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帮我找?”
惜玉只是随口一句,没想到朱行云倒是点头了,“若你想见,我会想办法。”
她呆了呆,那些金银珠宝,华衣美服虽然让她心安,但无法让她心动,可是眼前他这句话,的的确确让她有那么一点点心软……谁教他点头点得那样毫不犹豫,理所当然。
“怎么了?”
“没、没事,对姐姐其实没什么印象,爹跟后娘待我也不好,那个家我没有什么好想的。”
他拉起她的手,卷起袖子,手臂上的鞭打痕迹虽然很淡了,但还是隐隐可见,这样的淡疤她的身上多得是,“不只是后娘,也有你爹的分?”
“还有奶奶……跟弟弟。”
朱行云脸上闪过一丝怜惜,“在黄家挨打成这样,在温家又被宠得什么也不会,看在温家善待你的分上,我就不介意你老是想着温家的人了——但黄家的事情就别想了,以后你便安心待在这,只要我在,不会让任何人再打你的。”
那并不是容易做到的保证,但他却说得很笃定。
第6章(2)
对话,日日如此。
真是日日——小时候的事情,在温府的事情,平常做些什么,吃些什么,一项一项小事,他都要问清楚。
惜玉虽然内心疑惑,但基本上还是有问有答。
她大半活动地点都是在后院,因此碰不到外人,要是出了定将院也一定是跟着晚晴一起。
惜玉的容貌不是特别出挑,衣着的料子虽好,首饰却简单,也不施脂粉,看起来就跟其他院落中等级较高的丫头差不多,垂首敛眉的倒也不会让人多注意,几次到院外散步,也遇过卢氏,赵氏,小卢氏,连小卢氏的两个女儿都遇过,但晚晴既是官家女儿,名义上又是郡公主府所出,没人会干涉她身边多个丫头少个丫头。
又由于晚晴颇受到朱家长辈的喜爱,朱太夫人柳氏,夫人卢氏,偶尔都会找妯去说说话,惜玉就因为这样出入过柳氏跟卢氏的院子,两个朱家女人见惜玉面生,顺口问了句,晚晴只道是新买的丫头,两人便没再过问。
除了晚晴,惜玉偶尔也会跟初晓一起,基本上是有事相求,初晓不待见她,伯由于相求之事跟她并无冲突,她也乐做顺水人情——虽说两人基本上一路无话,可惜玉还是挺感激初晓的,然后又再一次庆幸自己身段一向放低,要不然这口可不好开。
如此,转眼谷雨。
如此,转眼立夏。
惜玉书已经读了百来本,还是没学女红琴艺,大字倒是练了一些,称不上美,但至少也没那样丑。
然后跟朱行云……
他对她真的是很好,她在定将院甚至比在温府过得舒服,知道她对温润玥跟温太夫人很挂心,一旬半个月的便会告知她最新消息。
康氏有个陪嫁丫头霜月去年被温任远收房,什么时候怀上孩子也没人知道,只知清明过后肚子逐渐藏不住,霜月也算聪明,知道府中有变,担心这时候传出有孕,自己跟孩子都不保,便跟温任远及温润玥的奶娘说,奶娘又命自己的儿子去朱家在杉天府的铺子传了消息,朱行云花了些银子买通门房,便让霜月趁夜出了朱府。
霜月本想回康氏身边,但因为近日惊惶过度身体微恙,看了大夫后说是脉象不稳,不宜奔波,现在安置在朱家的别院安胎。
朱行云对惜玉,虽然还是有那么一些主人家的态度,不过已经十分让着她了,以这时代的价值观,做到这些并不容易。
好比霜月有孕,根本不关朱行云的事情……
可他还是做了,因为知道惜玉会挂心。
别院的管家刚刚送信来,说霜月的状况已好转,但由于肚子渐大,就不回青岭府了,直接在朱家别院待产。
也不知道朱行云是怎么封口的,惜玉在定将院的特殊待遇居然一个字也没传出去,就连第一次在园中遇见池氏跟朱勉云,两人也假装第一次看到她。
他要是外出数日,一定会带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回来,“这送你。”
通常不是什么很贵的东西,但都有点意思,小动物的木刻,绘有当地名胜风景的画卷,或者是平安府没有的干果蜜饯。
朱行云在她妆台里放了好些名贵玉饰,案头上一满盒子的小金珠,惜玉与正义为伍,自然有心力对这些小东西有兴趣,“怎么会想到买这个?”
“我听说北虞国的男人若是外出,必定会带几样当地的东西回家,让家里的人知道自己去了哪些地方,有些什么。”
他好像认定她是北虞人了。
也好,北虞民风国情比较接近现代的平等观念,一夫一妻,男子可休妻,女子亦可弃夫,两人不和可离婚,女子再嫁也不会惹人非议,这些能解释为何她总有些格格不入。
对于朱行云的示好,也说不上来,她很感动,只是还不到心动的地步,在她心里始终觉得对方比自己年纪小,而且是小很多的那种小,是弟弟,因此即便条件不错,对自己也好,可她内心就是有种障碍跨不出去,但她也告诉自己,如果可以的话,对他好一些,将来等温任远归来,再问问能不能让她回温家。
只是惜玉没有想到,这时对此毫无眷恋的自己会在某天改变心意,不再只是感动,而是心动,至于那日也不是在很久以后……
惜玉没有跟朱行云出过定将院,朱行云也没有要她一起到府中散步,所以当她听到他说。“跟我来”时,原以为他要去书房,没想到他却出了垂花门。
定将院左侧是牡丹院,牡丹院再过去一点便是她跟晚晴常去的花园,各式繁花盛开,错落有致,池塘边有假山假水还有假瀑布,简单来说是超壮丽,在那边遇到朱府其他女眷的机率算高,好像大家都满喜欢那个花园。
今天,朱行云带着她从右墙拐出去。
惜玉第一次走这边,原以为会是跟院落一样的江南园景,却意外看见一条长长的散步道。
两边植着一株又一株的梧桐,树干笔直,油亮的绿叶又是一片繁茂,树景延伸百来尺,早夏夕阳点点筛下,明信片般的景色。
左边是可以行船的大水塘,右边有小坡,坡上有几只小鹿,睁着黑色的大眼睛看啊看的,倒也不怕人,那定住的模样可爱到不行。
惜玉见到如此景致,忍不住惊叹,“真美。”
“我也猜你会喜欢。”
她还以为这里除了花园便是花园,没想到居然有这种地方。
夏日夕景,梧桐行道树,小鹿,太疗愈了。
朱行云带着她到水塘边,船夫早等在那儿,两人一上船,桨即摇开,往湖心里去。
船头有矮桌有软榻,上面还放了些点心。
暖床工作三个多月,惜玉一直以为朱行云是工作狂,没想到居然还有点生活情趣。
除了在船尾的船夫,也没其他人,惜玉脱鞋上榻,盘膝而坐,心想这时候若是有包虾味先就好了……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能出来自然是高兴的。”
“说得好像是我关着你了,我可不记得自己禁止你出院子的。”
“朱家这么多女人,我怕。”惜玉拿起玫瑰饼咬了一口,“赵姨娘,池姨娘,赵姨娘有四个女儿,二少房中有正妻,有将来肯定会扶为平妻的宠妾,还有你的姨母跟两位表妹,个个都是主子,个个讲话都底气十足,我自然能躲多远便是多远。”
朱行云笑,“你也怕人欺负?”
明明就是个厉害丫头,那日她不动声色教讯温家二少奶奶的事情,他可都还记得清楚。
当时也不过十六岁,便让快三十岁的妇人哑巴吃黄连。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避事清心。”长辈或者朱家姑娘也就算了,基本上就是名门派头不算什么,张梅儿才是让人吃不消。
小肚鸡肠,但架子又挺大。
她跟晚晴有次遇见,张梅儿见晚晴钗子上一枚拇指大的东珠,竟当场变脸,说什么名分未定,岂能用上这等好物,即便朱行云送了也是看在郡公主的分上,晚晴居然就这样戴了,太没规矩之类。
晚晴显然司空见惯,只是微微一笑没再搭话,倒是张梅儿那看着钗子的眼睛,嫉妒得像是要喷火,惜玉心想,不过就是支钗子就跳脚成这样,万一给张梅儿看到自己镜台抽斗内的事物,那她不就要气死了。
“你最近不是因家里来了客人挺忙,有时候还几天不在,怎么有空带我出来游湖?”
寻常一句话,可是朱行云脸上却出现些微不好意思——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她看到了,还挺清楚。
矮油,害羞了?
她想,“家里最近不是来了客人挺忙,怎么有空带我出来游湖”这句话有歧义吗?应该没有吧,那他突然不好意思什么?
看着老成少年突然变成羞涩少年,还挺有趣的。
惜玉忍不住坏心一起,“你若不想回答没关系,我也就随口说说,不是非得知道答案。”
朱行云想了一会才道,“等等便跟你说。”
等就等,反正她时间大把的是——如果说三个月前她还想着要回家的话,那么现在她就是认清事实的时候了。
从春天到夏天,她有了很深刻的体认,朱行云在短时间内不可能放她走。
根据她跟厨娘打听来的八卦,朱行云这几年院子就一个女人,叫做鹊儿,但他将鹊儿收房主要是因为柳氏想抱孙,朱富戎与卢氏也殷殷催促,没想到鹊儿大胆假装有孕,下场自然是个惨字。
后来嘛,大少爷在外头有红粉知己,院子也还是没有收人,即便晚晴跟初晓沿两个正妹进来,他也没碰,宁可夜宿花街粉楼……接下来,就是她了。用膝盖想也知道自己对他来说不一样,可是——
“你到底……看上我哪里?”
第7章(1)
朱行云没想到惜玉会问出这句,意料之外又有些欣喜——这丫头终于从认命般的不置可否开始有点在意。
“你猜猜。”
“你这可为难我了,我就是想破头也想不到才问你,我样貌虽然讨喜,可也远比不上初晓跟晚晴,才艺是零,厨艺是零,心胸恐怕也是零,原以为你是一时有趣,可现在看来又不是……”
朱行云笑了出来,全朱家,大概也只有惜玉会这样说话,“若我说,对你一见钟情呢?”
她瞪大眼睛,“我?”
“你。”
她一脸疑惑,“可、可我真不特别美啊……”
“不是那种一见钟情,而是我知道你一肚子坏水,很合我的意。”
“我哪有。”
见她连忙撇清,朱行云更显开心,“没有?你当初那盘棋使诈在先,激二弟在后,这不是使坏是什么?”
“是计谋不是陷阱,说润玥若赢,得拿走全部琉璃珠的是二少,同意我替润玥下的是你,我可是全部照着规矩来。”
“便是如此才说你一肚子坏水。”
如果此刻有镜子,真该让她看看自己说话的神情,活泼又充满生气,表情十足,光是这一点便让他记在心里。
朱家年轻的丫头不少,尤其他跟郡公主订亲后,母亲又送了十几个貌美丫头进院子,她们的眼神总是讨好献媚,想的大抵也是若能怀上他的孩子,就能过上好日子之类的,他都还没说中意谁,那群丫头居然就自己分成了两派,开始联合算计如何得益,甚至开始给对方使绊子,说坏话,母亲若赏下布匹饰物那更是不得了,丑态毕露,即便个个外貌都无可挑剔,但他就是觉得个个难看得很。
人生数十年,总要跟个能说话的人相伴才有意思。
他记得当时,惜玉满口金钱与正义,可是现在他在她妆台放了不少值钱之物,唯一有用掉的只有一些金珠子,明珠翡翠都在抽斗里,也不怎么配戴,他带给她的小木刻跟画册倒是常常拿出来赏玩。
但要说她不爱金钱倒也不是,他知道那些值钱之物能给她安心,她虽然没戴在身上,但心里清楚自己拥有什么,一项一项都放得好好的,不给别人动——这点也跟其他人不同。
金银财宝谁不爱,即便他自己也很喜欢,可是没人承认自己爱,好像说出来就一身铜臭一样,其实那又有什么,他跟爹,弟弟,辛辛苦苦不就为了在帐上多些金银吗?何况后来又让他知晓她有足够的能力镇宅,只要她愿意,四两拨千斤便能解决问题。
他不想要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也不想要一个任人欺负的女人。
他希望他的女人跟自己能说话,能对话,而不是一味请示与讨好,这么算下来,他身边的女子除了她,还能有谁。
虽然北虞国风俗民情皆与东瑞大相迳庭,但为了得到她的真心,他不介意以北虞之礼对待她,即便过程繁琐,现下看来也算有收获。
刚开始她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除非说起温太夫人,康氏,温润玥,否则她也就是那个样子。
但最近她的表情多了,两人交谈也不再只是他问她答,他逐渐感觉得到她对他有那么一点点兴趣——他的心思,总算没有白费。
“既然知道我一肚子坏水,那还留我,不怕我哪日挖洞让你跳?女子嘛,比起我来说,温顺听话又不用费心的岂不是好多了。”
朱行云笑了笑,想,若不用我费心,便不值得我放心上了,“这个嘛,以后再回答你。”
看看四周天色已经喑了下来,又道,“在这儿等我一会。”
语毕,进了船舱,拿出早先准备好的事物,那是他要苗嬷嬷跟温润玥打听的,温家人生辰时吃些什么。
温润玥道,晚饭时会吃饺子跟寿面,但她生辰时,惜玉会另外弄东西给她,说那是她家乡吃的,叫做蛋糕。
惜玉自己也不会做,口头跟厨娘吩咐后弄了几次,味道逐渐接近。
样子有点像圆形的大馒头,但很松软,有鸡蛋跟糖的香味,几岁就插几根小躐烛,让她吹完蜡烛在心里许个愿。
苗嬷嬷请郡公主府邸的厨娘帮忙,试了几次总算让温润玥点头,口味差不多了,接着那厨娘被送到朱府,便是为了今天。
朱行云把小蜡烛插上蛋糕,点上烛火,端了出来,放在矮榻中间的茶几上,“惜玉,生辰快乐。”
惜玉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过了一会,她眨了眨眼,眼眶瞬间红了,“你怎么知道这个?”
“别忘了我有苗嬷嬷。”他笑了笑,记得温润玥交代的顺序,“许愿吧。”
便见她双手合十,对着烛火闭上一会眼睛,睁开时顺着鱲烛排列一口气吹熄,然后抬起头对他一笑,明亮的月色下映出双眼许多情绪,有点害羞,有点欣喜,有点感动——他当下觉得,这几日的麻烦都值得了。
许了愿,她拿起小刀想切开黄馒头,但手有点颤,朱行云伸出手握住她——之前若他想帮她使力,她肯定是一顿后才若无其事的继续,这次她却是一顿之后,看了他一眼……那模样,他不太会说,但他能肯定她心里是非常高兴的,连他给了她一盒正义时,都及不上现在的十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