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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貅  第17页    作者:决明

  银貅这才忆起她确实尚未原谅方不绝休妻一事,对,她刚刚才想起来……

  “呀,我们真的是不欢而散……我还存生你的气。”被人提醒才记起来的老鼠冤,在看见方不绝张眼觑她,听见方不绝叹息般呢喃着她的名之际,轻易便烟消云散,重逢的欣喜战胜了一切。

  银貅苦恼地咬唇,心里的怨气着实所剩无几,此时满脑子只想待在他身边,不走。她一脸写着“我……我好想原谅你,可以吗”,在场三个男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真是太没有节操了。

  女人的心软,在于那名惹怒她的男人,被放置在心里何处。若她深爱着他,即便前一瞬间还兀自生闷气,下一刹那,就能勾挽着他的臂膀,询问等会儿要吃些什么……

  “小银,听话,跟勾陈一块回人界去,这里不是你能久待之处,走吧。死前种种之于我,已失去所有意义,我遇过的人、经历的事,已是遥远过往,我也无法再回到那个时候,你快走吧。”方不绝每说出一个要驱赶她的字眼,都艰难无比,如同他死去那日,若不是知晓自己大限将至,他不会忍心伤她,更遑论振笔疾书写下违背心意的字句,在她震惊惶然的神情下,残忍地将休书抛至她面前……他不愿意再重温那嫌恶的记忆,而此刻,他却不得不。

  就这么走吧,对他生气无妨,觉得他绝情也可以,恨极了他更无所谓,只求她平安走出黄泉,不引发冲突,不惹怒任何一位鬼差,毫发无伤地,离开。

  走吧……

  他根本就不该醒来,不该受她的嗓音召唤而张开双眼,如此一来,他不用再面对她的二次离去,一次的体验,已经太足够了。

  “我不要变成你的过往!”银貅不喜欢被他归类于“过往”,他与她哪算“过往”?他明明就在她伸手能触及的地方,看得到他,听得到,哪里已是遥远过往了?!

  方不绝冷硬地转身,不望向她,面对文判问道:“接下来,我该去哪里?”

  “中断的净化工作必须继续,确保你的魂体完全纯净。”文判本来伫立于一旁,貌似悠哉,内心却不住地叹气,做起最坏打算。

  眼前情景很是熟悉,地府上演过太多回,每回只要一对生死分离的爱侣相逢于寂冷黄泉,彼此说开了误会,相拥缠吻,难舍难分,接下来的走向,绝对难脱爱侣转而面向他,提出无理要求,例如“我要带她走”、“她是我的,拦我者死”等等过分的刁难,他早已司空见惯。地府被抢怕了,也被抢惯了,以致于刚才方不绝提问时,他险些脱口说“不,你不能跟她走,黄泉有黄泉的规矩……”,没想到方不绝说的却不是他以为的那些,幸好,他本来准备要先卷好衣袖等开打,呼。

  “好。”方不绝走回池内,银貅要追上,这回文判事先料到她的反应,没让她再突袭成功,池畔一圈白雾涌生,包围,阻挡,区隔,银貅只能看见方不绝的背影逐渐远离,她伸出的手在雾里探索、挥舞,却怎么也拦不住他。

  “方不绝——”她喊得心急如焚。

  他恍若未闻,盘腿坐下,闭目,同时关上思绪和五感,封禁自己,不受她所影响,强行拈除再见她时的激动。

  “他是对的,有些记忆,舍弃了才好,忘却了才不再流连,你们不该有交集,以前如此,以后亦然,他将成为你无法碰触的神祗,在这里割断情缘,分道扬镳,兴许是最好的办法。”文判来到银貅身后,清浅陈述。

  “什么叫不该有交集?!我跟他已经交集得乱七八糟,分不清楚了!”银貅气呼呼反驳。

  “你是指孩子吗?那确实是你与他唯一的交集,不过,很快的……”文判敛下长睫,唇边微微扬笑,没再说下去。

  勾陈皱起眉,认真想从文判平静淡然的俊雅脸庞看出端倪,文判的神情太高深莫测,那抹看透世事的笑容,分不清楚是喜或忧,但想起文判说过,会有人出面收拾混乱,决计不允许错误再延续几百年……

  他不得不推断,文判停顿住的语尾是在说——

  很快的,这个交集,也会被人解开。

  一股她不知名为何物的执着,让银貅成为黄泉常客,并且毋须劳烦哪只鬼差带路,她都可以凭着好嗅觉,在迷宫一般的重重黄泉中,找到方不绝浸泡的水池。

  黄泉弥漫浓浊死气,地底深处,透不进外头新鲜空气,死魂往来,阴火围绕,血红色的川水,散发神兽最不喜爱的腥臭味,这些,她全都忍耐下来了。

  真正令她皱眉讨厌的,不是鼻间嗅到的气味,而是缭绕于池边的可恶白雾,总是抢在她靠近之前,咻地冒出来,形成薄薄屏障,阻隔她与他——分明是不远的距离,却远似天与地,看得到,摸不着。

  他在池中央,正消减对她的回忆吗?

  他一点一滴地,把她给遗忘掉了吗?

  那叫净化?她跟他相处的记忆肮脏吗?所以必须以“净化”这个可恶的词儿来抹杀掉它们?

  手儿前探,不意外地碰到阻碍,雾墙上,平贴着她的柔荑,她甚至可以用额心倾靠其上,而不会穿透白雾,跌入池水里。

  黄泉及人界的时序是有落差的,她来来回回,有时在黄泉池畔待上好坐天,回到人界已经是十日后,黄泉里没有她能食用的金银财宝,她不可能一直留在那儿,安静且无助地看着方不绝,她必须进食,为了腹中的孩子,她吃饱饱睡好好,养足精神,再到黄泉去见孩子的爹。

  方不绝知道她日日都来,以黄泉时序来算,他一日见她的次数,十根指头数不完,几乎是她刚走没多久,又嚷嚷着她来了。

  她的韧性和坚持,几乎要教他折服。

  她总是徘徊在池畔,悠闲地走着,累了的话,便随意盘腿坐下,或是侧靠雾墙躺着,细细地说话,好似害怕他会忘掉那些,所以她努力重复,要他不要忘记,初掀红盖头,共饮交杯酒,两人同食一碗饭,枕畔相依偎……

  你记得吗?那时我不懂你为何把一块红布盖我头上,又一把掀开它……不要忘哦,你不要忘哦!

  你记得吗?那可是我头一次喝到“酒”,味道是什么我忘了,但我记得你压下来的唇……不要忘,不要忘!

  她每一句以“你记得吗”为开头的话,听进他耳里,都像是在祈求他“不要忘”,她不厌其烦,提醒着,重温着。

  他记得,他没忘,池水泡得再久,他仍是对于她的一切,记忆深深,不用她一再提及,加深他的印象,他亦能清晰回想他与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共享过的每一分甜蜜。

  她每次来,身形改变都相当明显,现在已能看见小腹可爱的隆起,还不到笨重的程度,原本便属纤瘦的体型,挺着肚子,很难忽略掉。

  她轻抚腹间,闲话家常一般说着往事,或是惊呼孩子动静,那副诱人美景,使他好想靠过去,幻想以耳朵靠在她腹上,听听孩子的胎动,好想、好想……

  他更想出声求她别再来了。

  干干脆脆离开吧,不要让他产生“希望”,希望与她一起对抗生死的隔阂,无视黄泉地府的规范,为求厮守而痛快大闹一场,那太自私愚昧了,他问着自己:

  方不绝,你有力量保护她吗?还是你根本只会变成拖累她的沉重包袱?

  力量……

  他是有察觉到身体深处拥有的力量,但对于它是什么?从何而来?如何控制?全然一无所知,他并不认为它足以替他改变现状,他懦弱得无法去尝试,因为赌上的,是她及孩子的安全。

  于是,他只能选择静默地、无视地、贪婪地,任由她一再波奔于人界与阴间之中,到他面前来,一张开眼,便可以看见银亮人儿映入眼帘,满足着他自己的思念和渴望。

  他用这样的方式,见证孩子成长,并希冀着她的时时相伴。

  正因为习惯了她在池畔的身影,所以当他首次面对空荡荡的池岸,遍寻不着那抹亮银耀光,他在意外之余,增添了担心。

  她怎么了?

  遇上了什么事,或是……危险?

  光是想到她挺着圆肚,又跳又跑,或许在哪里摔了一跤,正抱肚呼痛,却没有谁在她身边……

  方不绝越是担心,越是想偏了,没有半丝乐观。一开始他告诉自己,她只是临时有要事,不得不去办,所以没空前来。他等待着,黄泉的时辰算法,他并不是很明了,黄泉没有日出日落,但他可以肯定,在人界,应该过了两日有余。

  她仍是没来。

  他脑子里甚至勾勒出她无助哭泣、惶然害怕地蜷缩身子,而惊人刺目的鲜红濡湿她的下身,她向他求救,喊着他的名,痛得脸色惨白,气虚欲绝的模样……

  他烦恼得无法静下心来,连池水亦感受他的焦躁,产生凌乱波动,非但净化不了他的魂体,连他的思绪也冷静不下来。

  他坐不住!待不了!浸泡再冰冷的池水,都不及他脑海中她可能受伤待援的啜泣来得令他透骨皆寒!

  方不绝猛然由池心起身,陌生的力量,在他急于去见银貅之际,鸷猛地从四肢流窜奔走。

  他的腿,有力跳跃,他的手臂,贲蓄劲道,他的身躯凌空飞行于黄泉昏暗阴沉的天空,他虽不会正确使用“力量”,它却随着他的意识,不断飞驰。

  快!要快!到银貅身边去!要见她平安,他才能平静——光是这样想着,力量就源源不绝出现,他不用费半丝气力去硬挤或强逼,比起活在人间时的吐纳眨眼更加简单。

  “慢!你要去哪里?!”文判在他身后,紧追而至,总是温雅文质的他,何时像现在,黑发迎风乱舞,白袂刹刹翻飞,姿态不若以往淡漠悠哉。

  方不绝不答,驱使力量,飞得更快,要摆脱文判。

  捕获一条鬼魂,对文判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偏偏,前方凛目蹙眉的男人,并不是区区亡魂而已。

  文判占了地利之便,熟知黄泉地府的一石一水,他策动方不绝周身的石壁产生变化,企图阻挡方不绝,石壁穿出成千上万根的石柱,参差交错,目的不为伤他,只想困住方不绝。

  方不绝无暇去理解为何窜出速度极快的石柱,在他眼中竟慢若鹅毛降雪,轻易便能闪躲开来,是的,他看见缓慢飞过的鬼火,石柱之后的石龙攻势,也慢得足以等他喝杯茶水再来闪,亦绰绰有余。

  文判并非不清楚方不绝要去的地方,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方不绝何以反应激动,他的生死簿上,写得巨细靡遗。

  天知地知他知的事,不该泄漏到方不绝耳里,所以……他凭的是直觉?

  本能?

  还是,爱?

  才会让方不绝敏锐地察觉到银貅……及她腹中孩子有危险?

  生死簿上,关于方家第八代的记载,被一笔抹消,换言之,那几只混种胎儿没有机会出世,这是最好的处置方式,为错误作结。

  “他们”准备在方不绝浑然未觉的情况下,收拾残局,以不伤害神兽银貅性命的手段,除去孩子,不愿再给下一个百年的时间来缓冲。

  上天的好生之德,前提在于“生”所当“生”,而不是脱序悖道,违反正规的错误存在。

  今日,将有人前往银貅面前,先说之以理,再动之以情,劝银貅服下仙药,她将感受不到丝毫痛楚,睡一觉醒来,腹中干干净净,再也不会恶心欲吐或食欲不振,更毋须挺着好沉好重的圆肚,腰又酸,背又痛,浑身毛病不断。只消吃完药,她轻松,众神愉快,各得其利。

  若银貅拒绝,他们才会采用最下下之策,武迫。

  不能让方不绝介入,会扩大麻烦。

  方不绝不会坐视不管天界即将去做的那件事,他怎可能容许妻儿在自己眼前受到一丁点伤害?

  文判术法引出的石龙,展开二度攻击,这回石龙龇牙咧嘴,狰狞数分,扑咬狠劲加剧,方不绝眸色一黯,双掌热烫,他握拳,对着直窜而来的石龙迎面正击。

  砰!

  庞大石龙被徒手击碎,满天碎石如冰雹坠落,方不绝掌心火苗正熊熊燃烧,他无心深究火从何而来,为何不会烧伤他,更不清楚如何熄灭它。火苗攀缘着他的双臂,越烧越烈,将他左右两侧脸庞映衬得橘红凛冽。

  第10章(2)

  就在方不绝旋身要走之际,天际黑云间冒出巨大无比的手掌,穿透重重闇雾,五指嚣狂如蛛网张开,一把捕获方不绝,犹如捏颗红枣般轻易。

  假如,没有后头紧接而来“哦!好烫好烫!”的呼痛,及被热锅灼伤似的松指猛甩,那就太完美无缺了。

  方不绝藉此机会,头也不回,冲破黑雾,远远消失于众鬼差眼前。

  “……”文判想叹气,真的,很想不顾什么礼教什么尊卑什么当人下属要崇敬上司的迂腐观念,重重地、不给人颜面地,叹气羞辱那位黄泉之主。

  “你那是啥嘴脸?!别以为我人不在现场,就看不见你脸上淡淡的鄙夷!”黑雾间那只大手掌,指向文判,啐声。

  “属下以为,我无能阻止方不绝,至少尚有您可信籁,好歹您是黄泉之主,万万没料到,您同样不济事。”客气的嗓,带有笑音,以及完全不想掩饰的嘲弄。

  黄泉之主会怕烫?

  还像个小媳妇被烫着手,猛甩猛呼气吹凉?

  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你以为方不绝是什么样的货色?!自从月读沦为小山神一只,不再插手管仙界要事,上头那班家伙急着找人顶替月读的空缺,一只神当然是担不下来,所以他们计划找金木水火土五只,方不绝正好是那五只之一,我打不过他天经地义。”哼。

  若没真本事,方不绝凭啥被选中?要是他轻易能胜方不绝,干脆恭请他去接月读的位置不就好了——虽然他绝不会放弃自己现存拥有的黄泉好日子,去步上月读大事小事忙不完的悲惨后尘。

  “……竟然有脸说得这般义正辞严。”明明就是自己在黄泉之中不修练、不精进,镇日混沌玩乐,把一身本领全摆一边腐烂。

  全怪他,将麻烦事处理得干干净净,才害上司无事可忙,闲到发慌的。

  对,是他的错。

  “你说什么?!”没听清楚文判方才的喃语,感觉一定不是啥好话。

  “属下说,我们都打不过方不绝,那么,此事该如何收拾?”文判勉勉强强抓住一丝理智,转移了话题。

  “打不过就打不过,还收拾个屁?!上头问罪下来,就说方不绝太强,我们奈何不了他,叫他们有本事,自个儿去捉。”

  “是。”文判亦觉得这个处理方式好,一乾二净撇清责任,毕竟能力不如人,谁都会同情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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