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赛人是长年迁徙和流浪的民族,每到一个城镇,便以歌声舞蹈等卖艺,或者占卜、草药为生。由于贫穷的缘故,吉普赛人里不乏小偷或扒手,再加上他们四处迁移,一旦偷了东西,当地保安要抓人很不容易。因此,吉普赛人一直不是个受欢迎的族群。
那些镇民虽然喜欢他们带来的技艺、魔法和草药,却本能地对他们敬而远之。
她家人在五年前经过这一片山林时,外婆突然间有所感应,决定停留下来──事后外婆说,或许那个感应就是要在一年后让她复生──于是族群中几个也不想再流浪的家庭,就跟著一起留下。
刚来之时,据说附近城镇对于山林里聚居了一群吉普赛人颇有意见,好几次有些年轻气盛的男孩上来挑衅。不过她的族人尽量隐忍,以免闹事被赶走,而外婆的巫医之术确实治好了许多镇民的顽疾,于是山下的人渐渐默许了他们的存在。
他们在山林的边缘筑木屋而居,平时女人下山卖些手工艺品和草药,男人则去镇里接一些木工等零工,像她的父亲波罕就是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好木匠。
闲暇时他们自成一国,自行聚会、玩乐,不会下去和镇里的人打交道。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却自得其乐。
“蕗琪!”一道怒气冲冲的人影杀了进来。“你又在这里偷懒?”
蕗琪对外婆翻个白眼,外婆轻笑,她才无奈地从地上站起来。
“妈……”
“妈什么妈?”她的娘亲玛菈两手一叉腰。“我叫你帮外婆打扫屋子,你扫了没有?”
“有啊!我一直在这里帮外婆做……做那个……那个!”她连忙指了下瓦瓶,表示自己真的很认真。
“那个?那个什么?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偷懒,好了!屋子里既然用不到你,我另外找事给你做。”
蕗琪马上苦著脸,赶快跟她外婆求救。
她以前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要她做家事比叫她背十个化学公式更难。更何况,这里又没有吸尘器、洗碗机那些东西,她哪会啊?
外婆轻咳一声。“女儿,蕗琪身体才刚好……”
“什么‘刚好’?都已经四年了还‘刚好’?妈!你和波罕就是这样宠她,才宠得她四年来连个碗都没洗过。”玛菈横眉竖目。
刚修完屋顶的波罕正要进来,一听到自己的名字,马上明智的转头再去找其他东西修。
蕗琪对父亲怒目而视。真是不讲义气!
波罕迎上女儿的视线,讨好的笑一笑,飞快出去。
“好啦,你要我做什么?”她郁闷地道。
“你外婆需要金银花和赤蓝菇,你到一哩外的草地去摘一些回来。”母亲将一个藤篮交给她。“别拖太久,我们要赶在黄昏前回家,免得走到半路就天黑了。”
“啊?我们今天不睡在外婆这里?”
“我们一家三口人,外婆哪里有地方让我们睡?”玛菈轻推她一下。“好了好了,快去快回。”
“噢。”她无精打采地提著篮子出门。
“等一下。”母亲突然叫住她。
又怎么了?她回过头。
“现在太阳正烈,也不知道披件斗篷,不怕中暑啊?”玛菈撩起门后的红色斗篷帮她披上,嘴里唠唠叨叨,动作却佷温柔。
蕗琪心里温暖。
原来,所谓的“幸福美满的家庭”,就是这样子。
在她还是曹清荭的时候,她的家庭比现在富有一百倍,她的父亲是上市公司总经理,母亲是某个保养品牌的创始人。
她天生貌美如花,功课优异,受女孩子嫉妒,男孩子欢迎。她的父母成功,家庭美满,她从小就是个众星拱月的公主,多少人羡慕那个拥有一切的曹清荭?
但她也是一个保母带大的孩子。
她的父亲永远在外地出差,她的母亲永远在投资人和客户之间周旋。其实她知道她的父母外面各自有情人,但是表面上他们还是维持一对神仙眷属的形象。
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每次上财经周刊的人物专访,都是一幅绝美的图画。
成了蕗琪之后,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恩爱夫妻”──波罕和玛菈拥有的连她父母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都没有,但他们拥有彼此。
他们平时拌拌嘴,调调情,无论对对方多生气,他们永远会站在对方的身边,一辈子相扶相持走下去。
原来这就是“亲情”!
即使外婆知道她已经换了一个人,也没有丝毫减少对她的爱。
他们一家人互相深爱,没有任何条件。
失去所有外在的财富和光环之后,她却找到了精神上的丰足。
她曾以为自己会痛恨被困在原始的年代,却意外地发现,她过得很快乐。
上头那个把她丢过来的家伙,其实待她不薄了。蕗琪愉快地哼著小曲,走在森林里。
第1章(2)
这女孩还满知足的嘛!
“嗯?”刚刚有人在说话吗?
她四周看了一圈,清风撩拨著深绿色的树盖,金色阳光从空隙间一束一束的射入。风在吹,蝶在飞,鸟在叫,就是没有除了她以外的人类。
她耸了耸肩继续往前走。
四年来,外婆家附近的森林她已经摸得很熟。现在是即将进入盛夏的六月末,是一年当中她最喜欢的时节。
她转进一条林间小路,走了片刻,脚踝微微一痛,被自己带起来的小石子打到。
她不以为意的继续走,不久脚踝又一痛,再走又是一痛,她终于停了下来。
在原地站了片刻,她转头往路边的树丛钻进去。
不一会儿,森林里失去所有人的影踪,唯有昆虫夏鸟卖力地在唱和。
“这样就吓跑了?”
一个高瘦的身影突然从路旁的树上跳下来。
一个少年站在她刚才的地方。
他长身玉立,金棕色的发丝柔软,俊美的五官如雕,他的衬衫和长裤是用上好的布料裁制,皮背心闪著上好皮革才有的光泽。
站在阳光下的他,如一尊英俊的少年雕像。假以时间,他宽阔的骨架被更多肌肉填满,将成为一个雄壮的男人。
不过现在他还只是倨傲不驯的年轻人。
他看著她消失的方向,一把弹弓在指间晃呀晃。
没意思!少年撇了撇嘴,把小石头随手一抛,往大路走去。
走不了几步,他的脚踝微微一痛,被带起的小石头打中,他不以为意继续走,脚踝又是一痛,再是一痛……
意会过来的他立刻停下来,不爽地转身。
“是谁?出来!”
一抹红色的纤影站在他刚才走开的地方,嘴角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
“你找死?”少年从鼻尖倨傲地打量她。
蕗琪撇了撇嘴。
“找死的人是你吧?你这个臭小鬼,干嘛没事学耗子躲在树上偷看?”
“你敢骂我是老鼠?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少年的表情简直像王子出巡,期待她立刻拜倒下来,直呼万岁万万岁。
“你连你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可怜的孩子。”她挂上一脸好同情的表情,绕著他走了一圈。“让我想想看,我最近有没有见过一个嘴毛长不牢、专门躲在森林里挑女孩子下手的变态?好像没有耶!对不起,我认不出你是谁。”
“你!”少年气得七窍生烟。
他父亲是堂堂一国侯爵,他自幼被一堆人捧著长大,谁不让他三分?他第一次遇到这种刁民,竟然左一句“老鼠”、右一句“变态”的骂他!
“不然你说啊,你躲在树上干嘛?”
如果这时候承认:我躲在树上是为了欺负你,好像真的满没有男子气概的。他不禁气结。
蕗琪看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样子,忍不住又露出笑意。
“你是什么人?”他忍不住盯住她。
第一个攫住他注意力的是她那双大眼睛,犹如黑水晶一般骨碌碌地转著,充满野性,看起来就是一肚子坏水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转出几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念头,偏偏又不让人讨厌。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生动的眸子,不禁怔了。
她的脸蛋白皙艳丽,黑色鬈发从脸颊两侧垂了下来,被火红的斗篷映衬,充满年轻少女的风情。
他莫名其妙的胸口热热的。
“喂,你发什么傻?”她粉白的小手在他眼前一晃。
少年回过神,陡然一阵羞怒。
“走开!”他啪一声打开她的手。
红帽女孩抽了口气。
“你会打女人!”她控诉。
他、他哪有打女人?就是轻轻碰一下而已!
好吧,其实拍到的那一刻就后悔了,可是他又不想在她面前示弱。
“我又不是故意的!”他恼羞成怒。
“哼,会打女人的男人最差劲了,再见。”她重重啐了他一口,转身走开。
“慢著!”他越想越不是滋味。
明明他才是身份尊贵的人,她只是下等人,凭什么她可以斥责他?
“喂,我叫你站住你听到没有?”女孩停都不停,让他更火,他追上来拉住她。“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对,这个问题刚才被她取笑过,他迅速自己接下去:“我是亚历山大.洛普!”
红斗篷女孩无聊地看他一眼。
她竟然一点都不印象深刻?亚历快气炸了!
“洛普侯爵是这片领地的领主,我是他唯一的继承人,”哈!怕了吧?“将来这整片领地都是我的,你不快跪下来向我道歉?”
洛普侯爵的儿子怎么会在这里?
蕗琪欠扁的表情不变,心念电转。
听说洛普侯爵是国王的心腹重臣,平时派驻在皇宫所在的王城,几百年才回来领地巡察一次。如果他儿子在这里,难道他也回来了吗?
洛普是“狼”的意思,附近的城镇处处可见刻有狼首的族徽,山脚下的森林立牌也有狼族的印记。
难道她运气这么好,竟然遇到回来巡察的洛普侯爵一家?
这少年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年纪,顶多大个一、两岁,偏偏自大傲慢兼讨人厌得很。这种不知民间疾苦的公子哥儿,将来要是继承了他父亲的地位,成为新的领主,人民哪里有好日子过?
“你要我向你道歉?我问你,是谁先拿石头打人的?”她本来也就不是个好吃的果子,一个十几岁的小鬼竟然敢对她叫板?
亚历冷笑一声,倨傲地扬起鼻尖。
“那是你活该!你们这些吉普赛人,没有我和我父亲的同意就占了我们的地,自己盖房子。我有答应让你们住下来吗?你要是不道歉的话,我回去叫我父亲把你们统统赶走!”
她非但不怕,反倒更上前一步。
“如果侯爵要我们走,我们当然二话不说会搬走。毕竟地不是我们的,我们有自知之明,不会做那种摇尾乞怜的事。倒是你,小狼狗,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不要动不动就跑回去找老爸哭诉,说出去会被笑的。”她重重数落。
“你──”这是哪来的刁民?气死他了!
“我看你这副样子,没有二十五也有二十二吧?”她故意道。
“你、你──”他还有好几个月才满十七岁。
虽然男人被说老一点无所谓,反倒显得他少年老成有威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她的嘴巴说出来,就好像一个天大的缺点。
“在你这个年纪的人,也该认真找点事情来做,不要只是想靠爸爸。我比你小的时候,都已经会赚钱养家了呢!”她摇摇食指。
亚历气得嘴巴都歪了。
以前在王城之时,看在他父亲的份上,谁不是惯著他、让著他?他自小养尊处优,谁敢这样指著他鼻子说他?
早知道就不要和父亲回来属地,这个地方处处是不长眼的死老百姓。
近几年来宫里权力倾轧,他父亲心里早就生出离开是非之地的想法,只是因为国王对他深加企重,不肯放父亲离开。
没想到,去年侯爵夫人染上红热病去世,这对他们父子俩都是个沉重的打击。
有一阵子,他们两人甚至无法和彼此说话,因为一说了话,势必提到他们共同深爱的女主人,而他们都难以承受。
心灰意冷的父亲终于坚决地向国王辞官,决定回到洛普一族的领地定居。
亚历对于要离开繁华的宫廷本就满心不悦,他所有的朋友都在那里。
回来才三天,一看到附近所谓“最繁华”的华洛镇,他心都凉了──如果这个叫“繁华”,他简直不敢去想其他村镇是什么鬼样子。
今天他再度和父亲提起要回王城去,侯爵不但拒绝,还数落了他好几句,他一气之下跑出来。
听说森林里有一群流浪的吉普赛人。他本来只是好奇来看,没想到竟然遇到这个牙尖嘴利的小红帽,他气得差点年纪轻轻就心脏病发作。
不管!他非叫他父亲把他们赶走不可,看她到时不哭爹喊娘的跪在他面前求饶!
“好了,小狼狗,我还有工作,没办法像你成天可以无所事事的到处乱晃,再见。”
“你!你给我站住!”竟然叫他小狼狗?这是什么名字!
“还想再跟?真这么想当变态?”她野性的大眼对他一瞪。
他登时僵在原地。
小狼狗,不是对手!蕗琪轻快地哼一声,办自己的正事去。
“爸爸,听说洛普侯爵回来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问著刚从镇里回来的父亲。
“他们一家三天前回来了,是谁告诉你的?”波罕接过妻子为他舀的肉汤,看女儿一眼。
平时蕗琪很少下山,大多是跟外婆在一起弄些魔法、草药的事,所以他以为她们还不知道。
“侯爵回来了?”玛菈一怔,端著自己的碗坐下来。
今天回来的路上波罕打到几只野兔,所以今晚的餐桌比较丰盛,有兔肉汤,炖蔬菜,新鲜面包和水果。
蕗琪再没见过比她老爸更能干的男人。
英俊瘦削的波罕有著一双巧手,举凡锅子、房子、马车到家具都会做,像他们现在住的这栋小木屋就是他亲手盖的。
这个家有两大间两小间。最大那间是结合了客厅厨房玄关的公共空间,另一个大间是她父母的卧房。她自己的小房间在主卧室旁边,最角落的小房间则是一间小浴室。
她母亲玛菈的手也不遑多让。
父亲负责房子,母亲就负责装潢。屋子里所有的窗帘被单床褥桌巾,甚至他们三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玛菈亲手做的。
他们没有太多钱,但吉普赛人天性乐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够用时父亲会下山接一些木匠活儿,母亲就做点女人家的饰品和小玩意儿让她拿去镇子里卖。一家人虽然清贫,却过得比许多人都满足快乐。
这四年下来,如果不是有他们在,蕗琪不晓得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今天下午的时候遇到侯爵的儿子。”她告诉父亲。
“侯爵的儿子跑到我们的森林里做什么?”玛菈吃了一惊,把切好的面包分给女儿和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