命,上个月家父家母带着我们姊妹前往外祖家做客,途经高邮,舍妹贪玩,从船上落水,不知踪影,可怜家父只当她葬身河底,打捞不着,伤心过度病倒了。
“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她,这丫头还不肯与我这个姊姊相认,大约是在外面玩野了,求公子将舍妹送还,我好派人护送她回苏州,以慰家父家母思念之情,妾身一家人必定备厚礼酬谢公子救命之恩。”
慕容夜没想到她胆敢公然向他讨人,对顾家人的无耻又有了新的认识,但嘴上却十分客气,“姑娘说的是哪里的话,柳姑娘如果真是府上的三姑娘,在下当然要还回去,可是柳姑娘说过她父母双亡,再无旁的去处,自愿追随救命恩人,服侍左右,若因为姑娘几句话,在下便将柳姑娘送走,未免胡涂了些,恕难从命。”丢下话后,他也不管她会有什么反应,大步走了。
顾清蓉不好直接上前拦人,要是传开了,对她的名声有损,只能不甘心的眼睁睁看着他走了,只盼他回去之后对柳盼生疑,让她的日子不好过。
裘天洛一直随侍王爷左右,顾清蓉的话他一字不漏的听完了,跟着王爷走的时候还回头瞧了一眼恨不得追上来的顾清蓉,小声笑道:“王爷可会如顾氏所愿?”
“柳盼姓柳,并不姓顾。”慕容夜用一句话就表明了态度。
自顾清蓉与柳盼重逢那日,裘天洛就派人去苏州探察情况,水路消息传得快,苏州那儿传回来的消息,说顾家三姑娘乃是妾室所生,向来不受顾家家主与夫人待见,寻常应酬都不见她出门,反倒是顾家守角门的婆子一再惋惜三姑娘菩萨心肠,居然失足落水而亡,她家小孙子得了急症,还是三姑娘给施针救回来的。
那老婆子大约是气愤已久,便将所知三姑娘生平全都讲给前来探听消息的睿王亲卫听,另一方面大约也是瞧在银子的分上。
总之,慕容夜现在只知道一件事,柳盼在顾家十几年过得并不如意,他又怎么可能将人送回去,反正她也不承认自己的真实身分,他就顺势将人留在身边。
第九章 就是有人想生事(2)
自从和柳盼的关系和缓许多后,慕容夜便忍不住想要听她亲口告诉他自己的身分,并不是仍对她有所怀疑,而是他莫名希望她对他能不要所有隐瞒,他也希望能够成为她的依靠,方才被顾清蓉这么一搅和,更加深了他的念头,让他走去客院的步子难免急了些。
柳盼实在是无聊极了,加上对首饰衣衫并不热衷,多逛几回街就没什么可买的东西了,虽然有不少摊贩在卖小孩子的玩意儿,但是她又早过了那个年纪,想来想去她索性往药铺里去,打算抓些药来制药丸子,临时有需要用起来方便,最重要的是,有慕容夜出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