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满三十就升了主治,埋藏在盛誉之下,少不得会有几句闲言酸语:谁教人家是院长内定的乘龙快婿,谁抢得过他。
他自认,主治之位坐得并不心虚,但吕院长给了他很大的舞台及发挥空间,这点也是无可辩驳。
吕院长确是他生命中的贵人,于他有栽培之恩。
就这样,他们的名字被摆在一块摆得久了,周遭亲友乐见其成,所有人也早将他们视作一体,究竟是自身有意,还是顺风驶船,再去探究已无太大意义。
第四章 但随本心(2)
「人这一生,除了爱情,还有别的,例如责任,例如恩义。」
他与若嫱,早就形同家人,他对她,不只有责任,还有吕院长的一分恩义。
「『爱』,可以任性任忆、但随本心;但『情』,却是生而为人的根本,吕院长对我,是恩是情,若嫱以十载青春相陪,这也是情分。」
「对,你说的没错。」这就是她认知中的邵云开,「人可以无爱,但不能无情,对不对?」
他微微扯唇。「对。」
「那我以可乐代酒,预祝你婚姻幸福,美满顺遂——」
「承你美言。」邵云开执杯,碰了碰杯缘。
其实也不用预祝,是必然会。她说过,他是个认真的男人,只要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就会全心全意做到最好,用在经营婚姻上,也是一样的。
她已经可以预见,他丰收事业与婚姻,成为人人欣羡的人生胜利组。
用完餐,他本想送她回去,她说要到前面等公车,于是他便步行陪她走到公车站。
他偏首瞧了瞧街景,入夜后,更能明确感受到街上细微的氛围变化。「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她微讶,闷笑。「你不知道?」见他摇头,才又续道:「是西洋情人节。」
西洋情人节不若中国情人节,没那么有这染力,节日感不强,她这种单身狗,无感是正常的,他这种有另一半的也敢不上心,吕若嫱没休了他,还真是他福泽深厚。
「情人节啊……」有情之人告白的日子。
邵云开顿足,敛目。
「欸,不是我要说,偶尔还是要年少轻狂一下啦!」虽然这人心里,根本就住着一个仙风道骨、完全可以成仙的入定老人。
「你怎知我没有?」
「你有?」她斜眼督他。
邵云开不答,回眸见她轻搭双手朝嘴边呵气。「很冷?」
「有一点。」
「我去前面买咖啡。」她请他吃晚餐,他请她一杯咖啡,就当回礼。
不待她应答,他快步越过马路,走进对街的咖啡厅,她索性便坐在公车候车椅等他。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将咖啡递给她。
他只买了一杯,给她暖手,他是不喝咖啡的。
余善舞心领地微笑,双手捧握咖啡杯,轻啜一口,手暖心也暖了。
他将双手插回口袋,仰眸望了望天际,等公车的空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今天云层好厚,看不到月亮。」
「对呀……」她下意识应和,这才后知后觉联想到——「你的名字,是不是取自『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意思?」
「嗯。我父亲追了我母亲好几年才追到她。他们感情非常好,只生我一个独生子,听我爸说,母亲身体不好,不舍得她太辛苦,母亲在我不满十岁时过世了,许多人劝我爸续弦,至少为了孩子着想,家里总要有个女人。
「我爸没理会,一个人独自把我养大,我跟他约好,要来参加我高中群业典礼,但他没熬到那一天就走了,是癌症,其实我父母的病,以现在的医学技术都不是无药可救,至少不至于走得那么早。」
原来,这就是他早早立定志向,从医的缘故。
有这样的成长背景,也难怪他早熟又稳重。
「或许你可以把它想成一种因果?」有他父母的因,种下他从医的果,经由他的手,去造福更多的家庭。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会相遇?」
「不就是因为一碗粥吗?」因为她那时很饿啊。
「茫茫人海,我谁不遇,偏偏遇上你,如果不是这样,我现在或许已经离开医学界。」
他是因为她,走出生命的低谷,找到全新定位,才有后来的那场手术,让他能够用这个重生的自己,帮她重新站稳脚步,找回梦想。
这当中的因果,如今想来,或许所有的相遇,早在冥冥中注定。
他注定会遇上她,她也注定要遇到他,在彼此的生命中,撒下一颗善的种子,成就彼此的人生,圆满他们这一段善缘。
远远地,看见公车驶来,他将目光移回她身上,定定相视。「余善舞,我很高兴,遇到你。这一段对我而言,有着不同的意义,它永远会在我生命中,占着一个特别的位置。」
「……喔。」她以前是常常不要脸地说自己善解人意、有颗七巧玲珑心什么的,自诩是人家的知音,但他从来不吭气,还会当没听到,突然冒出这么感性的话,害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再见。」他轻轻地,吐声。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往医院的方向走。短暂的任性纵情过后,终是要走回原本的人生轨道。
余善舞目送他的背影,小小懵了一下,猛然回神,眼睁睁看着公车从她眼前驶过。
靠!没坐到。
追公车这种事太蠢了,她只思考一秒就决定放弃,等下一班。
她退回候车亭,一口、一口轻啜咖啡,在下一班公车到达前,喝光了它。
正要顺手扔往一旁的垃圾桶,不经意瞥见咖啡杯面向外侧的地方,似有字痕。
夜风拂面,云层散去,月华露出脸来。她转过杯身,就着淡淡月华细瞧——
我爱你。
很简单的三个字,没有抬头,没有署名。
她怔怔然。
回神过后,莫名地两颊发晕,脸热心跳,全世界的女人,在措手不及被突然告白时,都不可能淡定得了,尤其是一个自己压根儿没料到的对象——真的没有吗?
心里一道小小的声音,反问回来。
连她哥都看得出来,一个男人为她做了这么多,若不是有心,还能是什么?
回想今晩,他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忽然间,懂了。
他今天,是特意来找她的,他来告别。
他说——爱,可以任性任情,但随本心。
这是他的爱,他的任性任情、但随本心,坦坦荡荡面对自己首次的心动与怦然,再完完整整、没有遗憾地结束。
亏她方才还笑谑他不曾年少轻狂过,殊不知,他有。
她手中,正握着他的年少轻狂。
「谢谢……」指腹轻抚过那淡淡的字痕,暖暖微笑。谢谢你的真心真意,任性任情。
后来,他们再也不曾见过面。
她其实很清楚,他那晚的意思,就是句点。从此,她便只是年少时,一段独特的回亿,再不会有交集。
所以她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没有去参加他的婚礼。
但她想,他一定会幸福,是否多她一人的祝福,都一样。
很久以后,她翻开那本他送的曲谱,他夹上字笺的那一页。
那是一首古老的异国民谣,带点佛朗明哥的轻快飞扬,他说,适合她。
或许他眼里的她,合该便是如这旋律般轻盈曼妙,让人打心底欢悦。
她在参加一次的慈善义演时,将这段小曲改编融入,亲自独舞了这么一段。
——「送给一个不具名的朋友,半厥歌舞酬知己。」
活动结束,她对着采访的媒体,她微笑如是说道。
即便人生踏上已无交集,她始终记得,那个曾经知她懂她、为她圆梦的知音。
无论他是否看得到。
第五章 月老簿上早留名(1)
然而人生,终究比想象中漫长,即便立意永不相见,谁也说不准,是否会在生命的某个转弯处,再度相遇。
三十六岁这一年,邵云开遇上人生又一个意料之外的转折——他离婚了。
婚姻,终究不若事业,只要全心投入经营,就能圆满丰收,他与她,都没有错,只不过月老簿上早早命定,他俩终是缘深情浅,只能相陪一段。
他们彻夜长谈,聊了很久,最后决定离婚。
没有吵闹,没有争执,他们是和平分手。
消息传出之后,他被问到最多的问题,永远是——「她要离还是你要离?」
「是我们共同的决定。」他总是这么说。
原是人人眼中的模范夫妻,一夕之间,突然说离就离,没个内情,谁信?
可从当事人口中挖不出内情,尤其他们又是和平分手的最佳典范,分手不出恶言,完全听不到半句对对方的微词。
离婚手续都还没办妥,就传出吕若嫱在妇产科产检的内线消息,炸翻一堆人。
可婚,依然照离。
于是,男方成了口诀笔伐、众矢之的的对象,老婆都怀孕了,还是坚持要离婚,这除了渣还是渣,简直渣中之最。
邵云开一声不吭,没为自己分辩半句。
离婚这种事,总该有人扛责任,为失败的婚姻买单,而吕若嫱有家世、有能力、性情又娴淑静雅,浑身上下无可挑剔,是男人梦想中的完美女神,这想来想去,问题也只能出在男方身上了。
离婚之后,吕若嫱身边有了另一个人。
时间点太敏感,说句缺口德的,简直「无缝接轨」。
于是风向变了,旁人看他的眼神多了一丝同情,感觉头顶绿绿的啊……
无论是前期的道德谴责,抑或后期侧目同情,对一个男人而言,感受都不会太好,前者伤了品德声誉,后者伤的是颜面自尊。
然而无论外界如何非议,邵云开自始至终,未置一词。
门铃声响起的时候,邵云开正在思考,这个夜晚该如何打发。
门外那人,是他老婆——不对,是前妻。
吕若嫱微讶。「你在家?」
「你不是有钥匙?」
离婚之后,她搬离两人婚后共同的居所,回娘家居住。
他不知道她对娘家是如何交代的,不过吕丰年没针对离婚一事问过他什么,见了他,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我来拿点东西。」
邵云开侧身让她入内。
即便曾是夫妻,该有的礼貌与尊重还是要有,他这位前妻是自律的人,行事自有分寸,搬离之后,自认是客,便不会任意擅闯如今已属他独有的个人空间。
他倚站在阳台,看着她的身影隐没在房内,回想起他们长谈的那一夜。
离婚的原因,其实没有外界想的那么复杂,一句话便定了他们婚姻的生死——
「你爱我妈?」
相识至今,她从未提过相关的话题,他以为,她是没那风花雪月情思的,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问他这句话。
「不是没想过,而是我们的关系一直不上不下,我不知道该站在什么样的立足点问你这句话。」
他想的,何尝不是她所想的?
她总是觉得,他还无心想到这个点上,原以为婚后,名正言顺,他就能好好的用另一个身分看她,他们还有漫长的一生,去产生新的花火。
他们是生命共同体、他们同寝同食、他们亲密无间、他们是世界上距离最近的两个人。
直到后来,才发现,他不是无心风花雪月,而是人不对,她撩不动他的情思。
是另一个人,让她看清了这一点。
对方若爱你,就是会爱你,无关乎身分,如果十二年都没能让一个人对她动心,那又怎么能幻想,成为夫妻后就会有所不同?
夫妻不是最近的距离,住在他心里、随他一同呼吸脉动的那个,才是。
所以另一个人,可以为了她奋不顾身、舍生忘死,不因为她的身分、不因为她已是人妻就有所不同。
爱的本质,应该要是这样,会被外在因素所局限、左右的,那不是爱。
她住不进去的心里,是里头已经有了人?还是她本身做不到?她不确定,也没打算去追根究抵挖出答寨,她只知道,他们的频率对不上。
但是她想要一个她爱、也爱她的男人,对上频率。
所以她想改变。
她问他:「你可以为我而死吗?」
他动了动唇,没来得及回答,她便接续:「或许可以,但那是因为道义、因为责任、因为我是你的妻子,但如果,我什么都不是呢?你还会那样做吗?有没有一个人,她不是你的谁,但你可以为她付出一切,连思考都不必?」
那一瞬,他脑海浮现一道身影,摆在心底最深处,从不回顾,但始终在。
「有一个人可以。」她告诉他。
那时他便知道,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做不到的,另一个人可以。
他可以为他的家庭付出所有努力,唯有「爱」,是想给也给不起的。
然而,她只要那一样,那样他给不起,而另一个人给得起的爱。
于是,他们签了离婚协议书,为不满两年的短命婚姻书下休止符,还她自由天空,让她去追寻她真正想要——一个她爱、也爱她的男人。
吕若嫱收拾完,从房间走出来,他将飘远的思绪拉回,见她站在身后,欲言又止。
「有话要说?」
她蠕蠕唇。「你——不问吗?」
有了离婚的共识之后,她发现怀孕了,那时,他只问一句:「那这样,你还要离婚吗?」
这不是问题,怀孕并不抵触他们离婚的因由。
她没有动摇,坚定地一点头。
于是,他签了字,对她至今不曾有过一句质询。
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始终不敢推敲,更何况,她还是用那样的原因与他离婚。
邵云开顺着她的动作,目光落在隆起的肚腹上,明白她话中语意。
看来,那些闲言闲语,还是传进她耳里了。
「不需要,我们并不是今天才相识。若嫱,我认识你十四年了,你什么个性,我会不清楚吗?」他们或许没有爱情,但不代表他不了解她。
这个孩子,是在他们婚姻存续期间有的,无论与另一个男人是怎么回事,她的人格、她的教养,都不会允许自己在已婚身分下,做出背叛婚姻的事。
她都能坦荡荡告诉他,离婚是为了与另一个人清清白白地开始,那么就不会糊里糊涂地与他结束。
他说过,他与她是同一种人,他不会做的事,她也不会。
「如果你有需要,我可以配合做亲子鉴定。」毕竟这种传言,对女方名誉挺伤的,吕家可能也要顾及家族颜面,她若想自清,他没有意见。
三言两语,便让吕若嫱舒开眉头。「不用。我不管别人怎么想。」她只需要确认,他怎么想。
婚姻是他们的事,是聚是散,他们只须对彼此交代,其余的人,又干卿底事?
「嗯,无论如何,你那里有任何需要,随时告诉我。」他的原则很简单,一切以女方安适为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