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若再扰乱证人的供词,本官只有用刑了。”常永祯低喝一声,见对方总算闭嘴,这才又问:“被告究竟身染何病?”
徐方不得不说实话。“回大人的话,就是阳事不举……阳萎。”
顿时,周围一阵骚动。
“常永祯,你让我丢脸,我也不会让你的日子好过!”对于男人来说,最不堪的便是阳事不举了,常永成简直想要杀人。
常三爷见爱子在大堂之上受辱,也无法再容忍下去,恶狠狠地瞪着常永祯,决定非要将他逐出常家不可。
面对堂弟的言语威胁,常永祯面不改色,不肯退让。
“威——武——”两旁的衙役高声喊道。
接着,他又审问常家的两名婢女。
“新娘子进门那一天,洞房花烛夜的晚上,你们在外头都听到些什么?”
秋云和玉霞已经被公堂之上威吓震慑的气氛,给吓得泪流满面。
“奴婢只看到三少爷从新房冲出来……大声嚷着被张家骗了……”
“他还嚷着说三奶奶……早已失去清白之身……府里的下人都听见……”
常永祯看着气到脸红脖子粗,像是要吃人似地瞪着自己的堂弟,只能在心中叹气。“被告既是阳事不举,又如何得知新娘子婚前失贞?再说稳婆也验过尸,确定死者仍是完璧之身,更加证明被告是蓄意诬蔑,毁人清白。”
“妹妹……妹妹……”张家大哥哭得好大声。
既然瞒不了,常永成干脆全招了。“是她……都是那个女人的错!她竟敢嘲笑我,笑我不是男人……”
“快住口!”常三爷急呼。
常永仁也恨不得堵住堂弟的嘴巴。“不要说了!”
“是那个女人先嘲笑我,我才会那么说的!”女人见了他,哪一个不是小心奉承、婉转承欢,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屈辱。“我告诉她,既然嫁给我,就守一辈子活寡吧!谁知道她会想不开……人可不是我杀的!”
众人不禁张口结舌,没想到真相会是如此。
张家大哥扑过去,“你这畜生!”
“不是我的错!”常永成叫道。
“肃静!”常永祯喝道。
几个衙役上前将扭打在一块的两人分开,不过双方还是怒视着彼此,直到代理知县执行公务的县丞开口准备宣判。衙门里里外外的人都在等着常永祯如何判定罪名,不过大多数的人都不相信他会真的让常家的人坐牢。
“……只因顾及自身颜面,一时意气用事,毁人名节,因而造成不可挽回之过错,闹出人命,虽非其所杀,但难辞其咎,判牢狱六个月。”常永祯面色凝肃地宣读判决。
判决一出,一阵哗然。在衙门外头围观的百姓们不禁对这位县丞另眼相看,更对他大义灭亲的举动感到由衷钦佩。
常永成面红耳赤地怒瞪着他。“常永祯,你到底是不是姓常?你判我坐牢,是不是想被赶出常家大门?”
堂弟的叫嚣怒骂,并没有改变常永祯的决心。“如今证实张氏是以清白之身嫁进常家,不得对其加诸任何罪名,自当以正室名分供奉于祠堂。”
张家大哥感激涕零,朝他猛着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常永祯,他可是你堂弟,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苦,哪能禁得起这半年的牢狱之灾?你是存心要他死是不是?”常三爷怒火中烧地指着坐在公案后头的庶侄大骂。
“你究竟姓不姓常?”
所有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衙役们再次高喊着“威——武——”,让乱哄哄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一个个都在等待县丞如何回答。
常永祯脸色凝重地看着三叔,口气严正,又带着三分教训,这个堂弟之所以会有今天,也是因为做父母的太过宠溺纵容的结果。
“你既会心疼儿子,何不替张家两老想一想,他们可是失去了一个女儿!养她育她至及笄,费尽不少心思,以为替她挑了门好亲事,欢欢喜喜地送她出嫁,却在一夕之间,得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份哀痛之情,你又能否理解?”
这番话说得痛心疾首,令众人不禁动容。
衙门外头的百姓们,无论老少,都纷纷点头。
他见三叔哑口无言,再次扬声。“让人犯画押!”
一脸颓丧地坐在地上的常永成,被逼着按下掌印,又被衙役左右架起,这才彷若惊醒过来,旋即大喊大叫——
“我不要坐牢!爹快救我!爹一定要救我!你们快到巡抚衙门告他一状,告他冤枉好人……不管花多少银子都好,快点想办法放我出去!”
常三爷既心疼又着急,“你放心!爹绝对会想办法救你!”
看着这一幕,众人不禁摇头,面带鄙色。
“退堂!”常永祯拍下惊堂木。
当外头听审的百姓全都散了,也迅速地将这场官司传扬开来,一个个无不竖起大拇指,夸赞县丞公正严明。
阿香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回别庄,片刻也不敢停歇,进了内院,就赶至东厢房,将今天这场官司的结果告知主子。
“你是说由相公问案?”安蓉一脸惊愕。
因为有些担心,才会派婢女去听审,却没想到知县会突然病倒,担任县丞的夫婿不得不暂代其职务。
阿香点头如捣蒜。“是啊,姑娘,常家的三爷这会儿可是恨死姑爷了,在公堂上指着姑爷破口大骂,却反过来被姑爷教训了他一顿……”
如意好奇追问,“姑爷怎么教训?”
于是,阿香马上一字不漏地说给她们听。“连奴婢听了都不禁感动!不过把自己的堂弟关进牢里,常家的人只怕不会放过姑爷。”
“原本就想万一大老爷真的判常家有罪,他们一定会迁怒,定会责怪相公不肯帮忙,想不到最后却是由相公亲口判下罪名……”想到夫婿的处境,安蓉必须做最坏的打算。“待会儿他们回来,肯定会大闹一番。”
“这怎么能怪姑爷?他不过是秉公处理。”阿香说道。
曹安蓉娇哼一声。“他们就是不希望相公秉公处理。”
“姑娘,常家说不定会将姑爷逐出家门,不再承认他是常家的子孙,到了那时候,咱们该怎么办?”如意已经先想到这个可能性。“要不要让阿香回曹家一趟,跟太太说一声。”
阿香猛点头。“如意说的对,奴婢立刻回曹家见太太。”
安蓉认为不妥,再说这么做也太早了。
若是以前,仗着有家人当靠山,就算只是受到一点委屈,也会有人替她作主,如今嫁了人,不再是个孩子了,也由不得她任性,首先得替夫婿设想,如何顾全他的面子,又能不让常家的人太过得意。
“还是先不要让娘知道,等相公回来,跟他谈过之后再说。”安蓉不想靠娘家的资助过日子,那并非长久之计。
“是。”如意和阿香互觑一眼,只好再等一等。
第7章(1)
半个时辰过后,常三爷和常永仁气急败坏地回到别庄,来到正厅,讨论接下来该怎么把人从牢里救出。
奴才连忙奉上茶水、点心。
“咱们可以上诉,只要告到巡抚衙门去,请出抚台大人重新审案,塞一个大红包,或许有机会改变眼前这个判决。”常永仁认为目前只有这个办法。
常三爷喝了口茶,摇了摇头。“这一招恐怕不管用。”
“为什么?”
“我记得这个山西巡抚是满州正蓝旗人,为了耗羡归公、填补亏空,去年便奏请皇上实行养廉银措施,藉以整顿朝廷官员的贪污腐败,自己又怎么可能会去收取贿赂?”说着,常三爷用力把茶碗往几上一搁。“想到永成要关上半年,大牢的日子难熬,我这个当爹的一颗心就像有几百根针在扎。”
常永仁一脸懊恼。“偏偏知县大人又在这个节骨眼生了重病,所有的公务全由老七代理,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他们私下跟衙门里的人打听过,原本还指望江知县身子好转之后,要亲自去拜托他重新审理,想不到却得到不好的消息,希望化为乌有。
砰!常三爷右掌拍击座椅扶手,气冲斗牛。
“他根本就是吃里扒外,胳膊向着外人!早知如此,当年应该让你爹把那个女人赶出去,不该让她生下这个不知感恩图报的畜生。”
“三叔,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常永仁叹道。
常三爷心中陡地一动。“还有一个人。”
“是谁?”
他低哼一声。“就是他那个媳妇,女人的枕边细语,可是比什么都来得管用,现在只有靠她了。”
说着,常三爷便要奴才去找安蓉身边的婢女,心想常永祯这个媳妇未嫁进门之前,可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娇娇女,要是知道夫婿有可能会被赶出常家,吓也把她吓死了,还怕不乖乖听话。
就这样,衔命而去的奴才找到春儿,春儿便赶紧去禀报主子。
安蓉有些错愕。“要我到正厅?这不大好吧?”就算是公爹有事要当面跟媳妇说,也不能想见就见,总是要避嫌,何况只是个“三叔”。
“看来他们是打算利用姑娘,要姑娘请求姑爷放了三房三少爷。”如意马上就她想了想。“春儿,你这就去找五婶,请她陪我走一趟。”
“是。”春儿领命走了。
如意有些乱了方寸。“姑娘真的要去?”
“去,当然要去。”反倒是安蓉相当镇定。
就这样,当方氏带着女儿来到东厢房,然后陪同主仆俩前往正厅时,只有走在最前头的安蓉把下巴抬得高高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胆怯之色。
待她们跨进正厅,一身雪青色袄裙的安蓉立刻成为注目的焦点。
只见她身上没有过多的装饰,连胭脂水粉都不用,宛如牡丹花盛开般的娇容,玲珑有致的身段,以及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气质,那股自信和傲气,可不是那些寻常人家的闺女装得出来的。
常永仁还是头一回和她打照面,真想槌胸顿足一番,若当初曹家愿意把这个嫡女嫁给自己为妾,他可是很乐意专宠她一个,把家中的元配能扔多远就扔多远,这桩婚事真是太便宜老七了。
“见过三叔。”安蓉上前朝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子福了个身,然后才望向常永仁,因为没见过,只有等对方自我介绍。
他带了些殷勤的口气笑了笑。“我在家中排行第五,老七都叫我一声五哥,跟七弟妹还是头一次见面。”
“五哥。”她也跟着叫,不过叫得不情不愿。
凡是欺负相公的,都是她曹安蓉的敌人!
“曹家把你嫁给永祯,还真是糟蹋了。”常三爷逸出低哼,似乎很不满区区一个庶子居然能攀上曹家这门亲事,若是自己的儿子能娶到该有多好。
她却是语带骄傲。“侄媳倒是很感谢爹娘的安排,才能嫁得良人。”对安蓉来说,夫婿可比那些只会成天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还要依靠家族和祖先庇荫的嫡出少爷来得优秀。
常三爷难消心头之恨地说,“你大概不知道,他今天代替知县大人升堂问案,最后却判永成要坐半年的牢,枉费常家养他二十多年,竟然帮着外人,干出这种背叛列祖列宗的事,根本不配当常家的子孙!”
安蓉表面上好声好气地说:“三叔言重了,相公会这么判决,必定是有凭有据,侄媳不过是个妇道人家,不便说什么。”
“你就不怕他被逐出常家大门,以后要跟着他吃苦?”他语带恫吓地问。“就算还有娘家,也不可能让你依靠一辈子。”
这是在威胁我?我真的好害怕!安蓉在心中冷笑。
她轻叹一声,“嫁鸡随鸡,无论将来是好是坏,一切都是命。”
“只要你劝他收回成命,改判永成无罪,将他释放出来,还可以让他继续留在常家,否则……”尾音故意拉长,威吓意味浓厚。
“三叔的意思是要我家相公徇私枉法?”真是自私又无耻,她在心中暗骂,就连她身后的如意也是义愤填膺。
常三爷回答得理直气壮。“永成本来就没有错,是张家的女儿自己要寻短,怎能怪在他头上?大不了赔他们一笔银子。”
“今天若是三叔的女儿出了同样的事,对方打算拿银子出来打发,三叔也能够接受吗?”安蓉忍不住反唇相稽地问。
“你——”他顿时气结。“你这是什么态度?简直是目无尊长。”
那也得你有个尊长的样子!要不是如意偷偷扯她的衣角,安蓉恨不得马上呛回去,而不只是在心中反讽。
“三叔好好说,先别生气……”常永仁连忙圆场。“咱们这么做也是为了七弟妹着想,不希望亲家认为是咱们亏待你,只要老七改判永成堂弟无罪,我娘肯定会很高兴,相信对他的态度也会有所改变。”
安蓉笑容有些冷。“你们真的有把我家相公当成常家的人吗?三叔只顾着帮自己的儿子脱罪,岂曾想过这么一来,若是有人往上一告,我家相公丢官事小,失节事大,连名声都败坏了,要以何种颜面在平遥县立足?”
“万顺昌号有那么多家分号,随便指派他去一个地方待着,总不至于会让你们饿死。”常三爷说话的嘴脸好像是在施恩似的,你们夫妻俩应该感激涕零,磕头谢恩,不要奢求太多。
她一脸鄙夷,恨不得朝对方吐口水,不过这么做有违教养,也会降低自己的人品。“侄媳帮不上忙。”
常三爷从座椅上暴跳起来。“你是不肯帮吧?”
“有话好说!”方氏吓白了脸,不知该帮哪一边。
常玉芳也急坏了,伸手拉了拉安蓉的袖子。“堂嫂别冲动!要是真被赶出去,那就什么都完了……”
“七弟妹可要想清楚,万一真的被逐出常家,就不可能让你们继续住在别庄。若是跟娘家求援,老七就算嘴巴不说,到底是个男人,还是会在乎面子。”常永仁分析利害关系给她听。
“那也是我和他夫妻之间的事,就不劳费心了。”安蓉心想她果然还是功力不够,就连假笑都装不出来,便朝常三爷福了个身。“请恕我失陪!”最后连自称都省下来,因为人家根本不当她是侄媳,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她跟这些常家人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
于是,安蓉一个漂亮的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正厅,还能听到常三爷在屋里摔东西出气的声音。
回到东厢房之后,安蓉往圈椅一坐,气到娇容有些铁青,连话都不想说,偏偏方氏母女还在耳边碎碎念,更是头疼。
“堂嫂,永祯堂哥把永成堂哥关进牢里,这可是天大的事,常家的人一定不会原谅他的!还是快去道歉,然后劝永祯堂哥把人放出来……”常玉芳可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还以为堂嫂来了之后,也算有个依靠,将来出嫁,在嫁妆上头说不定可以讨上一点好处,否则常家根本不可能会替她准备,要是他们夫妻被赶出去,不就落得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