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他轻吁了口气。
既然她都掰得这么辛苦了,他也不好戳破她的谎言。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最后一次:“真的不用我载你过去?”
“嗯,不用。”她摇摇头。
“那你自己小心点。”
“好。”
点了头,她辛苦地挤出微笑,然后解开安全带,开了门就往外推,却在一条腿跨出去之后,顿了顿。
他察觉了她僵滞住的动作。
“怎么了吗?”难道旁边有一摊水?
她低着头,考虑了再考虑。她思忖,现在不正是把话说开来的最好时机吗?毕竟她只要把自己想说的话给说完,跳下车就可以落跑。所以,此刻不讲明白,更待何时?
“那个--”
她回过头,直视着他的脸。“关于昨天晚上的事……你不用在意没关系,因为我也不在意,所以你不必以为我很在意所以逼自己在意昨天晚上的事。”
唉,她到底在讲什么!
她暗暗唉了一声,好狼狈的感觉。
“……啊?你说什么?”他眨眨眼,那是经文吗?“再说一次?”
“咳。”她清清嗓子,提气,努力装出不怎么在乎的表情。“我说,昨天晚上的那件事,你不用太在意。我不会为了一个吻就叫你负责,对吧?反正我又不是民国初年的人,不会那么保守的。”
说完,她抿紧唇 办,吃力地让嘴角上扬。
“那就这样子啦,谢谢你还特地来接我。”然后她逃也似地跳下车。
“喂,你--”
很明显地就是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她甩上车门,跑了。他由后照镜里看见她往路口的另一端离去。
她把手提袋遗留在他的车里。
“真是有够迷糊……”
他苦笑,忍不住叹了一息。
是,他不否认,今天早上他表现得确实有些失礼。一路上他都在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她有关于自己的一些私事。
他不应该对她隐瞒的。
但是转念想想,任何一对男女在交往初期,也不可能完全得知对方过去做过哪些职业吧?所以他又何必急于一时?
然而他自己也明白,那段律师生涯简直可以视为他这个人的代表,因此这又怎么能够一概而论?毕竟他必须坦白的是:“抱歉,我曾经是一个令人发指的辩护律师。”而不是什么:“哦,我两年前在通讯行上过班。”
坦白说,他很挣扎。
他曾试图想要若无其事地提起,但他几乎可以立刻想像她会往下追问:“那你为什么不继续当律师?”
于是,他只剩下两条路。其一,是随便掰一个理由,像是什么太累了、不符合兴趣等等之类的屁话;另一个,则是老老实实地告诉她--因为我良心不安,因为我半夜无法入睡,所以我不干了。
总之,说了一个谎,势必得再拿出更多的谎言来圆谎。然而说实话呢?思及此,他苦笑一声。
想着想着,他叹息,俯首轻抵在方向盘上。
他到底“想要”怎么做?
他这一生理性太久,胸口里的情感好像早就已经被关在很远很远的角落。他的人生、他的思维,一直以来都是照着脑海里那套清晰而且精准的公式在走,所以他从来就不会感情用事。
此刻,他明白“这样就是最好的结果”。他明白的。
这样很好。
因为她逃走了、因为她不要他为那个吻负责,所以他也不需要烦恼日后可能接踵而来的问题。
这样很好,不是吗?
可是他为什么会这么想追上去?
第5章(1)
她逃了。
而且是落荒而逃。
她跳下车之后,故作洒脱,连头也不回、连一声bye都没说,直到走过了两条街,她才缓下脚步。
心脏不知道是因为疾走而狂跳,还是因为他。
最后她停住了脚,果然站在红绿灯下。离打卡时间只剩下十五分钟,可是她竟不怎么慌,不怎么急,不怎么赶。
四周车水马龙,吵杂喧嚣,她的世界却异常地安静。她的感知,仿佛还停留在昨天的那一记唇吻之上。
是啊,不过就是个吻而已。
又不是初吻,自己也不是小孩子了,何需在意?反正自己也挺乐在其中的,不是吗?既然自己也享受到了,代表自己并没吃亏,那么……为什么心口像是被人刺穿了一个大洞,任由鲜血汩汩涌出?
她记得高中毕业那一天,几个好姐妹为了庆祝,相约到Pub去狂欢。
那时候一个帅哥前来搭讪,禁不起众人起哄,两人也是嘴对嘴亲了一下。
是啊,那没什么的。
没什么的……
思及此,她眼眶一热,视线模糊了些。
其实,她明白那是不一样的吻。叶东旭的吻让她痴迷,让她像是醉了一样摊软在他怀里:他的吻让她失眠,他的吻让她只稍一回想起就会心醉神迷。
所以这怎么会是一样的?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回过神,伸手急忙拭去眼角那几乎溢出来的泪珠。
有那么一瞬间,她错觉以为是叶东旭打来的,但是下一秒她嘲笑自己傻。
“喂,您好。”她接听,吸了吸鼻水。
“梁小姐吗?”是个男音。
“是,我是。您哪位?”
自从当了业务之后,只要有陌生人来电,她便一副好像捡到钱一样。
唯有此刻,她没了那个心情。
“我这边是金律师事务所,”像是要提醒她似的,对方补述:“上次约好今天下午要签约,还记得吗?”
原来是那群打算卖房的律师团。她振作起精神,扬起笑容,让自己的声音听来雀跃一些。“是,我记得。怎么了吗?”
八成是要拖延,或是取消。
反正她已见怪不怪了。多亏了叶东旭,今天的她刀枪不入,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客户可以伤害她任何一根寒毛。
“是这样的,我们原订早上的会议已经延到下午。”
果然。
“好,我知道了,那我们就另外再--”
“所以可以请你上午就来签约吗?”
“好的,我……”嗄?什么?是她听错了吗?“不好意思,您刚才说……今天上午过去?”
“是的。你在时间上方便吗?”
白花花的钞……不,是一张张的专任契约书仿佛在她面前跳着舞。她轻咳了声,笑道:“当然方便,当然。现在吗?”
“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马上就过去。”她笑了开来。
两人在电话里又交谈了几句之后,相继断了讯。她收起手机,吁了一息。果然老天爷还是仁慈的,至少在她心碎了之后让她终于遇上了一件好事。
幸好她随时都会在手提袋里放个几份合约书……
呃,等等。
她的手提袋呢?手提袋呢?她左顾右盼,然后顿住回想。那手提袋似乎在叶东旭的车上……
理解了这个事实之后,她仰首,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她怎么会这么白痴!潇洒帅气地讲了那些话之后,还不是要回头去找人家拿回自己的东西。
也罢,那不重要。
她深呼吸,抬手拦下一辆计程车。当务之急,是回店里去拿合约,然后赶去签回那间房子来卖。
她又织起了女强人的美梦。
是,她不要恋爱了,她现在没时间谈恋爱那种东西。接下来,她要努力往上爬、她要继续爱钱,她不要恋爱了。
回到了快炒店里,叶东旭将她的手提袋放到柜子上,为了避免它被油烟熏着,他脱下夹克,轻覆在上面。
然后他转身去洗了洗手,从冰柜里拿出肉品,开始准备今天的食材。
他慢条斯理地将牛肉和猪肉洗净,切片或切丝,再将青菜洗了几遍,切段,接着将去壳的虾仁挑沙完毕。这些每天都要做的杂活,他熟悉到几乎成了本能动作,只是今天做来却异常碍手。
梁若颖的面容总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浮现他脑海。
尤其是那双受了伤的眼神,以及那抹故作无谓的傻笑。他一直想起来,他没办法不去想,即使是强迫自己去思考一些其它不相干的事,最终脑袋也只是变成了一片空白。
简直就像是遇上了电脑病毒。
为了不让病毒继续执行,只好自暴自弃地干脆把电源关闭。想了想,他苦笑了一笑,这真不像他的作风。
“帅哥,营业了没?”
突然,背后一声男嗓传来。
他的思绪被打断,回神,转身正要扬起职业笑容。“不好意思,还在准备申,可能要--”
然后他住嘴了。
是金士成。
他一下子楞住,居然连金士成都亲自登门拜访,这些人真这么闲吗?他们跑不累,他自己都先烦了。
“怎么又是你?”他暗啧,回过头去继续忙他的。
金士成冷笑两声,道:“什么“又”?老兄,我今天才第一次来,好歹你也表现得热烈一点吧。”
“没差别,反正你手底下的爪牙我一律视为是你本尊。”
“真过分,居然说他们是爪牙。”
冷嘲热讽丝毫影响不了金士成,他挂着微笑,在狭小的店面里四处看了一看,便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有什么好吃的可以推荐吗?”
听了,叶东旭瞧了他一眼,准备食材的工作被打断,既是不悦也是无奈。于是他吁口气,道:“我现在只能给你最简单的炒肉丝、炒牛肉那些。”
“那就这些吧。”
语毕,金士成闭上了嘴,安安静静地翻着桌上的报纸。
他翻了翻社会版、翻了翻国际新闻,叶东旭则是抓了一把牛肉丝、一大盘的青菜,先后丢到锅里去热炒。
这感觉真是他妈的诡异。自己的前老板就坐在背后,西装笔挺地等他端上一盘葱爆牛肉--更何况现在才早上九点半,什么样的人会在早上九点半跑来吃快炒?
一会儿之后,他上菜,然后在金士成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就直说了吧。”叶东旭道,反正彼此都不喜欢浪费时间。“不管你打算再叫谁来都一样,我不会回事务所。”
金士成放下报纸,瞟向他,笑了一笑。
“我有说要叫你回去吗?”
“不然你来干什么?”他的脸上毫无笑意。
“我只是路过,就顺便进来尝尝你的手艺而已。”
闻言,叶东旭这会儿倒是笑了出来。最好他会是路过、顺便。“你当作我是现在才认识你?”
金±成先是挂着笑容,不语。半晌过后,他取来筷子,夹了一条牛肉丝送进嘴里,嚼了嚼。
“嗯,好吃。”他给予赞美。“你如果不去打官司的话,一定可以当个很出色的主厨。”
“我现在不就正在做了?”莫名其妙。
“可是,”果然有但书,金上成又夹了一条。“你还是适合打官司。”
沉默一阵,他继续道:“厨艺在你之上的人满街都是;可是打官司,你比谁都行。”
“那还真是谢谢你的鼓励。”叶东旭翻了个白眼,就要离座。
“这里有个价钱。”
金士成突然放下筷子,伸手摸进西装内侧的暗袋里,拿出一张字条。“昨天晚上有个人来我办公室,开了一个价,说指定要找你辩护。”
叶东旭皱了眉,指定要他辩护的人多如牛毛,这不是新闻了。
“是吗?真奇怪,我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暂且不理会他的冷言冷语,金士成将字条摆桌上,食指一按,滑到了对方面前。
“这是对方的开价。”
看着字条上的数字,叶东旭楞了几秒。随后,他很快地醒神。“这么好的价钱,你自己吸收就好了,事务所是没人才了吗?”
“对方要的不是减刑,也不是缓刑。”金士成向前倾了些。“对方要的是无罪。目前无罪的全记录只有你而已。”
听了,叶东旭笑了出来。
“你们太看得起我了。我才打过几年官司?三、四年和三十年的记录怎么能放在一起谈?”
见他丝毫不动心,金士成一对粗眉微微蹙起。“你听好,对方是东电的大老板,你知道这新闻吧?”
--原来是小开性虐女友案。
“他不想冒这个险。”对方继续说道:“他昨天说得很明白了,他要的是一审就能无罪判决。这新闻对公司伤害很大,他只希望尽快解决掉。”
“那她呢?”叶东旭突然开口。
“……你是指什么?”金上成不解。
“那个女孩子。”他叹息,语气平静:“那女孩受到的伤害就不大吗?”
金士成一楞,这家伙哪时会开口谈道德了?
“总之你考虑考虑,这价钱不是年年有的。”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只Dunhill皮夹,付帐。“过两天我再打电话给你。”
他最讨厌有人对他说些什么道德正义的东西。
然后他提起公文包,抚了抚西装。
“哦,对了。”他故作闲聊般地问道:“话说回来,你这手艺去哪学的?”
他记得过去几年间,叶东旭几乎是天天睡在办公室里,哪来的闲情逸致去学什么烹饪?
叶东旭看了看他,也站起身,一副送客的姿态。
“我爸教的。”
“你爸?”这答案让金士成有些意外。
更精确地来说,这是他第一次从叶东旭嘴里听到“爸”这个字。
“我爸就是快炒店的师傅。”
“真的?”金士成扬扬眉,顺着往下问道:“所以你爸现在退休了,把整间店交给你?”
被这么一问,叶东旭静了静,才道:“不是。他现在人住在屏东的一间安养院里。那里环境还不错。”
听了,金士成牵牵嘴角,没打算继续扯这个话题。
“好吧,那就先这样,拜托你好好考虑。”
语毕,金士成离开了,留下了一摊烂情绪。
看着那盘只被吃了两口的炒牛肉,叶东旭突然有些恼怒,却也有些空虚。他想起了父亲当初在店里忙得团团转的身影。
那只不过是一年前的事,此刻他却觉得很遥远。
从前他以为自己不在意。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是如此的内疚、自责。如果不是他,父亲的摊子不会被那些激进分子砸毁;如果不是他,他们一起同住的老公寓不会被人喷上不堪入目的字眼。
一开始他还会试着提起告诉,直到后来,他自己也懒了、随便了;至于父亲,则总是苦笑以对,甚至以休养之名,搬到了台湾的最南端。
父亲说:“安养院不错,反正都是老人家,有伴我才不会无聊。”
当时他没有怀疑父亲的话。而现在,他却对那句话的真实性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质疑。甚至他渐渐开始认为:当时的自己只是因为怕麻烦,所以选择性地相信--父亲是真的想去安养院。
“我来拿我的手提袋。”
听见她的声音,叶东旭抬头对上她的目光,一时之间突然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几秒之后,他才回神过来,连忙在身上草草拭干双手。“我刚才还在想说你没来拿怎么办。”
他尴尬一笑,转身从柜子上取下那只提袋。
第5章(2)
“今天比较早下班?”将提袋递给她,随口问道。
十点,其实并没有比较早,就差不多是她正常的下班时间。他只是在佯装自然,只是在找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