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不是圣上赐的鹅,你去抓鹅应该么?应该么?”苏灿回身俯向吴虑低吼。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方才与兄长的对话上,他为何会敛去笑意?为何会如此一反常态?莫非大哥发现了这吴虑对他而言非同一般?他蓦地有种被人识破的难堪……
吴虑是他发现的宝,只有在跟吴虑独处的时候,他才能放松,变回原来的自己。一听说大哥要撵走吴虑,他内心就一阵慌乱,一向的冷静淡漠不见了,没多想就开口保人。就这么一个轻忽,大哥就逮住他的罩门了?
该死!
他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让任何人摸清他的心思,而这一切全怪这小萝卜头惹的祸。
“是你自己叫我去外头玩的!”吴虑强辩。
“你还敢回嘴?”苏灿心头的火烧得更旺了。“在你抓鹅之前,有没有想过自己的身分?你能这样玩么?”一定是他平时太纵容这小萝卜头了。
吴虑心头一窒。
这是苏灿第一次拿身分压她,他以前从不曾这样的,这教她看清原来自己的身分跟他相较是这么的卑微,一直以来在他的保护下,她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想不到第一个给她脸色的就是他!这感觉是多么的无奈与苦涩。而追根究底,只不过为了只早该宰来吃的鹅。
“你说得对,”她愤而甩开他的钳制。“我只是个书僮,居然看不清自己的身分,还逾越了规矩,让你在大少爷面前丢脸,全是我的错,你放心,我不让你为难,不用你撵我走,我不干了可以吧。”
苏灿冷下脸。“你现在是在威胁我?”
“我不敢,二少爷。”吴虑倔着脾气。
他这书童无法无天了!真以为可以欺负到他头上?!
苏灿赌气回道:“我不过是说你两句,你话倒是回得比我多。你觉得委屈是么?要走就走吧。”
吴虑气呼呼地拉开门便往外走。
苏灿一把火无处烧,想藉由书法来平息怒气,却忍不住将手中的笔猛地往地上摔。
书房的门突地又打开,吴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走向香几。
“你又回来作啥?”以为吴虑是要回来向他赔不是了,苏灿怒意微减。
“我拿自己的东西。”她蹲下身,背着他打开香几的暗格,用巾布将吃的东西胡乱放入,想塞入怀里,可东西太多了,怎么都塞不进去。
苏灿瞧吴虑拗着脾气的背影,原来他不是来道歉的,而且那模样似是这一出门就再也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
一想到再也没法跟小萝卜头斗嘴,苏灿心里万分不舍起来。“我怎么不知道你带了东西来?我看看。”他借故拖延。
“不要。”吴虑拒绝。这阿烂已跟她交恶,他要是知道她拿了他们家的蟹,说不定会要回去,所以她绝不给看。
这些原早先准备好今儿个要带回去给家人吃的,谁知因为老爷召唤了苏灿,惹来他的不快,她为了让他静静心,偏又惹出了抓鹅风波,现在她羞怒之下,脱口说出不干了,这些美食可要当作向二姐请罪的赔礼了。
或许二姐会看在这些蟹的分上,不那么生气也说不定。
“这些东西怎么会放在香几的暗格里?”苏灿疑道。
“我爱放哪儿便放哪儿,不用你管。”她快速朝外走。
苏灿拦阻吴虑的去路。“那些东西为何怕我看?”
“不用你管。”她闪躲他。
“我偏要看。”
苏灿仗着身长比吴虑高,在吴虑的惊呼声中,凌空抓起巾布,而他这一抓,巾布一散,里头的东西顿时洒了一地。
他一瞧,竟是肉脯、香糖果子、好几只橙酿蟹。
“这些东西怎么会在这里?”他惊诧的问。
吴虑跪在地上,捡起肉脯及香糖果子,见橙酿蟹的蟹黄,蟹肉已散于地。早吃不得了。想起家人从未吃过橙酿蟹,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向厨子要了五只蟹,想让姐姐们还有小弟一人一只吃得过瘾的。如今蟹黄、蟹肉散于一地,想看他们惊喜的表情已不可能,更别说赔罪了!
她心下难过,泪珠儿顿时成串滚落而下。抽噎道:“是你说我想吃啥可以随意向膳房拿的,这些是我要拿回去给姐姐弟弟们的晚膳。那白鹅也是一样,我想苏府的池子既然有这么多只肥美的鹅肉懒得吃,一只给我带回去也不为过,我真的不知道它们是圣上赠予的呀!”
她的话教苏灿胸口一震。
他想起吴虑每每用膳时总是忙进忙出的,可伺候他的膳食却总是几盘简单的小碟菜而已。张叔曾问起他最近胃口似乎很好,他以为是吴虑吃掉大部分的食物,因此点头承认,想不到他竟是带回去给家人食用,现在他终于搞清楚她成日鬼头鬼脑是何原因了!
瞧吴虑跪坐在地,用袖口无声地擦拭滑下的泪水,那小小的身躯因哭泣而微微发颤的模样,看了真教人揪心疼惜。
方才的争执,他已不在乎是谁对谁错,他满心只有疼惜,不顾一切地只想好好抚平这小萝卜头所受的委屈,别再伤心掉泪。
他弯身拉起吴虑,将之紧紧抱在怀里安慰。“对不住、对不住……”他诚心地道歉。
吴虑本想挣脱,可苏灿的胸膛好温暖,再听他带着悔意的歉语,她放松了警戒,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
“我让膳房再做几只橙酿蟹让你带回去。”苏灿下巴顶着吴虑的头,柔声说道,只要能再重拾他小书僮的笑脸,他什么都愿意做。
“可原来那些蟹好可惜。”吴虑叹道。
“蟹肉容易馊,原来那些蟹,等你拿回去后已过了好几个时辰啦,当心一家子吃了闹肚疼。”苏灿揉揉吴虑的肩,心想这副弱骨竟要担起一家子的伙食,这一想更是一阵不舍。“以后你别藏吃的了,我让膳房每日备一份膳食让你带回去。”
“但是事情要是传到老爷太太那儿……”
苏灿松开吴虑,反手于背。握紧拳头,这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吴卢的怜惜竟是如此之深,原以为自己只是想在吴虑身上贪些乐趣,没想到一见这家伙掉泪,连错也舍不得责骂,一迳只想着安慰,他何时会如此牵挂一个人?这似乎太不寻常了,对个书僮就算再投缘,也有些疼宠得过分了……
“你放心吧,”他语调刻意轻快地保证。“他们只要我好好读书,听他们的话参与科举,一切都会依着我的。”他是怎么了,竟然让吴虑在他心里占了如此重的分量。
“可你不是讨厌他们的安排么?”吴虑抹干脸上的泪痕。
苏灿瞧着那哭泣后的容颜,水盈盈的晶亮双眸,细致的肌肤像铺上一层浅浅的粉红,整个人像朵出水芙蓉,美得出尘,让他的喉咙发紧,浑身一热,不由自主地深受吸引……
他不自觉咽了口水。
他知道这书僮生得挺俊美的,但此时的吴虑看起来还真像个惹人疼的小姑娘……完了!他是不是良知泯灭了,否则怎会对他的书僮起了奇怪的感觉?
不,不行,快停止这些乱七八糟的遐想。
他有些心慌地把眸光从吴虑身上收回,走向门口。“这橙酿蟹做起来挺费功夫的,我先去膳房交代,你候着,可别先回去了。”
吴虑不解地看着苏灿飞快走离的身影,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样。
她讪讪地在香几旁的椅子坐下,才坐下书房的门又打开了。
苏灿探头进来。“除了橙酿蟹,你还想吃啥?”
吴虑摇头。
见苏灿的头又缩回门外,再瞧瞧自己大剌剌地坐在这里,等着他伺候,禁不住噗哧一笑。
他跟她,到底谁才是主子啊?
半个时辰后,苏灿觉得自己心神已定,完全摒除了那些不该有的邪念后,才回到书房。
他悄声开门,见吴虑坐在椅上打盹,先是松口气,接着玩儿心一起,兴起想都弄的念头。
他打算拿羽毛去搔痒吴虑。
取下墙上挂的孔雀羽毛后,他欺近吴虑,将羽毛对着那秀挺的鼻翼,心里却惊叹着,明明是个男孩,这鼻梁为何生得如此秀气?这眼睫为何这么浓密纤长?这小巧的唇儿红嫩得让人想一亲芳泽,而巴掌大的脸蛋白皙柔细得像掐得出水来……
苏灿不自觉地又瞧得痴了。
他的眸光顺着吴虑的颊边而下,欣赏那弧形优美的颈项时,竟发现了一件不应该出现在吴虑身上的东西。
他忍不住侧首想瞧得更仔细些,然后他浑身一震,惊诧地瞪大眼。
不,不可能……
他甩甩头。
此时吴虑头一点,整个人倾身趴睡在香几上,上衣的领口顺势微敞开来,他看得更清楚了——
吴虑的中衣内穿着一件绝不可能穿在男子身上的……肚兜!
原来,她是个女儿身。
苏灿惊喜之余也松了口气,先前那些对个男孩不该有的意乱情迷的反应,瞬间释然了,同时也感到安心了。
为何对吴虑总有一份莫名的疼惜、为何他这么在意吴虑的情绪、为何自己的心绪总绕着吴虑转、为何他的眼光越来越离不开吴虑,而且不愿吴虑受到一丁点委屈……这一切现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庆幸着,吴虑是个女儿身。
傍晚——
苏灿伴着吴虑走出城门,吴虑好奇地偷瞄他好几回。
瞧她鬼头鬼脑的模样,苏灿笑问:“怎么啦?”
“你今儿个心情明明欠佳的,怎么去膳房回来后,心情突然变得开朗啦?莫非你适合做厨子,膳房里可以让你得到无穷的乐趣?”
“胡闹!”苏灿轻斥。
他的心情的确很好,因为他发现他的小书僮原是女儿身后,他对她的感觉不再使他忧心慌乱,会对她这么特别全是因为他对她动了情,而这情可不是世俗所不能忍的,所以他心情大好。
“还有啊,你竟破天荒地硬要送我回家。”吴虑真的想不通。
“城外危险啊,今后我每日都送你回家。”苏灿承诺。
她个头娇小,模样又生得俊,天天这么城里城外来来回回,难保不会碰上不肖之徒。以前不知道便罢,既然教他知道了她是女儿身,他可不会放任她处于危险中。
“可是……”
“好啦,别可是啦,”他送她到吴宅的小径入口,将一大包的食物递给她。“趁新鲜快回去跟家人分享橙酿蟹吧。”
“喔。”吴虑顺从地接过手。
“我回去了。”苏灿挥挥手。
“嗯。”吴虑目送他修长的身影离去,胸口有股古怪的甜蜜感觉,甚而因他对自己的好而心生感动了,她相信他是真心待她好的……
“对了,”苏灿回头问道:“你还是我的小书僮吧?”
“嗯。”她点头。
今日两人的争执,在她颔首答应后烟消云散了。
苏灿笑开了嘴。“那记得明儿个来书房伴我喔。”
望着他及渐远去的背影,吴虑忽觉自己与苏灿的牵扯,似乎不只是主子与书僮的关系,他真的是因为拜把的缘故才对她特别好吗?
她抚着胸口,那抹因他而起漾在心头的甜味儿,又是怎么回事呢?
第四章
岁月悠悠,转眼过了五载。
吴虑身穿一袭宽松的藏青布衣,一头青丝扎成男子的髻,宛若书生的打扮,脚步轻快地踏入苏府的后院。
苏府的家丁对她十分熟识,就当自家人似的,任她自由进出宅院。
吴虑穿过林图山石,上了曲桥,直接走往苏府的书房。
打开书房的门,遍地的书籍与到处散落的宣纸,几乎找不到空隙行走。
“这是啥呀?”她随意捡起地上的宣纸,上头写满了数字。
苏灿从书柜里迎出,见她到来,咧嘴笑得开心。“阿虑,你来啦?不是说你家经营的客栈最近忙得很,这几日没空过来么?”
这几年,吴家由于老三吴涯出嫁而获得一笔丰厚的聘金,加上吴家手足共同的努力,终于经营起一家顺昌府最具规模的满庭芳客栈。
现在的吴家早不需要吴虑再到苏府伴读赚取生活费用,但她已习惯与苏灿相伴读书,因此只要得空就会过来找苏灿。
“总可以找出时间的。”她神情清冷无波,不愿承认只要几日没见到他,就会心心念念记挂着他。“你又在研究啥啦?我才几日没来,这里乱得像强风扫过似的。”她低瞧宣纸上那些数字。
“我最近在研究河图洛书,来,考考你!”苏灿也不管吴虑没兴趣的眼神,一股热劲的继续道:“张家三女孝顺,归家探望勤劳,东村大女隔三朝,五日西村女到,小女南乡路远,依然七日一遭,何日齐至饮酒醪?请说。”
“不知道。”吴虑想也没想就答。她绕过层层障碍,在她的书桌前坐下,这里是整个书房最干净的区域。
“我起先也是算了老半天,但后来我发现一个最简单的法子,你只要按九九歌诀,将这三个数相乘,答案就出来啦。”他兴冲冲地解答。
吴虑冷瞧苏灿因为解出难题而得意的模样。与他相处多年,深知他的聪明才智无人能及,他还熟读诸子百家,甚至对天文地理的研究也颇有心得。
可自从他四年前轻松通过解试,成了贡生之后,就开始藉各种原因不上京参加省试;不是临上京前突然卧病不起,要不就是碰巧扭伤了脚无法行远路。
她冷眼旁观,发现他全在做戏,他在骗人。
为什么?
她真不明白,高中科举虽是苏老爷对他的期望,可就他自己而言,求取功名是唾手可得,不拿白不拿,中了科举之后,他在苏家就不会再被看轻了,他为什么不做?
苏灿瞧她分明想数落却又懒得开口的神情,不必细想也知道她想念他什么。“你又来了!”他不在意地笑笑。“这几年,每隔一阵子你就会恼我不上京考试,我想不通,你根本不在乎我有无功名,为何对考试这事儿还如此记挂?”
这些年,吴虑在他的照料下,吃得极好,原本瘦小的体型丰腴了不少,虽仍是纤细,但多了些女子婀娜的曲线,原就秀美的容貌,少了孩子气,却多了女子柔美的神韵,益发出落得清丽动人。
她是女儿身的身分渐渐瞒不过人了,最后还惹来双亲及大哥的注意,他只好将事实托出。为了留下她,他答应参加地方州府所办的解试,并通过成了贡生。
就这么的,苏府上下对于吴虑扮男装伴读的事也不再置喙。
至于顺昌府的百姓对吴虑一个女子常出入苏府找苏家二公子的事,觉得有伤风败俗之嫌,但碍子苏家官商势力,及吴家家业渐兴壮大,百姓们也不敢多嘴,何况这几年来也早见怪不怪了。
随着年岁渐长,吴虑美得令人心醉,可那清冷的性子倒是多年未变,而除了吴家人,唯一能令她挂心在意的,就只有苏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