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天的生活只有紧绷二字能形容,她总是小心翼翼的处理着她的工作,深怕会有误判;每件证据都要判断,文书卷宗中的每个字都要考虑……难怪士扬宁可去当检察官,也不愿意当法官。
“小蓉学姊,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这个小蓉学姊名叫李嘉蓉,是沈佩璇和严士扬在大学时代的学姊,大了他们两岁。
学姊大三那年就被外系的学长拐走,甚至还生了孩子,还没毕业就休学;孩子生下来后,结完婚,学姊才复学,回到学校完成学业;毕业后,学姊不参加司法特考,成了法律工作的逃兵。
不过沈佩璇倒觉得,其实学姊现在的生活更幸福──学姊的老公工作还不错,两个孩子都已经上小学了,学姊在地院当她的法官助理,帮她整理卷宗、处理些杂物,不会太忙,还能兼顾家庭。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适合的路要走,像我,我就不适合当法官,更不适合当检察官;相反的,小璇,你很适合做这一行,我觉得你做得很好。”
挥挥手,“以前我还满喜欢听这种称赞,现在我只觉得很累。”一脚踩进来,还能不能再退出去,心里也没个底。
念法律系好像都注定要走这一行──当年,她好像也没多想,就这样报考、考取,通过司训所训练、通过候补与试署,然后走到这里。
这份工作稳定,薪水不错,至少对她这个单亲家庭出身的孩子而言,已经算是光耀门楣,让父母脸上有光。
李嘉蓉突然凑到她身边,“我倒觉得你这样也不错……起码你们一个在地院、一个在地检署,算是近水楼台……”
“你在说谁啊?”
“士扬啊!”学姊一脸兴味十足的模样,“听说你们前几天才当庭互杠?沈大法官!”
“还不是自白的事,士扬每次讯问嫌犯都要大小声……”
“那种太专业的事情我不管,不过我没听说过士扬在其他法官的庭敢这样跟法官互杠,所以你……对他而言应该是很特殊的吧?”
沈佩璇不语,摇摇头,回到座位上准备审阅卷宗。
但这个动作却被小蓉学姊当成是逃避。“小璇,每次谈到这个,你都回避。”叹息,“你觉得士扬不好吗?”
“我没有这样说。”这点她是一定要否认的。
“那为什么不试试看?你们两个人身边这么多年都没别人,为什么不给彼此一个机会?”
沈佩璇看着文件,知道学姊就在自己的前方,等着自己给她答案,不禁叹息,“学姊,士扬一直把我当成好朋友看,我们认识太多年了,他不可能对我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李嘉蓉当场听出端倪,“‘他不可能对我有什么特殊的感觉’……”模仿她刚刚说这话的语气,“言下之意,你对他是有感觉啰?”
沈佩璇一愣,脸颊微红。
李嘉蓉一副当场抓到现行犯似的,“你脸红了!所以我没说错?”
又是叹息,“学姊,你应该去地检署工作的。”比士扬还会问话!
李嘉蓉很兴奋,“小璇,士扬又没当面拒绝过你,为什么不试试看?”
“你也不是不知道,当年……的事。”
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那已经过了很多年了,当年士扬才几岁,那种感情一点都不成熟,说不定士扬早就忘记了当年的事。”
当年,士扬交了一个女友,但就在大三那年,两人莫名分手,没有任何人知道原因,就连严士扬自己都不清楚。
他陷入了空前的低潮,甚至放弃学业与正常的生活;若非沈佩璇一把将他拉出,他是不可能会有今天的成就。
沈佩璇叹息──那件事之后,士扬再没提过那个女孩;在他们这些朋友的记忆里,也渐渐忘掉了那个女孩。
李嘉蓉不以为然,“小璇,我不认为士扬还在想那个女孩,都那么多年了,你跟士扬都已三十岁,是成年人了,一个成年人还走不出十八、九岁那段恋情,太夸张了吧!”
沈佩璇还想再说,但就在此时,办公室门被敲响;两人一愣,小蓉学姊赶紧站起身去开门。
“起诉啰!”
李嘉蓉很讶异,“都几点了,还在分案喔?”
法警送进文件,“没办法!地检署那边才送到,希望能尽快处理,电脑抽中团股。”
李嘉蓉接过卷宗,搬到沈佩璇桌上放着。
法警看见沈佩璇,对她打了声招呼问好──就算沈佩璇才刚满三十岁,是个年轻法官,而法警已经四、五十岁,但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法官的职位还是相当令人尊重的。“法官好。”
“你好,辛苦你了!”沈佩璇翻开卷宗来看,“地检署说要尽快处理,有说为什么吗?”
法警只能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只说法官您看了就知道。”说完退出办公室。
沈佩璇安安静静看着卷宗,李嘉蓉身为助理,也凑到一旁,帮忙看着。
小蓉学姊边看,不禁讶异说着,“公诉检察官严士扬……小璇,我真的觉得你们很有缘分,他起诉的案子常常都由你来审。
她苦笑,这时两人一起往下看,小蓉这才知晓为何严士扬希望尽速处理,“原来是抢夺罪,难怪士扬要尽速处理,那家伙最痛恨这种抢人东西的坏蛋……”
“学姊,你看清楚……”指着起诉书上头的文字,“上头写着,请法官从轻量刑。”
“啊?”讶异不已,“犯了抢夺罪,然后希望从轻量刑,这是士扬写的起诉书吗?”
别说学姊了,连她都有点不太相信,这件案子一定是个不寻常的案子──她太认识严士扬了,他是个见到抢犯当街行抢时会骑车追上好几公里也要把人抓到的男人……
别问她为什么知道,一言难尽啊!
就在李嘉蓉还在喋喋不休说着她认识的严士扬是个又冲动又爱打抱不平的男人,而沈佩璇边分心听她说,边分心看着卷宗的同时,门口敲门声又响起。
看向门口,“该不会又有案子吧?”
沈佩璇真的怕了,“拜托,我还有好几份判决书没写,饶了我吧!”
李嘉蓉冲去开门,门一开,本来还想开口抱怨的嘴倏地收紧──因为她看清了门外的人。“检座,您好。”
沈佩璇看向门口,竟然是他……
李嘉蓉在地院当法官助理也有两年的时间了,她很清楚地院与地检署的生态──她看见严士扬出现在她面前时,就算前面说了再多他的“坏话”,亲眼见到他时,还是要很礼貌的喊他一声检座。
不过最令她讶异的,不是这个前一秒钟还是她们讨论主题的男人,竟然在下一秒钟就出现在她们面前,而是一个检察官直接登堂入室来找法官,这真的很奇怪!
在刑事案件中,检察官负责侦察搜证,然后起诉,由法官来判定证据是否充分到可以将被告定罪,所以法官并不是检察官的帮手;相反的,很多时候,法官会站在与检察官相反,甚至对立的位置。
也因此,检察官不太可能会这样出现在法官的办公室,这如果让被告的律师知道可能会很麻烦,会说法官与检察官是不是串通好了。
严士扬看着她,“学姊,叫我名字就好。”
“这样不好吧!检座……您找小璇有事,那我先出去好了。”包包拿着,“小璇,我先回去了。”这当然是为了把空间留给他们啊!
沈佩璇放下卷宗,手一挥,要学姊赶快回家;顿时,办公室内只剩下这对男女。
她站起身,伸伸懒腰,眉头微皱,因为她感觉到腰部一阵疼痛,或许是因为坐太久了。
同时她也揉揉眼睛,觉得自己可能近视更深了。唉!都是这份工作惹的祸,让她才三十岁,身体就好像已经四十多岁了。
这些反应严士扬都看在眼里,他不动声色,只是问着,“为什么学姊可以叫你小璇,却一定要叫我检座?”
沈佩璇笑着,“你几岁啊!还在计较这种事。”
她走到一旁的柜子想要拿份文件,就在此时,她发现严士扬也有动作──那个男人竟然走到她的办公椅前,蹲下身子,不知在做什么。
然后他站起身,开始动手处理她的灯──他转出了旧的灯管,接着走出办公室,不知去找谁,回来时手里拿着另一个灯管,回到书桌前,将新的灯管装回去。
沈佩璇从头到尾看着,不解他干嘛做这些事?先是椅子,后来又是灯,椅子她刚刚才坐过,旧的灯管也会发光,都没坏,“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把椅子的高度调低一点,这样阅卷时就不用弯腰,自然就不会腰痛;你原来灯的灯管太亮了,光线照在纸面上会反光,这样反而会让你看起东西很模糊,眼睛会更酸涩。”他不疾不徐的说。
沈佩璇很是讶异,但因为他贴心的举动,心里还是有点暖。“你怎么知道我腰痛,眼睛不舒服?”
“你站起身时手扶着腰,还皱着眉头,然后你揉眼睛,眼睛甚至有点睁不开。”
“观察得真入微,不愧是检察官。”
“那当然。”他坦然接受赞美。
沈佩璇摇头,这果然就是严士扬──正常人听到赞美,应该都会说不敢当,只有他会大大方方的说声“那当然”。
沈佩璇走回座位坐下,摆出阅读的姿势,发现真的比原来的姿势改进很多,她可以坐直,不再需要弯腰;甚至连灯的光线都柔和许多,照映在白纸上不会反射刺眼光线。“谢谢。”
她知道自己不够自然,心里明明很感动,却只能说出谢谢;事实上,她是真的很感动,更没想到他会有这么贴心的举动,会有这么细腻的观察。
“为什么会过来?”她问着。
检察官与法官间不应有不正当的往来,他应该很清楚,虽然他们知道,两个都是嫉恶如仇的人,不可能有什么不正当的往来。
严士扬有点不知所措,他已卸下一早出庭时穿着的检察官服制,换上了自己的西装外套。
此时,他伸手摸了摸外套内侧口袋里的东西,却不知该如何开口。“那个惯窃的案子判了六年半很合情理,只是为什么要再判强制工作三年?”话一说完,严士扬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顿,干嘛谈公事啊?
沈佩璇笑着,心想,要谈公事,那就来啊!“这种惯窃,你把他关再多年都没意义,更何况窃盗犯能关几年?关出来后他照样偷;所以我决定叫他去强制工作三年,让他学习什么是自立更生。这样的回答可以吗?检察官?”
严士扬搔搔头,“可以!可以!”这才不是他要问的。
他没有要问什么,相反的,他只是想邀她……
第1章(2)
沈佩璇难得见他这副无话可说的模样,跟他在讯问嫌犯时那副狠劲大相迳庭,心里不禁窃笑。
但她知道,他心里一定有事,一定有别的话要说,只是她不动声色,就等他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那个……那个……”
“那个案子吗?”拿起卷宗,心里都快笑出来,“已经分案了,现在到了本庭;不过你什么都不要说,别影响我的心证,我会再研究。”
“你是说那个抢夺案吗?”严士扬也认真起来。
“你今天起诉的案子,抢夺案,还请求法院从轻量刑?不是吗?”
严士扬也很关切那个案子,“那你……”
“我说过了,你来找我基本上没有关系,但是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要让自己落人口实。”
严士扬叹息,“我知道,但是那个案子……还是拜托你多研究一下。”
沈佩璇很讶异,“我一定会,因为我真的太讶异了,到底是什么案件让你愿意帮被告求情。”
他叹息,“你看了就知道。”
沈佩璇将卷宗放下,“我尽快看,这几天就可以开庭,别担心。”
话毕,两人又是一阵无语。沈佩璇终于受不了了,“士扬,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你怎么可能会来跟我讨论案情?你明知道我是法官,你是检察官,为了不让被告抗议,你是不可能私底下找我讨论工作上的事。所以,老实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知道骗不过她,更知道是自己这番怪异的表现让他骗不过她,严士扬只能叹息,“我想……请你去吃个饭。”
“吃饭?”沈佩璇又笑了,“吃饭有什么不好说的?”
“那你愿意吗?”
“走啊!现在刚好五点半,要吃就走啊!”她落落大方,一点都不别扭。
他笑了,没被拒绝,他开心得很。
事实上,她倒是很能掌握这个男人的个性──他是个大剌剌的人,他能开口已是很难得,她可不能再拿乔,不然她如果很扭,让他下不了台,谁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
她走到门口,他就在身后护着。就在此时,她一回头,“等一下,我拿一下外套。”
“我帮你拿。”
看着他冲回办公桌前,勾起了她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回到她身边,将外套递给她;她接过,脸上始终挂着灿烂的笑容。
出了门,竟然发现李嘉蓉还在门外,好像是在偷听似的;一看见两人,李嘉蓉立刻先声夺人,说了一连串,然后转头跑掉。“小璇、检座,真巧,又碰到你们了……我老公来了,我先走了。”
沈佩璇笑着,这个学姊真是的;她跟着严士扬一起走,准备走到地院的员工餐厅用餐。
他们都很忙,不可能跑太远,况且只是一顿饭,就在员工餐厅吃就好,干嘛出去花大钱?
两人一起走过走廊,两人的职员看到,纷纷向他们点头问好,他们也一一回礼;只是所有人的眼神都很讶异的看着眼前这对男女。
偶尔,还可以听见……
“沈法官跟严检座耶!”
“他们在一起吗?”
“不会吧!前几天不是还听说两人当庭互杠……”
他们懒得去理会别人的言语,只是这样并肩走着,两人一句话也不说。或许是不知该说什么,真是奇怪,明明认识这么多年,这一刻却反而害羞起来,再也不能像学生时代那样坦然,那样……诚实的面对自己。
到了员工餐厅,当然能吃的就是简餐,别想有什么美食,不过在这里工作的人,大概也没有美国时间去享用所谓的美食;半小时内能吃完,就是多为自己争取到半小时的工作时间。
从点餐到上菜,不过才十多分钟,不过不知怎的,平常说话大声的严士扬竟然不说话,安静得很,这让沈佩璇很不习惯。
“什么时候结束试署?”
他惊醒,抬头看向她,“什么?”
“我问,你什么时候结束试署?”
“哦!下个月将书类送审,应该就会过了。”
沈佩璇点头,“恭喜你了!”熬了这么多年,终于从候补、试署,熬成了实任检察官,转眼间已经过了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