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讨厌这些富家子弟,不知人间疾苦,又爱欺压百姓。她家小妹就曾经被汴梁的富家子弟的马给踩伤,不过眼前这个还满顺眼的,可能是他脸上的挫败和消沉让她不那么讨厌他。
“我是挺笨的。”赵冼锋用手撑着头,泄气的道。
他可以马上回宫,只要把他的信物交给当地官员,回宫的事立即有人办妥,可是他不愿意,宫中此时为立太子一事并不平静,太子之位,人人觊觎,他身为七皇子,却不为所动。
他无法释怀宫中之人为荣华富贵就骨肉相残的事,切肤之痛比起如今朝不保夕更让人难以忍受。他想,还是等他们斗完,再回去吧。
听完他的自嘲,苏遥卿反正也帮不上忙,径自转过身躺入整理,干草上准备就寝。
“睡觉之前,不要问安一下吗?”看她要睡了,赵冼锋不甘心地又聒噪道。
“啰唆。”她快困死了。
“好好好,你睡吧,我不吵你了。”他需要一个伴,没有虚伪、凶险'狡诈的伴。宫中岁月太无情,就连同母的兄长都无法坦然相对,他真心希望有一个人能不带算计地陪着他。
火苗渐渐地变小,破庙里的热度也渐渐不够,赵冼锋慢慢地移到她身侧,守着她玲珑的身影。
过了良久,苏遥卿扭过脸来,凝视着那稀微火光下端正贵气的面孔。
“你叫我小仙吧。”这是她的小名,爹娘在世时,他们都这么唤她的。
内心郁结的赵冼锋猛地回头,撞上她干净的目光,心中阴云绽开一片明朗,他微笑着点头,至少这当下他一点都不孤单。
鸟群啾啾的在破庙外的枝头上围绕,苏遥卿慢慢苏醒过来。一日之内,这个时候是她最不愿面对的,睡醒前的一刻总感觉到通体冰冷,手足酸痛,餐风露宿之苦,她的意志扛得住,身体却不配合。
醒来后,她心中一愕。咦,为什么她不觉难受了?起身一看,竟有一件轻暖的皮袍盖在自己身上。
是昨日那位少年所为吗?
正思忖间,赵冼锋手持破碗从门外踏进,一见楞在那里的苏遥卿,嗓音温厚地道,“你醒了。来,我去屋外的小溪汲来些水,你先喝吧。”
碗递到她眼前,她却身往后仰,有点手足无措。除去家人,从未有人对她这般好过。
“接着啊!”他昨夜未曾阖眼,看着她窝在草堆上抖个不停,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后来他不顾自己,脱下皮袍给她盖上,一夜静静看她在睡梦中露出安适的笑意。
面对他的善意,苏遥卿并未接受,她把皮袍推还给他,径自拍拍身上的草屑,抄起枕在头下的小包袱,举步就走。
“你……你这就走吗?”赵冼锋一时无法接受她的举动。
她急遽转过身,“不要跟着我,大家各走各的路。”她理不清胸中变化莫测的心绪,为何一度想依赖这个华服少年?
“好吧、好吧!姑娘先请。”他有礼的展臂,面上微微含笑。
古怪地瞥过那和善的表情,苏遥卿不欲再留恋,拔足就跑。
叫他不要跟?他就不会跟吗?天真!小姑娘冷是冷点,不过还满天真的。
放下破碗,赵冼锋狡黠又不动声色地跟她身后上路。
一片荒冢,残雪未融之地,这就是苏遥卿要来的地方。
她不顾地上潮湿,趴伏在一个小小的隆起的坟茔边,按土色判断,此坟新造不久。
“奶娘,我又来陪你了。”她一双素手整理着坟边杂草,轻轻地道:“我明白奶娘一直想回江南老家,你一直忍着思乡之苦,为了我和妹妹操劳一生,苏家欠你的,今曰由我送你回来,奶娘你开心吗?”
不远处,一抹颀长的身影靠在残破的断垣后,拉长耳朵听着。
“我有寻过奶娘的家人,可他们都不知去向,你的故圔如今已是这般景象,你要我交给你兄长的东西,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奶娘走了,为尽孝道,她把妹妹们托付给邻居大婶照看,自己则带着奶娘的棺木,送其落叶归根,殊不知,奶娘的家人早散了。
“再过些时日,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趁着如今还在,让我好好陪陪你说说话,只怕日后再没有……”想着自己将成为老鸨的摇钱树,未来将是妓院的囚徒,她便泣不成声,哭得悲凉万分。
枯枝在风中悲伤的摇晃,虽然春天已近,可复苏的生机未到。
断垣后的赵洗锋沉默地听着风中细细的啼哭声,他握紧拳头,心中有了主意。
苏遥卿并未感到身后有人,哭累后就昏昏睡去,当猛烈的寒意将她冻醒后,发觉天色已昏暗无光,仰视那无星无月的夜空,一朵朵绽放的雪花飘舞而下。
下雪了!
未从悲痛中走出来的她,不得不告别奶娘,迷迷糊糊地往回走。
雪越下越大,沾满她的发和长长的睫毛,肩上也都是软软的冰冷。她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四周悄无声息,彷佛天地间只剩下她独自前行,等到站在昨日夜宿过的破庙前,她才恍然一惊,自己怎么又回来了?
踩进破庙里,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地上一团灰烬,四周散乱。好静,雪落无声,看来那位少年已然离去,不期而至的孤寂,令她紧紧地抱住自己,想寻求一丝温暖。
身后蓦地响起脚步声,她猛然转身,可压根看不清来人。
“谁?”她背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小仙姑娘,是我。”
听到赵洗峰那温暖的声音,苏遥卿傻傻地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喘着气。她是在作梦吗?
“你跟我来。”他对她亲热地招招手。
依然不动,她还以为是在梦里。
“小仙姑娘,那我来拉你哦。”看冷傲的小姑娘突然变得呆呆傻傻,赵冼锋不自觉莞尔。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呢,傻傻的样子露出孩子气的稚嫩。
他斯文地握住她的小手,慢慢地领着她走出破庙,然后开始拉着她在雪地里小跑。
“小仙,我好冷,你冷吗?跑跑就不冷了,一会就到了。”
两人吐出团团白气,在风雪里,苏遥卿任他带着自己在清冷的雪地里留下一串相依的脚印。
“到了,就是这里。”
差不多一炷香的工夫,他们来到一间草屋前。
赵冼锋率先进屋去,“小仙,这是我向村里猎户借来的屋子,今儿个下雪,在屋里我们就不会受冻了。”
房子虽小,里头却很温暖,门边的木桌上一盏黄橙橙的灯,屋角有铺着被褥的床板,窗户下是冒着热气的炉灶,整个屋里飘散着烤食物的香味。
“快进来呀,小仙。”这丫头怎么像是魂被勾走似的,一直呆呆地不言不语。
他笑着一把拉她进来,“傻丫头,你怎么了?”
边说他边粗手粗脚的拍去她头顶肩上的积雪。
“快去那边炉灶暖暖手,一会就可以开饭了。”
苏遥卿却依然不为所动,她视线瞧遍了床、桌,眼神慢慢地回到赵冼锋身上。
他变了。
“你的锦袍和皮袍呢?”他一身粗布单薄的蓝色衫子,保暖的皮袍也不见了。
“我见天气暖和,就都典当了,反正也快用不着了。”他趁着她哀悼奶娘时,先回到城内,将身上值钱的衣物拿去变换成银子,继而找到这间房子张罗来食物。
“你……”她冰雪聪明的识破。外头下着雪呢,那里暖和了?心知肚明这屋子里里外外都是他用那名贵袍子换来的。
“小仙,昨日你给我的馒头好香,今日我也弄了些馒头来烤给你吃。”住过皇宫内院,穿尽绫罗绸缎,对于眼下这种粗劣艰苦的生活,赵冼锋还有很多不适应之处,但一看到娇弱的小仙需要他的呵护,他就能很快地忘记这些不愉快的落差。
“你不回家吗?”她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反而说出心中的疑问。她突然十分紧张,害怕他离去,害怕再次剩下她自己一个人。
“啊呀!烤糊了。”第一次烤馒头就领到一个下马威,赵冼锋来不及答话,看着这一个铜子儿换来的馒头,愁眉苦脸地叫道。
第3章(2)
“你不用回家吗?”对那颗已经不能祭五脏庙的馒头视而不见,苏遥卿急切地再次问道。
他一愕,未料到小仙也有这么急切的时候,眼见她已泫泪欲滴,他好脾气地拉着执拗的小姑娘坐在木桌旁,把另外一个没烤透的,但还算能吃的馒头交到她手心里。
“快吃吧。”刚说完,看她又打算抢白,他急忙道:“我不回家。”
“为什么?”他是富家公子,为何要跟她混在一起?她百思不得其解。
用手抚着略有青影的下巴,他斟字酌句地说:“我爹非常富有,家业也极大,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挺多的。”
“他们欺负你?”她试探地问道。
“不。”谁敢跟他作对?宫里没人敢跟他斗智,兄弟们更是不敢来寻他麻烦。
“那你为何不愿回去?”撕下一块馒头,她送入口中,心思则围着他转。
“他们喜欢打来打去。你看,为点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打得头破血流多不值?”他爽朗地摊开双手,坦然而言。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不及时行乐,为名利所累,非他赵冼锋所要的。
“你躲在一边任他们打,等他们鱼死网破,情势对你不就更有利?”何必跑出来受苦呢?
“我……爹有意让我继承家业,但如此一来,麻烦自然也多。”他跑出来,多半也是想暗示父皇,不要把他纳入储君的考虑人选。
“衣食无忧难道不好吗?”苏遥卿渐渐也变得话多起来。
“是很好,但我发现,跟你一起在这里吃馒头也不赖。”毋需终日劳心提防,还可以自由散漫,想笑就笑,想跑就跑,不用承受身份所带来的重责和压力。越说赵冼锋的嘴咧得越大,开心地撕下她手里一片馒头,喜孜孜地送到嘴里。
“怪人。”她撇嘴看他,像在赌气似的把剩下的馒头全塞进嘴里,不让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撕她的馒头。
吃太快就是让她两腮鼓鼓的,像只偷食的小老鼠。赵冼锋见她这样,笑得前仰后俯。
白他一眼,她并不以为意,走到炉灶边汲些滚热的水想洗脸。加了冷水后,水温实在太舒服了,她有很久没有好好地梳洗了。
“小仙,屋里有些皂角,我来帮你洗头吧。”边说他的手径自霸道地上前要解开她被雪水浸湿的发。
“不要,你放开。”她左躲右闪,可是身材瘦小的她哪里逃得过他的大手,一会儿就被压在木桶边,低着头,任其处置。
挣扎不过,她只好认命,闭起眼睛,享受秀发在温水里慢慢舒展的舒适,头上忽上忽下的大掌力道刚刚好,皂角的清香弥漫在这雪夜中的小屋内。
“你的发好美,像匹上等的锦缎。”赵冼锋郑重又爱怜地搓洗她乌黑发亮的青丝,啧啧称赞。
动作快点啦,脖子好酸,别搓了。苏遥卿在心里嘀咕着,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给她洗头。
“我在宫……家时,想给小妹洗头,主事太……管家居然以死相逼,不准我动手。”他很爱缠缠绕绕的乌丝,今日终于能如愿以偿。
他自顾自地享受万分,苏遥卿忍耐了许久,想要发脾气时,他这才意犹未尽地停手。
“好了。”用布巾把湿濡滴水的长发仔细包好,眸光闪亮地对着满面涨红的她道:“这皂角真的很香哩!啊,你干么踩我脚?”根本不知她已火冒三丈。
“动作真慢。”在冷冷的外表下,她其实性子也没多好。
“我下次改进,但你也不用踩我吧?!”真是狠心,还那么用力。
“我要睡了。”
“等等,我们来商量一下,接下来几日该怎么办。”湿发还未干就想睡?赵冼锋连忙拖住她。
他手头仅剩下三贯钱,如不想些法子,喂饱肚皮都是问题。
一提到这事,苏遥卿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卖身的一百五十两银子,留下五十两给了两位妹妹,其它的她带着上路好张罗奶娘的后事,现下已所剩无几。
听到她无助的叹气,赵冼锋缓缓道,“我有个吃饭不愁的主意,我会打猎。”
他的射技可说是百步穿杨。
她惊愕地抬头,看他儒雅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个能自食其力的人。
“到时打来的猎物,一部份留着自用,一部份可以拿去卖,两全其美。”生计不再成为问题。
“我会刺绣。”受他启发,她也有了想法。
“哦?不信,你这个小笨丫头才不会呢。”心情极好,他挑眉闹她。
对上那神采奕奕的脸庞、炯炯有神的目光,一股异样感觉蓦地在她心里冲撞,她两颊通红,不服气地道:“你要不信,明儿个我就去买针线回来绣给你看。”
“那就这么说定了。”
“到时候你打不回来猎物,别怪我笑话你。”她反将他一军。
“打猎是小事一桩,不过明晚还是让我帮你洗头吧。”她的长发柔软如丝绸,一洗就上瘾。
“想都不要想。”再让他慢吞吞地洗上一个时辰,还不如直接给她一根绳上吊来得快。
“你真不考虑?”
“好、困。”烦死了。苏遥卿火大地吹灭了桌上的灯,窗外的雪反射月光映入屋内,一切都显得柔和。
吱呀!赵冼锋推开房门,双手负于后,静默地眺望空中的飞雪和远处寂静的无垠群峰。
这可能是这个春天最后的一场雪,也是冬日最后的告别。
轻轻地迈前两步,她也来到他身侧,与他共同欣赏这场飞雪。
“发已干,早点睡吧。”赵冼锋为她挡住风口,不让雪花沾到她。
“只有一张床。”她闷闷地说。
“我自有办法。床是你的。”
“我个子比较矮,我睡木凳就可以了。”
“床上的被子里有虱子跳蚤,我才不要。”这是他的推托之词,刚租下这间木屋时,他就已买了熏香洁净被褥。
“哼!就让我被虱子咬好了。”他居然还嫌弃她渴望已久的床。
可当苏遥卿躺入床被中,嗅到沁人的花香时,她才明白他的心意,一股强烈的悸动深深震撼着她的心灵。她眯起眼睛佯装睡熟,看着他在屋子里摆弄着两张细窄的长凳。
为什么怎么睡都觉得难受?赵冼锋在长凳上翻来覆去_,就是找不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刚才他差点就要睡着,却从凳上跌了下来。
他只好坐起身子,趴在木桌上度过一夜,当然这一切没有逃过苏遥卿的眼。
第二天大清早,她醒来时,屋内已空无一人,她打了个冷颤。赵冼锋人呢?失落和恐惧一同袭来。
不过当她看到桌上用炭灰写的留言时,冷清的面容上添了一朵笑花。
他去山中打猎了。
心中立刻卸下一块大石头,她利落地穿好衣服,打算去城里用最后的钱添置些针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