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银怀了方不绝的孩子,对吧?”勾陈知道,若情况依照文判安排好的方向走,今日他见到的文判应该笑脸迎人,起码,不会一见面便提及方家之事,所以他不得不做此猜测——他最不愿意的猜测。
“她把方家的血脉,又混得浓稠了。”文判的答案,等同于“是”。
错误,延续下来,还加深了。
“那么你们现在打算如何解决新产生的错误?”
“好问题。”文判睨他一眼。他也很需要有人给他答案。
“她腹中的孩子,不会也受『方家诅咒』拖累,只能活三十年吧?!”
“……我比较希望,在孩子出世之前,直接用笔将生死簿里新浮上来的那整段文字划掉涂消。”文判神情认真,不像说笑。
“可以这样做吗?”若可以,还不赶快做!一笔勾消掉方家第八代,那只最好不要存在的小混种,勾陈举双手双脚外加一条狐尾巴赞成。
他没跟银貅说她可能怀孕了,银貅亦粗心的未察觉,只是自言自语嘀咕着她生了怪病,一直想睡却睡不足,一直想吃却吃不下,一直不想吐却吐得连胆汁都快呕出来……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孩子,对她何尝不是好事。
“当然不行,行的话,方家第二代便没有存在的机会。”他随口说说罢了,白痴才当真。私自窜改生死簿,会损及他的魂体及道行,每改一字,断骨抽筋挖肉碎脑之痛,猛烈反噬,教他连鬼都不想做!
若没有严格规定,生死簿谁想改就改,天下岂不大乱。
不要问他为何知道擅动生死簿的下场,只有亲自尝过那种疼痛之后,才会不敢再犯,当初对方家第二代的削寿之举,就足足让文判有大半年无法离开床榻,软得比块破布更不如。
“那现在怎么办?放任小银生下人类和貔貅的混种?或者你们准备直接对付小银?!”勾陈可不会眼睁睁看银貅被他们欺负,他这个哥哥不是做假的。
“无论你说的哪一项,都不是我能插手干预的范围,我只管死,不管生。”文判回勾陈一抹既客气又冷漠的微笑。那只母貅只要没断气,便不在地府管辖之内,他们无权变更她长达数百年的寿命。她与方家子孙不同,他们是在入世之前,岁寿未定,一生历程亦未谱写记载,影响层面不大,那时要做些小手脚何其容易;一旦进轮回,转生,涉及的人事物太宽大广,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谨慎。
“不然你告诉我,生死薄里新浮上来的那段“不该有的纪录”,写了些什么?它交代的是小银腹中孩子一生的命运吗?那孩子真的会被生下来——”
“狐神大人,你问太多了。”
“我只想知道,那个孩子该不该留!”
“该不该,不是你或我说了便算。假如我告诉你,他留不得,你就打算动手扼杀银貅腹中之子?反之,我若说他该留,你便不顾一切护他周全,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他?”文判虽不咄咄逼人,却教勾陈无话可说,沉默以对。良久,文判才再开口道:“这件事,你别插手,会有人出面收拾混乱,上头是决计不允许错误再延续几百年,我能说的,仅止于此。”
“会有人出面收拾混乱?这句话是何意——”勾陈还想追问,一阵白烟,取代文判的身影,由勾陈眼前消失,根本不准备回复他任何问题。勾陈对着空旷森冷的鬼地方嚷嚷:“喂!文判,话说清楚呀!不允许错误再延续是怎么个不允许法?真的要对小银不利吗?文判——”
呼呼风声,是唯一对他的回应。
勾陈一头红发被拂得凌乱,如同他的心绪,全被揪扯在一块。
为什么又惹出这种麻烦后续?
到底该如何收拾?
银貅眸儿瞠着,偶尔眨两下,再瞠着,又眨三下,确定睡意真的没有召唤她,她的神智是这些天来,最最清晰及清楚的。
没有睡意,又闲赖在床上无所事事。
说要带她赏余晖的勾陈,不知怎地,那天来匆匆去匆匆,一副有更紧急之事要办的模样,去了就没再来,已经三日过去。
有点饿了……
银貅摸摸肚皮,明明饿了,又没有哪种宝矿能引起她的食欲,勾陈为她带来的银步摇,就握在掌间,只消嘴一张、牙一咬,便可以舒缓饥饿,它闪耀着美昧的光芒,为何她却一点都不想吃它呢?
她现在只想吃……
那满满填在饰匣内,一小格一小格分置妥当,圆的棱的小花的小鱼的鸟儿的,像极一颗颗糖饴的七彩宝矿。
那天离开方家时,没顺手带它们出来真是极大失策——虽然,它们也只够她吃个三、四日,吃光了,不会有谁再替她补满:不会有谁……细心琢磨,吩咐匠师将宝矿玉石磨得圆亮,放进嘴里咀嚼,舌头能卷戏着它们,而不撞疼了牙;不会有谁,勤劳变换金银小饰物的图案,一回是鸟兽,一回是花草,又一回是文字,就是怕她瞧腻了;不会再有谁……
即便如此,她还是忘不掉它们的美昧。
她想吃,她好想吃,哪怕只有几天的分量,她可以一天只吃一颗,珍惜的、细细品味的、舍不得太快咽下的、每一口都咀嚼再三的,将每一款饰物吮指回昧。
这是她此时前往方家的唯一主因。
对,她只是饿了,只是想吃它们,无关任何人,她不为了谁而回来……不,不是“回来”而是“过来”,她过来方家,纯粹想取饰匣,拿了就走,绝不恋栈,绝不……去见他。
第8章(2)
银貅离开连躺数日不曾下来的床榻,走出貔貅洞,一路上反复说服着自己。
银芒包裹于她周身,白亮长发拖曳着美丽星光,在清澄夜空里,宛似星子降世,划过天边,随她驰过之处,留下奇景。
当她落脚于海棠院中,银色长发柔软听话地纷纷乖坠回她纤背及胸前,镶嵌着淡薄耀芒的美人儿,伫立小庭之间。
银瞳内,满是困惑,不由得偏着螓首,望向那扇没透出半丝烛光的紧合窗扇。好像……还不到方——那只人类睡觉的时间,他习惯睡前读些书……不对,他睡了不是更好?方便她去拿饰匣走人,而不需要隐身潜进房里,与他打上照面。
银貅强迫自己冷哼一声,不想承认自己方才动了一些些……想看他一眼的蠢念头。
无声地进了房,找到饰匣,她抱起它就要走,脚步却被什么给缠住,彷佛生了根、黏了地,沉重到无法轻易抬起。她停在那儿,背对绣屏,绣屏再过去,便是她曾与他缠绵嬉戏的大床,她被困在他和丝软被褥之间,裸程的嫩肤,同时感觉到他浑身贲起兴奋的肌理,火烫熨贴,以及身下被褥滑腻微寒的细致黹纹,他抱紧她,啄吻她的发鬓,一路烙下湿热印记,辗转于双唇上的吸吮,那时彼此气息交融,近得可以感受到鼻息煨暖着脸颊的温度……
银貅回过头,告诉自己,看一眼也无妨。
不过是一眼,不会惊天动地,悄悄地、偷偷地,看他一眼。
看完,就走。
她屈服于一时的贪婪,仗恃着自己隐去身形,不会被谁看见她此刻的窝囊及不争气,怀里饰匣抱得更紧些,慢慢走过去。
多奇怪呀,她的这双脚,要走出房门时寸步难行,要走近床边时却是反常的迅速猴急……她撇开自我嫌恶,几步飞快挪移,已在床边发怔。
没人。
被褥平整,丝衾折迭方方正正,一对绣枕摆放妥当。
“不在呀……”呢喃间,带有那么一丁点的失落。
连偶遇的缘分也没有了吗?
说不上来的低潮,扑袭而来,她茫茫然旋身,茫茫然叹息,再茫茫然跃入夜空之中,本欲要走,呛浓的焚纸味道,留住了她。
一阵阵的烟,由脚底方向飘窜上来,气味不好,逼出她的咳嗽和眼泪,她闪到右侧,避开浓烟,下方仍是方家府邸,这么晚了,还在烧些什么呢?
好奇心使她缓缓降下,眼前的景象她未曾见过,亦不懂那群人类在做什么,好多人身穿素衣,跪着哭着,手里拈着香,或是忙于在火堆之中投入为数不少的奇形纸张,也有人站着诵念一口混乱经文。
撇开那些闲杂人不管,后堂侧厅,平时用来招待方家熟识的友朋亲戚之处,现在被一大片白幔覆盖。梁柱上,门户周遭,那雪一般的颜色,清冷、苍凉、孤寒,虽不若雪拥有冻人的寒意,却同样教人看起来不由自主地打起冷颤。
她越过众人,走进悬挂“奠”字布幔的后堂侧厅,屋里沉重的死寂教她想马上远离,弥漫一室的香烟,好熏人,眸子都快要睁不开了,人类好怪,夜里不睡,集合于此,又哭又拜,做啥呢?
她要走了,这早让她不舒服极了。
捂住口鼻,两泡眼泪呛离了眼眶,泪水洗涤过的视线,短暂变得好清晰,清晰到她看见厅堂早面摆了长桌,桌上有饭有菜有酒,还有一块长木板,书写方不绝的姓名,而再进去,有一副巨大的……木箱?色泽乌沉,比人来得更长更宽,形状不是单纯方方正正,而是她不曾见过的怪异模样。
一开始,她没有多做猜测,不明白这厅里进行着何事,她退了出去,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肺叶舒坦了,脑子也清楚了,她蓦地瞪大眸,难以置信地转头,望向极其刺眼的大大“奠”字。
气味!
她闻到了他的气味!
银貅扬袖拂倒了堂里焚香的炉子,刮起一场强风,吹散恼人的各种味道,它们害她的嗅觉变驽钝,无法分辨那股气味从何而来。
突如其来的怪风,引来不少惊呼,众人连忙扶住倾倒物品,焚烧未尽的纸花,漫天飞舞,红色星火,点缀夜空。
银貅重新奔进厅内,为何大木箱之中会传来方不绝的气味?他在里面做什么?纤细柔荑轻轻托住棺盖,稍微一施力,棺盖轻易被掀倒,砰的一声,翻落旁侧。
“怎么棺材板会自个儿翻起来?!呀呀呀呀——”堂内一阵震天尖叫,众人如鸟兽散,以为是亡者显灵。说不怕是骗人的,无论少爷生前待他们如何之好,尸变之后,哪只僵尸还会顾及生前交情,不全都是先咬再说?!
众人退散得好远好远,谁也不敢留在原地,除了银貅。
她盯着棺木——貔貅没见过何谓棺木,并非无知,是他们不曾需要使用它,貔貅的生与死,皆是顺其自然,如同一般兽类一样,诞生于草堆,死后归尘土——里头确实躺着方不绝,却又不像方不绝。那人的脸色好可怕,白得没有半点血色,眼窝下黯沉黑影明显可见,甚至可见其凹陷痕迹……与她印象中的轮廓相去甚远,他的睡颜,她见过太多太多回,像极了沉睡中的猛虎,慵懒间,不失粗犷踽勇,不该像现在……
胸口规律的起伏呢?
强而有力的心跳呢?
他死了,躺在那里的,是一具没有呼吸的尸体。
这个认知,惊愕了她,更惊吓了她。
方不绝死掉了……
是因为她没留在他身边,替他排除掉诅咒的缘故?
是在她离开的这几日,他遇见了危险?
他是如何被夺去性命?
银貅混乱地想着,胸臆剧痛地想着,神兽排斥所有秽气的本能,没能阻止她将手掌贴在他的脸庞上。
对他当日绝情的怨怼还那么强烈,却不足以盖过见他失去性命的难以接受。收到休书时是那般的痛,又恨极了他,赌气要与他再无瓜葛,无论他的死活如何,她都会不为所动,原来她根本就做不到……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不赶快替少爷盖好棺木吗?!”玲珑娇斥着躲得远远的众人,并率先回到厅内,双手合十地跪拜方不绝,喃喃说着:“少爷息怒……是不是我们哪儿做的不好?您进梦里交代我们去办,让我们知道,或者……是我们没能寻回少夫人,所以惹您生气了?阿吾已经带人努力去找,相信过几天就能有消息传回来。”她又叩了头,几名男丁合力将沉重棺材板盖回原位,银貅恼怒他们阻碍了她凝觑方不绝的视线,耳边又再度传来玲珑与其它婢女说话的声音。
“少夫人究竟去了何处?那日在房里到底发生何事……”
“那天的怪事不只少夫人莫名失踪,还有少爷断了气之后竟然回光返照,能向夫人下跪拜别,再独自走回海棠院。我们大家都以为是老天爷不忍方家绝后,更不忍少爷是为救小乞儿而身受重伤,才降神迹在少爷身上,大家皆亲眼看见少爷那时的模样,与平常健康时候没有两样,结果少爷却死在自个儿房里,坐个时辰后才被发现……大伙儿在猜,少爷回房之后,有没有可能是与少夫人发生了争执,结果被少夫人给——”
“先别胡乱猜测,找回少夫人才能知道当天始末,也才能让少爷安心地走,少爷生前那般疼爱少夫人……”
玲珑她们接下来还说了什么,银貅已经没有在听,脑子里嗡嗡作响着那短短几句交谈。
她离开的那天,方不绝便死去了?
什么叫他断了气之后,回光返照?
他为救小乞儿而身受重伤?
回光返照之后,回到海棠院,模样与平常没有两样……
死在自个儿房里?
有没有可能与她发生争执?
可那日……他回房之后,撞见她来不及变黑的银发,他指责她,说她是心存不良的妖,不听她啰唆,要她离开方家,他还写了休书,丢给她,她气极了,掉头走人,然后呢?然后接下来的他怎么了?
你那是什么模样?!为什么你的发是银色的?!你真如众人所言,是妖物?!
这句话,并没有任何诡异之处,无论当时是谁见到她的原样,都会如此质疑。
但,仍是怪。
怪在他那时的口吻和神情;怪在他没有震惊、没有恐惧、没有难以置信、没有倒退三大步,像是……他早就见过那般的她一样。
就算他胆子大,不怕妖,至少会有正常人错愕的本能反应,可他没有,他嘴上虽然说出那些话,面容却太过冷静,此刻回想起来,很怪。
银貅见玲珑为方不绝点燃一炷清香祭拜过后,起身离开侧堂,她追了过去,在一处拐弯檐下,撤去隐身术,以黑发之姿在玲珑面前出现。
低垂螓首抹拭眼泪的玲珑,一古脑地撞上她,正要埋怨是哪个冒失鬼走路不看路,一抬头,看见众人连日来急着寻找的少夫人就站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