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家。”他道。
她听了,惊讶地回头看着他,仿佛一点儿也不相信。
“当然现在我已经不住这里了。”他微笑,点了点头。“不过我一年前还是住在这个地方。”
她怔怔地,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则是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承认吻了你是我的错,我应该先把一切都告诉你才对,甚至事后也应该马上告诉你……但,我也承认,我怕我一说,你就会跑了。”
看到男友家的大门长这副模样,有哪个女人不会吓跑的?更何况是她这种个性单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
“这到底是怎么……”她又转向车窗外,看着那扇夸张的铁门。“这是怎么回事?”
“你只知道我是律师,但你却不知道我是哪一种律师。”
“那就告诉我啊!”她无法克制地激动了起来。她回头望着他的眼,自己的眼眶却热了些。
他沉默,才道:“我替刑事犯辩护。”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帮犯人脱罪。”
她哑口无言,脑袋里一片空白。
“黑道大哥枪杀两个小弟,我帮他脱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强暴了女大学生,我帮他脱罪;老演员的女儿在汽车旅馆吸毒被抓到,我帮她脱罪;车祸撞死人的司机,我帮他脱罪;还有--”
“我不想听!”她突然大叫。
他如她愿,闭上嘴。
“你干嘛跟我说这些?”她知道这句话她说得很无理,她知道,但她就是自然而然地这么说出口。
说完,她咬着下唇,下巴隐隐约约颤抖着。她忍着眼泪,不敢哭、不能哭,内心满涨的激动几乎快逼得她爆炸。
她该怎么消化他所说的那一切?
叶东旭睇着她眼底的泪,明白那是他最不想看见的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名重罪犯、像是在看着一头野兽。
那是恐惧的眼神,或许再多一点点的不齿。
他想,他已经知道故事的结局。
“我送你回去。”他道。
那是他的最后一句话。
送她到家门口,她不发一语地下了车,没有道别。看着她的背影,叶东旭忍不住怀疑--真的没有所谓的“太迟”吗?
他做过的事情已经抹不去了。
瞬时,他很想知道林允芝到底是爱上他的什么。允芝是他出社会之后唯一的一个女友,所以,她爱上的是什么?是他的光环吗?是他的战绩吗?还是他的封号?
他是真的很想知道。
于是,他干了一件蠢事。
他拿出手机,找到了林允芝的号码,按下拨出键。
“东旭?”
一接起,她就唤了他的名。
“允芝。”
“怎么了?”
“当初你是看上我哪一点?”
“……嗄?”话机彼端传来错愕的口吻:“你喝醉了吗?”
“没有。”
然后彼端沉默了半晌。
“因为你很有自信。”
“就这样?”他皱了眉。
“光这样就可以定义很多事情了。”
“说的也是。”他嗤笑出声。
“你遇到什么事了吗?”对方追问。
“没什么,一时兴起。”
“少来。”
“是真的。”他暗笑,自己还真是说谎都不会结巴。
“干脆这样吧!”林允芝无预警改了话锋:“我刚下班,要去喝杯,要不你陪我去?”
叶东旭暂且不语。无来由地,他仿佛想像到了对方去找梁若颖的画面。
“好。”他一口答应了下来。“约在哪见?”
他几乎认不出她来。
不是因为Bar里的灯光太暗,而是因为她换了一个发型,而且是落差相当大的那一种改变。
“你烫头发了?”
叶东旭绕过桌子,坐在她的对面。
“哦,你来啦。”一听见他的声音,林允芝立刻扬起笑颜。“你吃过了没?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用,我不饿。”他利落脱下外套,披在椅背上。
“那……你觉得好看吗?”她问。
“什么?”
“好看吗?我烫这样。”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发尾。
听了,叶东旭一顿,随后失笑道:“好看是好看,不过你怎么会突然想把头发烫卷?”
在他的记忆里,林允芝总是留着整齐简单的直发,或长或短,偶尔扎成马尾,就是不曾看她在发型上面花太多的心思。
“因为我受够了被客户说“你这么年轻”之类的屁话。”语毕,林允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拿来玻璃杯又喝了一口威士忌。
叶东旭莞尔,很懂她的心情。
当年他刚进入事务所的时候,客户一见到他,总是会先开口叹道:“你就是叶律师?好年轻啊。”
别误会,这绝对不是赞美,而是一种质疑--对他的能力产生质疑。
在法律人的圈子里,听见“你好年轻”通常会有两个相对的时间点。一种,是在初步自我介绍的时候;另一种,则是委托事项圆满达成之后。
前者的情况,通常真正的意思是:“你这么年轻,没多少经验,我这案子交给你到底可不可靠?”
然而,后者却可以解释成:“你这么年轻就可以把事情处理得这么漂亮,不错不错,你这年轻人有前途。”
忆起了自己还是菜鸟时的日子,叶东旭不自觉轻笑出声。
“笑什么?这么好笑?”林允芝故作不悦的表情,睨了他一眼。
“没有,不是笑你。”他摆摆手示意否定,同时向服务生点了一杯同样的威士忌。
“所以呢?你的快炒店打算继续开到什么时候?”她另起了话题。
“开到我缴不出房贷为止。”
闻言,林允芝冷笑了声,道:“你这是何苦呢?”
“我没有任何“苦”的意思。”
“你知道我是指什么。”她吁了口气。事实上,她早就隐隐约约了解对方是为了什么而离开法律圈,只不过她一直相信对方很快就会“清醒”过来。
道德观与所谓的心肠软,对他们而言只是短暂的迷醉,那情感终究会消散。唯有理性思考,才能给予永恒不灭的客观事实。
“我听金士成说你很难请。”她道。
“东电的案子吗?”他问,同时威士忌送上,他小饮一口。
“不然呢?我听人说东电的老板开了一个很好的价码。那数字我看过,我佩服你怎么还能继续窝在小吃店里。”
叶东旭轻轻一笑,不以为意。
“那种已经被媒体闹大的案件,不接也罢。”
当初他就是接了某位高官的案子,才会频频登上版面,最后被网路上的乡民给人肉搜索了出来。可想而知,接下来就是一场又一场的灾难。先是车子被刮、公司的电子信箱被灌爆、脸书也被洗版:;再来是他家的铁门遭殃,紧接着是父亲在路上被人咒骂、砸摊……
一切都是从媒体开始。
但,这一切也都是他自行选择的路。
“真的只是因为这样?”林允芝眯起眼,显然是不信他。
叶东旭未答腔,仅是微笑。
“没有人会为了躲避镜头,白白推掉五百六十万吧?”她闷哼一声,既是嫉妒他,亦是同情他。“我真搞不懂你,反正你名声都已经臭成这样子了,你还在意什么社会观感吗?”
叶东旭失笑出声,笑她傻。
“因为我活在这个社会,不得不在意。”
很难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林允芝皱起了眉头,道:“叶东旭,你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事?你哪时开始会说教了?”
“那不是说教。”他摇摇头,再饮一口酒。
事情会爆发,往往不是因为单一要素。
他曾经很努力在压抑自己心里的感受,一再地告诉自己:那是情感,那不是理性;那是主观,那不是客观。所以在那一段日子里,他真心以为自己不在乎那些受害者的感受,以及加害人的想法。
但是他错了。他并不是不在乎,而是说服了自己暂时不去在乎。
第7章(2)
“东旭。”
林允芝突然唤了他的名,正色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受害者家属,但是身为你的前女友,我必须劝你要回归理性,懂吗?”
叶东旭不语,抬眼瞟向她。
见他毫无反应,林允芝继续往下说:“这个社会本来就是如此,人有各自必须完成的工作,而你的工作就是刑事辩护律师,甚至那些犯人的工作就是制造犯罪。这些,都是一个社会的构成,你阻止不了,你只能在里面选择一个职位,然后好好去发挥。”
闻言至此,叶东旭轻笑一声。
“从你的话里听来,我似乎没有你所谓的“选择”。”
“这是事实。”她耸耸肩,牵了牵嘴角。“如果你在打官司上面可以发挥一百分的实力,那我就真的不懂你为什么要去做一份你只能达到五十分的工作。”
“这才是选择,不是吗?”他一笑,拿来杯子仰头饮尽,眉头不自觉皱在一起。“如果只是取高分,那根本不需要选择。”
他蓦地想起梁若颖。
或许她隐约也明白自己不适合走房仲一途,但她为了高薪,她选择了面对压力、选择放弃安逸的生活。正如他当初为了大笔的委托费、为了名气、为了地位,他选择了放弃内心里的罪咎、选择了不去理会道德观的指责,亦是选择了不去面对每一个嫌疑犯的犯罪事实。
静静凝视着他的神情,林允芝灵机一动,干脆放手一搏试试看。于是,她决定撒个小小的谎言。
“其实……”她故作困扰的样子。“我有一件事情一直瞒着你,我找不到时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跟我有关?”他抬手向酒保示意,又点了一杯。
林允芝抿抿下唇,才继续道:“金士成他……前两天要我想办法逼你接下东电的案子,不然他就要我跟着走路回家吃自己。”
闻言,叶东旭静了几秒。
可能吗?这是他脑中瞬间产生的疑问。他不是傻子,他擅长编织谎言,同样擅长印证。
他想,林允芝在事务所里可以算是很优秀的民事律师,她可以带来的获利绝对大于东电所能给予的,既然如此,金士成那家伙怎么可能为了这种事情而拿她的职位当赌注?
所以可能性大概只有两种。其一,是金士成在说谎,他或许无意打算真的辞退她,但利用她是事实;其二,便是林允芝在说谎,其实根本没有威胁这回事,她只是在挑战他。
半晌,一杯酒送了上来。
叶东旭依然沉默,他拿起酒杯,在手中轻晃了几下,道:“要我说的话,我会赌他不敢开除你。”
林允芝顿了顿,不自觉吸了口气。
“……我不认为。”
“你大概不知道去年你替他赚进多少钱吧?”
“那你知道你替他赚进来的钱是我的多少倍吗?”林允芝也不遑多让,反驳了回去。“他知道你跟我有私交,他算准你不会忍心看我被开除。”
听了,叶东旭哼笑一声。
他又把酒杯给摆了回去,一滴也没沾,便拿出皮夹抽出了一张千元钞,递到桌子的正中间。
“其实呢,”他道:“我今天会来,不是为了要跟你谈公事,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去找那个女中介。”
林允芝的脸色顿时僵凝。
“你知道我指的是谁。”他顺势接话:“甚至我搞不懂,你有什么理由需要擅自把我的事情告诉她?”
“我没有擅自告诉她的意思,我只是以为她应该知情。”这话其实是真也是假。
“无所谓,反正我大概知道你去找她的意图。”
叶东旭离开了座位,拿起外套,一副准备闪人的样于。“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现在清楚告诉你--我不是她的什么人,所以你也别去要求她来劝我什么,更不必好奇她的条件怎么样。”
“叶东旭,”林允芝板起脸色,似笑非笑地。“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吗?如果不是她的什么人,你会为了她来对我生气,你会替一个房仲拉业务拉到事务所里来?你当我这么好骗?”
他已经将外套整齐地穿回了身上。叶东旭拉了拉领口,俯看着她,道:“我现在又算是你的什么人?”
一听,林允芝微怔。
“我跟你已经是过去式了。”他面无表情,口吻淡漠,只是一句轻浅的暗示,一句体面的拒绝。
说完,他转身走出店外。
林允芝突然一阵难堪,她又气又羞,拿来叶东旭的那杯威士忌,仰首一口饮尽。
烈酒的呛辣让她皱起眉头,眼眶布上水气。
她好恨、好不甘心,她到底哪一点不如那个女中介?不论是外貌还是事业,她都不可能会输,为什么却偏偏输了一个她最不想输掉的男人?
梁若颖已经躺在那儿躺了两个小时。
打从叶东旭送她回来之后,她脑袋里就一直是一片空白。她侧卧在床上,两眼茫然无神地盯着前方:她不断地想起叶东旭的脸,却又不知为了什么原因而不断地抵制这样的画面。
那感觉或许就像是不设防地爱上了一个人之后,竟发现对方是个有妇之夫;或是跟一个好好先生交往了,才明白对方其实是个脾气暴躁的沙文主义者--当然,这些她都没有经验,她只是这么猜想。
叶东旭的那双眼神浮上了她的脑海。
整个自白的过程里,他从未想过要替自己的行为辩解。为什么?哪怕只是一句“逗是我的工作”也好。
其实,在一个多小时之前,她为了求证,已经拿了手机在网路上搜寻过对方的名字。
正如他所坦言的,他替许多名流辩护过,也曾经受过很多次的舆论挞伐,但他仍然不改作风,丝毫不在乎社会舆论压力。
现在,她知道了他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狠角色--至少就事业来看的话;但,她也明白了自己离他有多么遥远。
现在才开始戒了对他的瘾,还来得及吗?
其实仔细想想,她认识他也不过是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她想,要理清如此短暂的情愫,有何困难?然而她自己也明白,感情的质量向来就不是能用时间来衡量的。
她忆起了叶东旭在快炒店里的笑颜。
他总是满头大汗,一条牛仔裤弄得又脏又破,再比对新闻里那西装笔挺、抹一头发蜡的模样。思及此,她忍不住扬起了唇角。
她拿来手机,切到了通话记录的页面。她盯着他的那组号码,发楞着,猜想叶东旭此刻正在做什么。
突然,手机画面跳出了来电显示,她吓了一跳。
“喂?”
她赶紧接听,也没去仔细看那组来电号码。
“是我。”是个男人的嗓音。
“呃……”她认不得这个声音,心想大概是某个客户吧。“不好意思,请问您哪位?”
彼端先是一静,才道:“你好歹记一下老板的电话行不行?我杨店长,你竟然问我是哪位?”
一听,好尴尬,梁若颖干笑两声,以为自己大概是哪里交接出了问题。
“那个……是不是哪里交接没做好?”真希望这店长不是打来交代说要扣她的薪水。
“不是。”
“嗄?”不是?“那不然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