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2)
惜玉想回去的时候回不去,不想回去的时候却要被送回去了。
朱行云说到做到,一个时辰之后她已经揣着自己的卖身契被送上大车——从离开小厅到上了大车,一路都有卢氏身边的两位嬷嬷监视,只许她收东西,不许她写字,也不让任何人跟她说话。
一路左右看着,还跟上了车。
车子在夏末辘辘向前,惜玉看着朱府那红色砖墙逐渐遥远,心里又气又急,忍不住在心中骂了起来——朱行云,你也是个猪脑袋!我才刚刚从媚药的嫌疑中解脱,自然是能撇多清就多清,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表现出对你留恋,就算心中有气,你好歹也得跟我当面说清楚,而不是拂袖而去啊。
温任远不愧是温太夫人一手培养出来的嫡孙,不过回来才几日时间,温家局势便豁然开朗。
林氏即使扶为贵妾,本身到底是已故温夫人的陪嫁,卖身契还在,温任远知道她下毒害奶奶,又想将妹妹嫁给知府的傻儿子,立即找出卖身契,将其两腿打断后,与两子两媳一并赶出府。
不是分家,而是清家,因此什么也不准他们带。
两个嫂嫂哭天抢地,哥哥也是喊冤说不知,但温任远一想到奶奶跟妹妹可能的遭遇,便无法心软,大手一挥,下人立即关上红漆铜木门,把那哭喊声隔绝在外。温太夫人虽然还是无法下床,但因已经停止服用毒药,精神好了许多。
润玥已经从郡公主府归来,康氏母子却是晚得多——原来康氏谨记惜玉带的口信——林氏奸恶,恐使计诱归,除非任远去接,否则一切平安信皆无须理会——故收了信也没启程,是康氏的弟弟替姐姐走了一趟,确定姐夫真的回来才返回告知,这一来一回的也耽误许久。
反倒是住在朱家别院的霜月抱着刚刚出生的女儿先行回到温家。
温任远第一次见到女儿,满心欢喜,知道霜月这半年都住在朱家别院,心里对朱行云十分感谢,跟惜玉商量着要到朱府去道谢!他跟惜玉虽为主仆,但相处起来却像姐弟,惜玉对他从不恭敬,但是对他与润玥却是十分爱护,这点温任远一直心知肚明。
这次温家遭难,若不是她毅然带着润玥连夜奔走,给康氏送信要其别归,又命两个丫头穿上貂皮斗篷直奔舅舅所在的桑窑府,扰乱林氏的耳目,争取逃走的时间,润玥恐怕只能在孝道的压力之下成亲,这辈子也毁了。
润玥一嫁,林氏再没留下奶奶的理由,待他回来,所要面对的就是奶奶亡故,妹妹嫁了个傻子,而无处可去的霜月亦难保住腹中孩子,若康氏被诱回,后果更难以想像。
温家上下平安,惜玉虽然是最大功臣,但这些若没朱行云帮忙,肯定无法如此顺利,所以清家又待诸事安定后,温任远便想去平安府跟朱行云正式道谢,顺便商量一下润玥跟朱勉云的亲事。
听闻他这主意,惜玉一笑,“我来给你写名帖。”
“你会写字了?”
“在朱家没事嘛,又不用做粗活,只好练练字。”而且她的字后来已经有七分像朱行云,等他收到信,先吓吓他。
温任远见她兴致勃勃,便没阻拦——他刚回来时,惜玉催过此事,可不知道为何最近不催了,脾气也从有点急躁变成气定神闲。
到了出发之日,问起她,她说不去。
不去是不去,却跟他交代一件事情,温任远虽然觉得奇怪,可还是答应。
于是,惜玉又跟他说了另一件事情,这一听温任远吓得茶盏都翻了,烫了一手也来不及擦,“当真?!”
“千真万确。”
他忍不住看了看惜玉的身子,是了,入秋后女眷个个穿上披风,领结一系,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那怎可如此,你东西收收,随我去吧。”
“我这一去,依然是个丫头,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被赶回来,绝对不行,这回得朱家上门说亲……喔,不过前提是他还没收人入房才行。”
朱行云看着桌子上的名帖,心想,这温惜玉绝对是故意的——真是搞不懂,既然一切都如她所愿,她又替温任远代笔是什么意思?
温任远拜访当日,由于天气已寒,故朱行云也不在花园亭子设宴,直接在定将院的偏厅接待。
两人多年来往,交情颇深,因此温任远也不跟他客气,直接承诺若是以后朱行云有用得到他的地方,绝不推辞。
两人便是喝酒,聊天。
接着喝酒,聊天。
然后还是……喝酒,聊天……
朱行云有点急躁——以往温任远说话总会提到妹妹,而提到妹妹自然会说起惜玉,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除了商议婚事,跟他打听朱家长辈的喜好,预备挑个好日子正式登门拜访外,说的便是海上风光以及儿子已经长多大了,刚刚出生的女儿多可爱,这次行海他内心其实也因为诸多不安,所以才会提早回来云云。
眼见温任远就要告辞,朱行云终于忍不住问道,“温姑娘可好?”
“自然是好的,这丫头这辈子除了赶车那几天,可也没吃过苦头,若见到苗嬷嬷,千万代我谢谢她,润玥说在郡公主府时多亏苗嬷嬷照料。”
“我会的,那……大姑娘可好?”
温任远谨记惜玉的交代,脸色一沉,“别提她了。”
朱行云见状,忍不住担心,“怎么了?”
“说来惭愧,说来惭愧。”
朱行云想着,难道这死没良心的丫头在温府闯祸了?可看样子又不是,温任远看起来着恼,却不是真的生气。
他担心,又气自己居然还担心。
“到底是何事?!”
“你不只是我的朋友,在这些过后已经是我的恩人,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好隐瞒,唉。”这叹息,自然也是惜玉交代的,“惜玉留在朱家,本是为了打探奶奶跟我妻子的消息,应该谨守礼仪,小心谨慎才是,可也不知道她在朱府遇上什么人,现在居然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朱行云手一松,茶盏在地上摔得粉碎,“身孕?”
怎、怎么可能?
若是两个月那便是……可是,她明明喝了孤老茶,从她房中拿出的白玉瓷壶还有新茶渣,母亲亲自看过是不会错的。
他亲耳听到她说,她对他十分感激却无情意,故不愿替他生子。
那为何又……
“若不是霜月细心,我还真不知道此事,她既不肯说对方是谁,我也没办法,她的奴籍已消,奶奶又给了她不少值钱之物,要是逼急了,我怕她干脆离开温家,便没再逼问。只是女子未婚怀孕实在是一大丑事,再者,如此一来便不能给润玥当陪嫁了,这点倒是对不起你,当年明明跟你说过会让惜玉一起嫁过去的。”
“真、真是怀孕?”
“霜月一向心细,应该不会有错,何况新年还没到,惜玉便要绣娘做新衣,若不是因为旧衣穿不下,应当不会如此。”
朱行云的心思一下翻涌起来!那没良心的丫头不是不喜欢他吗,一两个月,喝药便是,何以执意要留着?
可那日在屏风后面,一切都是她亲口所说,要初晓帮忙找药,茶壶里的渣子,都是因为有求于他。
难道说,是自己误会她?
这丫头真是魔星,明明已经打算忘记,也决定照爹娘的意思娶妻,给家里开枝散叶,现在居然……
温任远一边观察朱行云的脸色,一边道,“女子怀孕本是大喜,可偏偏她又未出阁,现在还好,可用披风遮掩,等过两个月肚子大起来,再怎么样也藏不住,只能送她去寺庙暂住,待产子完归来再说。只是为了温府的名声,无论如何是不能让她住下去了,我跟她也算一块长大,情同姐弟,见她如此心里也不好受,唉。”
惜玉看着铜镜,嗯,完美!
依她对朱行云的了解,他听说消息之后必定快马奔来——但由于他们也才认识没几个月,也有可能她对他并没有那样了解,说不定他大受打击后一股脑把人全收房,现在已经是准爸爸,不稀罕她肚子里的这个。
无论如何,等就是了。
若他来,她便定心当个古人妻。
若他不来,她也打算生下孩子,反正她现在已脱奴籍又有钱,怕什么。
如果有人相询,了不起苦着一张脸说,丈夫跟个窑姐儿跑了,就不会有人多问,母子相依为命也不赖,到时候她就开间店卖胭脂水粉,大赚女人钱,要不开间客栈也不错,她的现代知识用在生意上那可不得了,她肯定能成为杉天府的胡雪严……只是,真有点不甘愿。
明明喜欢上了,也觉得可托付终生,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
当他在湖上端出那个蛋糕时,她是真的很感动——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有人特别为她做一件事情,而且是只为她,那感觉她不太会说,在那个瞬间,她心中的确涌起一种幸福的情绪。
“大姑娘。”小丫鬟的声音响起,“少爷带了一位客人,说是要找大姑娘的。”
嗷,看来她是不用当单亲妈妈了。
朱行云虽然当日受伤,可是不听她解释就跑这点也不行,她要趁这机会好好沟通一下,人生漫长,朱府人多,下人们为讨卢氏欢心,三人成虎的戏码只怕还会上演。
卢氏的厉害她见识过了,不怕。
但他没给她解释的机会,这很怕。
“大姑娘,在吗?”
惜玉拉开门,就见到小丫鬟对她一笑,“少爷说,已按大姑娘的意思,将朱公子带去听琴阁了。”
第10章(1)
听琴阁位于温家的西墙边,是温家太爷所建造,共有四楼高,上了听琴阁,整个温家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当然也包括惜玉与润玥此时住的院子。
此刻秋末冬初,百花谢,百草枯,毫无颜色,惜玉故意穿着一身大红色披风,在回廊曲桥上缓慢而行。
到了听琴阁,果然见朱行云耐不住地从四楼下来,神情颇为焦急,“怎么就你一人,丫头呢?”
惜玉一笑,“我本来就是丫头,脱了奴籍已是万幸,哪来的丫头。”
嗯,看在他紧张的分上,她心里有点小安慰,加个三分吧,“这听琴阁三楼以下并无桌椅,朱公子,请上来吧。”
说完,率先走上梯子——才两个多月,她除了吃食多了,基本上还是健步如飞,只是此刻为了让这个古人对她心生怜惜,脚步故意放慢许多。
四楼除了朱家小厮,还有温家的几名丫鬟,桌上烹上新茶,暖炉也燃起花香,角落里堆着几颗暖石,十分舒适。
这里原本挂有几幅艳丽的百花绣图,都让惜玉命人取走了,此时换上的皆是名家笔下的深山老林,老叟种菜之类的灰扑扑画像,她一身红披风,也画上了些淡妆,一暗一明之间,她知道自己会显得更好看。
丫头见她,立即行了礼,“大姑娘。”
惜玉点点头,坐了下来,“朱公子可是要商量令弟与润玥的婚事?”
话落,便看到那招牌的朱家挥手,朱家小厮自然瞬间往楼梯走,但温家的丫头却是不动如山。
男人见状,道,“你让丫头下去,我有话跟你说。”
惜玉对着丫头点点头,那两名丫头这才离开。
按照他的个性,肯定要酝酿一番,惜玉也不急,掀开点心盖取了松子糕,慢慢一口一口咬,玉柑卷,玫瑰松饼,百合翠果,芝麻香……
“惜玉。”
嗷,终于来了,她都已经快吃不下了……
“任远跟我说,你……有了身孕……”
“任远跟你开玩笑呢,这种事情也当真。”
“真没有?”
“没有。”惜玉一笑,“东瑞国民风保守,以“礼”与“耻”为俗,一个女子未婚却大了肚子,别说一辈子被人耻笑,为了不连累家人只能远走他乡,我又不是傻子,给自己找这种麻烦。”
“你便是愿意一辈子被人笑,也不愿跟我说实话?”朱行云既无奈又有点生气,“你连走路的样子都跟以前不同了,更别提你紧捂的披风,这里这么多暖石,哪会冷成这样,分明是不想让我看见你的身形变化。”
她不禁欣慰,太好了,她处心积虑表现的,他都感受到了。
好,加五分。
惜玉抿嘴一笑,“你既已经赶我出朱家,说从此两清,如此便是有孕,也是我的事情。”
“原来你是气我那日赶你……”
“也没啥气不气的,丫头嘛,本就如此,主人家喜欢了便是枕边相伴,主人家生气了便是扫地出门,再理所当然不过了,也没什么好说,不过还是谢谢你把卖身契还我,不然即使温家愿意让我脱奴籍也没办法。我过两日便去浴佛山,霜月已经打点好了,我会在那儿待到产子,接着带孩子回北虞。”
见她说得理所当然,朱行云心中难受得很——主人家喜欢了便是枕边相伴,主人家生气了便是扫地出门。
原来她气的是这个。
要她时,没问她愿不愿意,不要她时,也没问她愿不愿意。
“我知道你尚未有子嗣,只是你既然身分尊贵,肯定不愁没妻妾给你传宗接代,总会生出儿子的,我肚子里的这个,再怎么样就是一个普通丫头的孩子,男女都还不知道,你也不用太过牵挂了。”她顿了顿,续道,“我离开朱家时把你给的值钱之物都带走了,加上太夫人跟任远为了感谢我,也给了不少银两,现在我不但买得起宅子还请得起嬷嬷跟丫鬟,放心吧,这孩子肯定衣食无忧。”
“惜玉,你别这么说话,我知道你生气,可是这也不能全怪我,我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听到那种话我怎可能受得了?”
惜玉微笑问道,“所以,便赶走我?”
朱行云不语。
“我不知道你何时进到屏风后,我只知道晚晴跟张夫人栽赃我使用媚香,我要是对你有所留恋,就算不送官也会被打断腿;孤老茶我的确有喝,但那是一开始的时候,小暑过后便没再动了,茶渣子是我故意放的,定将院的小厮丫头多,你防得了三个五个,防不了全部,你给我过生辰的事情已经有人传开,我知道不久不是太夫人上门就是夫人上门,“一个怀不了孕的受宠丫头”虽然很好,但是“无心于此的丫头”会更好,相较之下,主子对于后者会宽容些。
“所以我每天都会冲孤老茶,将茶渣子留在壶中,因为我知道若是有万一,这些茶渣子可以保我不挨板子,不被逐出院,可千算万算就是漏算了那面凤凰屏风。”惜玉一声叹息,“我身分卑微,在朱府能信的只有你,可惜,你不信我……”
朱行云听了,既惊讶又心疼,“你既害怕,为何不跟我说?”
隐隐又怪起自己当初太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