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识。
哦不,也算认识。
她不认识他,但在他心里,他认识她很久了……
「喂?梅姨……我很好,谢谢……梅姨好朋友的女儿——易小姐?嗯,唔……什么时候?啊,真不巧。不好意思,梅姨,我正好有事走不开,妳另外找人去接易小姐好吗?真不好意思。好的,谢谢梅姨,有空我会去拜访。再见。」
卖掉了他在公司的持分给王建与田志升后,生活变得悠闲从容许多。可好日子享受没太久,突然之间,阿姨的女儿,姑姑朋友的女儿,姨丈那边的侄女或来这城市、或有事需要帮忙,都找上他;连远在国外的他父母大人,都有好朋友的女儿回来,要他去接机。
他是无所谓啦,多少明白长辈的用心,不过是间接的相亲。长辈的央求不好违拗,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就当自己是临时司机或临时地陪外加导游,打打太极,任务完成送对方启程,天下自然无事,万象归太平。
但今天……
他没预料到的。怎么可能预料得到!路过这玻璃窗晶莹的咖啡店,不期然却遇上她。
是她。啊,是她!
好久没见的她。
他还记得她,记得那么那么牢。同在公寓遇过数次,又在公司附近的百货公司附近偶见几次,见她与一个男人在一起,有回又十分巧地在他当时兼任开课的某大学推广中心惊遇,几次惊诧,混着意外之喜。然后,她突然就消失。他不曾再遇见过她。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他定神看着她的眼。
清澈、明亮、晶莹,蕴了一池水波似。但那辽远的感觉不见了。他看着她,她也直直看着他,眸里那一汪大洋的辽远感褪逝,变得有焦距——将他实实看进眼眸里了。
「我是何纪川。梅姨应该跟妳提过我的名字吧。不好意思,我有点事耽搁,来晚了。」但他还是喜欢那双眼。是因为那双眼嵌在她脸上,还是因为她这个人?——哎哎,别深究了。即使那汪洋般辽远的波浪不见了,他还是喜欢那双眼里的清澈水盆。
「我想你是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她不认识他。
「可是,梅姨告诉我是在这里……」他看她摇头,看她随意地挖了一匙蛋糕送进嘴里。「认错人了是吗?」
服务生送咖啡过来。他指着她正吃着的蛋糕。「不好意思,我还要同样的蛋糕,谢谢。」要了跟她一样的蛋糕。
「不是认错人了吗?」她稍抬头。言下之意,知道认错人了,还坐在这里做什么。
何纪川先是微微一笑,然后收住笑。决定了,说:
「妳不认得我?对我全没印象是吧。我以前在公寓碰到过妳几次——不过,我也刚搬了。有一次,在某推广中心还碰到妳,妳跟朋友在一起。」
惊愕、诧异,那眸里的表情诚实地表露她的感受。
「我一直都不知道妳的名字。」
她正眼直视他,一点都不害羞,亦不受宠若惊。
「那么,不是认错人了?」
「这样的偶然不会常有,或许也不会再有,我觉得我不能再错过。」他不算是浪漫的人,少有诗人那种罗曼蒂克的情怀,就是少年时,他也没有学做过诗,一直在金融钱财的领域里打转。
那是最「俗不可耐」的领域吧?
她仍看着他,眼里表情并没有特别感动;略歪着头想想,才说:「我叫江明珠。」
「江明珠……」何纪川嘴里咀嚼回味似低喃重复唤着她名字。抬眼笑一下。「妳好像没有特别感动。」
因为这句话,江明珠反倒笑了。「我又不是十八岁,随便人一说就心花怒放。你不会想说你一直暗恋我吧?」
「那倒没有。」
「这不就是了。」拿着叉子的手微微挥动一下,又挖了一匙蛋糕进嘴陧。
服务生送来蛋糕,何纪川也不顾高热量吃起来。男人吃草莓奶油蛋糕似乎有点……唔,不过,味道不错,虽然甜了一点,还算好吃。
「你刚刚说,你叫什么名字?」江明珠问。
原来她根本没记着。好吧——「何纪川。何方的何,纪念的纪,河川的川。」
记住了吧?记住了吧?记住了吧?
江明珠点个头,笑了笑。「你有川我有江,还真是巧合。」
她不是企图在说什么或暗示一种缘分或宿命什么的,只是觉得巧合,就是巧合,有点趣味罢了。
「是啊,妳是江,我是河——真的很巧。」
相互对视,笑起来。
「电话?」他掏出手机递给她。
江明珠顿一下,接过他的手机,按了几个号码。然后,将手机还给他。
「电子邮件呢?」他一边查看着手机,存入记忆。
「我很久没用了。」
「在公司总需要用到吧。」
「都是工作的事。」就是说,不用公司的电子邮件帐号混淆私人的事。或许只是因为不想。
「我成天跟电脑打交道,工作的事大部分透过网路。」何纪川笑说:「不用电子邮件也好。不过,如果妳心血来潮,想到了,别忘了发个邮件给我。这样,去到海角天涯也可以联络到妳。」
真要断掉一个联系,有一百种方法也没用。江明珠只是笑,点了点头。
「好。回去我就发给你。」
「成交。」他举举咖啡杯。
「成交?」
竟口误了。何纪川摇头笑自己。「是一言为定。」
总算相识了。
他喜欢那双眼眸里那太平洋似辽远的眼神。那之前,他只是在一旁望着,不想破坏那种感觉;但……决定走向她,「认错」人的那一剎,他心中只想着,这样的偶然不常有,可能也不会再有,他不能再错过——
不能再错过。
有太多事,不抓住当下这一刻,错过了就错过。
他不想、也不愿再错过。
总算那么相识了。
江心明珠……像她那双清澈的眼眸。
第四章
不读圣贤书。
有钱人可以读儒书。
当官的、有权的、有地位的、有身分的,尽都可以读圣贤书,就是她不可、不能、不愿、不读圣贤书。
儒家好诲人当圣贤;圣贤要读儒家书。她江明珠渺渺不起眼的小百姓,又是举足无轻重的「无知」妇孺,既不是圣人也不贤,所以不读儒家书。
说起来,儒家言也不是那么不好啦,其最终目的无非是追求一个安定和谐有秩序的社会。每个人在家庭里、在社会上,有自己的一个定位,然后根据他所在的那个定位做好自己的事,遵守自己那定位的礼的规范,守份,尽自己的责任。
所以喽,听起来好像没那么糟糕,是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人守份尽责,社会和谐祥睦。问题是,这对人性太压抑。万一某一天,某个小女子不安份了,突发奇想,份内的工作也不做了,想当个发明家,想象吾皇万岁一样治理国家——治大国如烹小鲜嘛——那该怎么办?逾越了身分、逾越了她在社会上的那个定位——那就变得不太和谐了。
又所以喽,到后来走火入魔的宋明新儒学给女人干脆订个规范,什么三从、什么四德的,对女人就不太好了,不那么和谐了。
看看圣贤书,再看看女权言,嗯嗯——实在,委曲求全有害健康啊,而且不见得得到应有的安慰或偿还。
想想,女人啊,若说什么都可以委屈、什么都可以隐忍,就是感情上不可委屈、感情上不可隐忍——嗯,应该还要多一条,经济财务上也不可委屈、不可隐忍。
经济的独立,是人格的独立——她嘴角微微一勾,好个陈腔滥调。经济独立是一回事,其实多少女人跳脱难出的,莫不是情感的依愿,受制约,渴望男人的爱、男人的呵护、男人的疼惜,以所谓美满幸福的家庭为成就;再成功再有事业的女人若是没有家庭子女的,便是失败!所以对感情的事,一再地渴望、一再地隐忍……
想当初她与方立成……他那样对她……
「看什么?」声音由后突然贴近,在她耳边响起。
江明珠吓一跳。合上书,没说话。不用回头她也知道是谁。差不多快两个月了,他们像这样约着碰面几多次,他时时打电话给她,她也会兴起时,大半夜跟他在电话中聊天聊地聊天气。
「自己的房间……唔,有意思的东西。」何纪川探一眼,笑一下。「维吉尼亚位尔芙是吧?我没读过,好看吗?」
「还好。」江明珠也笑一下,并不反感何纪川的态度。她看什么是她的事,并不需要别人跟她分享或与她一致。
「想好吃什么了没有?」认识了近二个月,见了几次面,她的态度有些淡,但他不急。以前他偶尔撞见几回她与一名男子在一起,想来是分手了吧,男女分分合合十分正常,他从来不问,她也从不问他的「过去」。
甚至,他连她做什么也不问。公司是知道了,他硬拗着要电话。而她,他时时这么「有闲」,她也没问他究竟在做什么。是信任还是淡漠?说信任未免太早,他们毕竟相识还短。说淡漠——嗯,她或许只是不想太刺探别人的私事吧。可是,喜欢一个人,尽管时间的长短,不是都很希望知道、明白多一些对方的事?
喜欢一个人……
啊——
「吃炒饭好吗?今天突然想吃炒饭。」
「炒饭?好。」问她什么,她不会随便说「随便」,让他决定,然后不满意时又生意见。问她什么,她会说她想要的,但也不决断,非那样不可,会征询他的意见。
当然他都说好。何纪川微微勾勾嘴角,隐着一抹笑。笑自己。他是不是太过迁就了?
吃饭时,他想到什么,笑说:「我们认识二个月了,妳还不问我是做什么的,不好奇吗?」
江明珠停下筷子,眼里盈着笑。「好奇。你是做什么的?」
哟,他提,她就问。是太被动……还是尊重?
「我并没有正式工作。以前在基金公司工作过一段时候,也跟朋友合伙创业过,赚了一些钱,现在用这笔钱从事投资,到目前为止还算可以。」并没有提那一大串的他想要多一点自己的时间,品尝享受生活的悠闲什么的。他有条件,有条件就去做了,解释太多,他觉得多少有些画蛇添足。
「唔,对的了,我记得你以前曾经在某推广中心开过课,讲的就是投资理财对吧?」记忆勾起,居然还记得。想起姚莉,想起那段……啊,不想,别再去想。
「妳记得?」何纪川小小惊喜,咧开嘴笑起来。「真高兴妳居然记得。」
「本来不记得。听你提起,我想了想,才记起来。」姚莉还说过什么混血儿的是吧?他轮廓是深是立体,但还是东方的。流言啊,总是那样,带着主观的想象。
未免太诚实了吧?也不肯让他多开心一些,心花怒放久一点。但当然,她怎么可能时时刻刻将他记在心上,那时对她来说,他不过是个陌生人。
「妳呢?」他问了。想知道她多一些。
这一个多月,关于她,他知道的也不算少了。她喜欢吃的东西、她不喜欢的电影类型、她喜欢的颜色、她喜欢的风景……但他想知道得更多、更私人的。
「我?」江明珠偏偏头,吃了一口炒饭,才说:「先前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行政工作,没有特别的一技之长。后来辞职了。因为对绘画美术之类的一直有兴趣,我就跑去上课,学美术设计,现在在出版社工作,公司你也知道了。」她花了半年时间去上了那推广课程,也花了这半年时间疗伤。
没想到,就遇见他了。
何纪川……嗯,他的河、她的江……嘴角不觉又勾起来,倾倾脸,目光水盈盈,望了他一眼。
「很好。」何纪川往前倾倾身。「这样我又多知道妳一点了。」
「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她竟这么问!
「没做什么,我只是想多知道妳一点。」他正经回答,忽然压低声音,带点暧味。「喜欢一个人时,不都会想多知道对方的事吗?」
袭她个不防。江明珠愕愣一下,两颊觉得烫起来。
啊,她还会烫颊、还会腼腆、还会觉得尴尬不好意思……她毕竟还可以喜欢另一个人,还有喜欢人的能力、喜欢人的可能。没有因那个痛那个伤而消失……
她禁不住,笑了,抿抿嘴,瞅他一眼。
「你还想知道什么?」那笑、那一抿嘴、那一瞅眼,她自己没察觉的,带着一股妩媚的风情,炒饭油香中,亦掩压不住那妩媚神态。
何纪川微怔一下,看住她,一时出了神。
「呃,我——嗯,我想知道妳有没有——啊,今年贵庚。」略略语无伦次。
轮到江明珠一怔,忍不住笑。
何纪川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对不起,呃,我不是——嗯,不是那个意思。」何纪川啊何纪川,都三十四岁的老头了,怎么突然变笨拙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此刻如此的笨拙。
又不是十五六岁初恋的纯情少年,怎么——哎,怎么!
「哪。」江明珠居然从皮包里找出身分证递给他。
「啊,我不是——」尴尬极,连忙摇手。突然觉得荒谬又有趣至极,望着江明珠,江明珠也看着他,两相对视,望着望着,不禁噗哧笑出来。
「我不是一向这么笨拙的。」他颅颅她,算是解释。
「看得出来。你应该是很聪明的。」她附和给他面子。
「也不完全那么聪明。像现在,不就笨得很。」他自嘲。
江明珠只是笑,自顾吃她的炒饭。炒饭稍冷了,但吃在嘴里,滋味还是相当好。果然,在外头吃饭还是要找个伴吧。有友相伴,吃起来才香吧。一个人在外头吃饭,也许有些太孤单。
吃饭到一半,何纪川的手机突然响起。他比个手势表示歉意,江明珠不在意,又自顾吃着炒饭。
「喂?」何纪川接了手机。
「纪川,你在哪里?」对方劈头便问,也没说是谁。
「啊,大姑。」他最「怕」他父亲这个姊姊。「我现在人在市区,和朋友一起吃饭。」
「那正好。你姑丈的表外甥女一个人由美国日本玩了回来,她刚从大学毕业,一个人跑去什么自助旅行,她爸妈担心了半天,总算肯回来了,她爸妈不巧没空,没办法去机场接她,刚刚给你姑丈打了电话,你姑丈跟我刚好也没空,有事走不开。麻烦你跑一趟,过去接她。她的班机大概要四个多小时才会到。拜托你了,纪川。」
「不成呢,大姑,我现在也有事,不巧走不开。」
「你跟朋友在一起是吧?是不是王建?还是志升?跟他道个歉,下次大姑请他吃饭。」
「大姑,」何纪川耐着性子。「不是王建他们。我正在约会呢。」不禁望向江明珠。江明珠专心吃着炒饭,没察觉到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