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几时看我在意过别人的眼光与评价?」
也是。一直以来,他做的任何事,都只因为自己想做,从来都不是为了沽名钓誉,她当初最欣赏他的,也是这一点。
「更何况——」他低不可闻地,轻轻吐声:「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
他不是不能爱,只是爱不了她,这就是他在这段失败的婚姻里,要负的最大责任。
吕若嫱看了他一眼,决定就此打住,不去追问更深。
他心里是否藏着谁,已经不重要了,近两年婚姻中,他可以藏得那么好,好到让她毫无所觉,已是尽其所能在扮演好丈夫的角色,她又何必在离婚之后,再自己给自己添堵?
相关话题,就此打住。
于是邵云开转而问:「都这么晚了,你吃了吗?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以往的这个时候,差不多是他们的晚餐时间。
也没别的意思,只是习惯性,对曾是他妻子的人付出关怀,离婚不代表要断绝往来,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孩子,这关系是断不了的。
他对她,永远都有责任。
话说出口之后,见她神色有异,才意会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跟人有约……」
是他白目了。邵云开很快地接口,化解尴尬:「那我就不送你了,祝你有个愉快的晚餐约会。」
吕若嫱点头,移步往玄关,开门离去前,顿了顿足,还是说了:「你也出去走走吧。」
是谁都好,至少不要关在只有自己的小房间里,自己跟自己对话,她知道那种滋味,所以选择走出来,可他依然在那里,一个人,没有走出来。
大门关上,带走了最后的跫音,一室再度归于沉寂。
空荡荡的四面墙,映上他的影子。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还真是孤独的最高境界。
他半是自嘲地苦笑,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只能跟影子对话。
可是,他又能去哪?
仰眸对月,不觉逸出浅浅叹息——
情人节啊……
「你们没跟男人约?」余善舞坐在咖啡厅一隅,大啖点心,不忘问眼前这两位。
这两只跟她不一样,可不是什么剩男剩女,早早就有男人了,居然还会在情人节这一天约姊妹淘出来吃下午茶,良心很大颗,
「讲得像是什么路边的野男人一样,人家之荷有名有分。」江晩照不苟同地白她一眼。口气简直像在说隔壁小王,那可是她哥哥耶。
「她不是,你是啊!」
江晚照闷声低笑,某人要是听到,自己被形容成路边的野男人,不晓得会是什么反应?
自己的哥哥中抢,换赵之荷听不下去了。「小舞!」
「本来就是,没名没分,不是野男人是什么?」
江晚照听出话下深意,笑叹。「怎么全世界都比我们还着急结婚这件事?」之荷也问过好几回了。
「不然你们是在拖拉什么?」孩子都有了,那不是早晚的事吗?怎么感觉皇帝不急,急死他们周身这一票太监?
江晚照摇头,笑了笑,没再在这话题上打转。
余善舞也是懂得看人眼色的,意会对方没想多谈,便轻巧地转移话题。「这个没名分的就不提了,那二嫂你老公咧?情人节也敢放鸟你?」这么不上道?
「善谋今天有课,我们约晚上。」
还好,这答案差强人意:「那蛋糕吃完就散了吧,赶快回去梳妆打扮洗香香,迷死你们的男人。」
江晚照与赵之荷对看一眼,很短暂的眼神交会,但余善舞还是捕捉到了。
「不急,我也没跟之寒约。」江晚照慢吞吞地回。那个人一忙起来,三、五个礼拜不见人也是常事,她不一定要跟他过,往年的情人节,他们也没有都在一起。
「不是吧?你的意思是,今晩二嫂去陪我二哥,我们两个一起吗?你不知道怨女凑一双,会怨上加怨的!」
「我不是怨女。」江晚照反驳。她才没有被她男人放生,她身上一点怨气都没有好吗?
余善舞一脸质疑。
「好好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约。」江晚照环顾店内一圈,目光定在柜台上,起身向服务员要来一张小白花图案的杯垫,在背面的空白处,写了几行字:
茉莉好像 没有什么季节
在日里 在夜里
时时开着小朵的 清香的蓓蕾
然后请店员外送咖啡与点心,将杯垫摆在里头一并带了去。
看她操作完一系列流程,余善舞只能拱拱手,由衷敬佩。「高手、高手、高高手。」
难怪能撩到赵之寒那样高冷的男人。
赵之荷有点没跟上节奏,一脸的「发生了什么事」。
「二嫂,我哥书房里,有本席慕蓉的诗集,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翻一下。」
那首诗,还有下半段。
想你 好像也没有什么分别
在日里 在夜里
在每一个恍惚的 刹那间
情话,不一定要说满,留个伏笔,更添余韵。
对方收到,就算看不懂也会去查,只要他在意你,就不会随意轻忽你给他的每一道讯息。
「你把我们都打发走,那你呢?」
「我?待会去逛个街、吃顿晚餐、再看一场电影,然后回家睡觉啊。」谁规定没有情人就不能自己一个人过?
赵之荷动了动嘴,终是没发声。
她其实知道,她们想说什么。
身边的亲友挂心她,愈是特别的日子,孤身一人愈会寂寞伤情,所以会想到要来陪她、会想劝她多留心身边合适的好对象,但又不敢真的说出口,怕过度的关切会造成她的压力,只能婉转探问。
三十来岁,不小了,小她一岁的赵之荷,都是一个孩子的妈了。
她又何尝不想?只是心头摆着一个人,身边来来去去、形形色色的男人,总会不自觉地拿他们与心中那个掂量比较,然后还是挤不掉那个人占的位置,所以没办法将另一个看进眼底,摆上心头。
第五章 月老簿上早留名(2)
她们一直待到天色渐晚,蛋糕都续了两盘,才被余善舞赶着离开。
「真的不要?我也很久没看电影了——」
「我才不要跟你看电影。」不赏脸地直接打回票。
走出店门,果然某个男人就倚站在车门外,不晓得来多久了,只是安静等待,没打扰,店门开启时,静幽幽的目先朝她们这头望来,深瞳凝定,便再也瞧不见旁人。
「现在就算你想跟我看电影,有人也不肯了。」人都被她撩来了,能不负责吗?笑睨身畔那人,潇洒地挥手放行。「快去吧,他看起来等很久了。」
三人分别之后,余善舞沿着两旁的商店街,踽踽独行。
不是不寂寞,不是不想有人陪,可是感觉不对啊,有时她也会自问:她到底要什么?
很多时候,她在别的男人身上,仔仔细细找着,找一丝能心动的立基点,却怎么看都不对;但也有很多时候,不经意的瞬间,就被某个人触动。
就像方才,那个人的眼神。
那个人,从江晚照走出店门时,便不曾再移开过目光。
她要的,或许只是那样专注的一双眼而已。这世间,有没有那样一双跟,像赵之寒看着江晚照,只看着她,收容她的喜怒哀乐?
偶尔,她会想起邵云开,想起他向她告白与告别的那一晚。
这些年来,只有这个男人的足迹,曾在心间留影。
她后来想了又想,他应该是没有要让她知道的,看见也好、没看见也好,他只是想对自己的感情有个交代。
他做得那样隐晦,点了她想吃的食物,陪着她去体会她的喜好,对她说从不对人说的心事与成长历程,安安静静陪她一会。
那是他第一次,与心动的对象约会。
他说,认识她,很美好。
他说,她永远都会在他心里,占有一个位置。
可是那时的她,压根没听出来,一劲儿犯傻,事后每每回想,总有些许懊恼。
她至少应该要回报他一记微笑,至少应该谢谢他对她如此用心,至少应该目送他的背影,好好跟他说声「再见」,至少、至少……总之就是不该只有呆呆的一声「喔」。
她甚至假设过,如果他是自由的,她也是自由的,彼此在最合适的时机相遇,这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然而假设终究是假设,错过的,终究是错过了。
她的人生,似乎一直如此,明明已经很努力想要幸福,空荡荡的手心还是什么也抓不住,错过她爱的,也错过爱她的。
活该孤单,活该看一个人的电影。
买了票,看完一场索然无味的电影,正准备去吃一顿索然无味的晚餐,然后结束这索然无味的一天。
她已经刻意避开用餐高峰时段,各家餐馆放眼望去依然不缺人潮,这个城市,总是越夜越美丽。
随意选了一间韩式餐厅,门口的接待员一脸歉然地告诉她:「小姐,我们目前是满桌,您介意并桌吗?」
「不介意。」没携伴的,就得认分一点。
「好的,这边请,我为您带位。」服务员将她领到桌位旁时,那位先她一步来的男人正低头专注看Menu。「不好意思,先生,跟您并个桌。」
「嗯。」男人淡应一声,仰眸与服务员身后那人四目相视,双方皆是一愣。
「怎么是你?」
邵云开!
一怔过后,她笑出声。「我们好有缘,走到哪里都会遇到。」
「这只能证明,地球很圆。」
服务生一见两人是旧识,便积极推广起来。「那两位要不要考虑点我们的组合餐?目前有推出情人套餐的活动,价格是最优惠的。」
邵云开手一摊,示意服务生将宣传单给女方。「你选吧。」
他知道她点餐的时候,常会三心两意,之前跟她去吃pizza,她就至少在两种以上的口味游移。
于是,她就很开心地选了既有海鲜锅、又有泡菜煎饼的B套餐,而且还附赠辣炒年糕!
「果然遇见你就有好事发生!」她现在心情整个美丽了。
邵云开淡瞥她。「你的好事只建立在吃上面吗?」真容易讨好。
「喔呀。」应完,才后知后觉想到要问:「啊你老婆咧?」
对方一静,正欲开口,服务生来送餐,上完餐,他捞起锅中的冬粉和一些配料,满满一碗推到她面前。
她不喜白饭,爱吃一些有的没的,实在不值得鼓励。
邵云开一面想,一面口嫌体正直地默接收白饭,配着她挑剩的食材吞下肚。
吃了半饱,她想到方才被打断的话题。「欸,不是我要说你,西洋情人节没跟老婆过就算了,我们可以说那是洋人的玩意儿,但今天是中国情人节耶,你把她晾在一旁,就真的有给它过分了喔!」
他夹了块煎饼入口,顿了顿,细细咀嚼后,才开口:「我们离婚了。」
「噗、咳咳咳!」余善舞呛了一下,怀疑自己幻听。「怎么会?!」
他是世纪好男人耶!温柔体贴又负责,谁嫁了他都超幸福的好吗!怎么可能会离?!
「不用那么惊讶,事实证明,世事没有绝对。」话还真的不要说太满比较好。
「……」她默默扶好吓掉的下巴,干干地发声:「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全世界的夫妻离婚,不都只有一个原因?」
——无法再一起走下去。
就是这样而已。
难怪他会在情人节,孤零零一个人吃饭。
「……」她忽然不知该说什么,有些懊恼自己嘴快,把场子搞得这么干。
邵云开倒似不介意,云淡风轻地换了话题。「你呢?还是一个人?」
「呃,对呀。」
「依然除了他,谁都不行?」
「也不完全是这样……但又不能说完全无关,就好像你爬过圣母峰之后,其他的小平原很难看得进眼底……唉唷,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懂,起步就已经是制高点了。」原来那个人,在她眼里是世界第一高峰啊……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邵云开定定凝视她。「你这是在为难自己,你知道吗?毕竟这世上只有一座珠穆朗玛峰。」
「谁说?我又不是非爬世界第一高峰不可,还有世界第二、世界第三……不求天雷勾动地火,但至少要能触动彼此的频率……」说着说着,尾音渐轻。
这个男人,看她的眼神一直都很专注。
这个男人,是这些年来来去去的过客中,唯一停留在心间的惦念。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他的一言一行,可以触动她,浅浅撩搔心房。
如果是这一个,可以吗?她应该要试试看吗?
可是他呢?他心气那样高的人,甘做世界第二峰吗?她没有那么往自己脸上贴金,以为自己有那么重要,以为他至今仍钟情于她。
满脑子胡思乱想,神思不定地用完餐,离开时,他们一同到柜台结帐,她原本要出一半的餐费,被他按住掌背,「不用跟我算那么清楚。」
「那怎么可以!」她好像一直在占他便宜。
「就当还你一餐。」
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这一讲,她要不想起那晚的告白都难。
她有些脸热害羞,别开目,正好看见他在付款时,皮夹掉了东西,本能地弯身替他抬起。
是一张票根。
院厅、场次,与她的相同。
就在更早之前,他们已经相遇,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看同一场电影,只是座位离得太远,她不曾察觉他的存在。
但,他确害是在的,即便他们没有发现彼此,也已经在参与彼此的人生。
无形之中,似有一条线,不断将他们拉向对方,无论分别几次,总还是会遇上,仿佛月老簿上早留名,千里姻缘一线牵。
他们,是命定的吗?
她想试,她要试!
心房,鼓动着难言的雀跃,她匆匆丢下一句:「好吧,那我也回请你一杯咖啡。」不等他应声,便一溜烟地跑了。
邵云开喊不住她,便在店门外候着。
没一会,她回来了,将咖啡杯递到他面前。
杯身面向他的,是写了字的那一面,他也做过同样的事,应该不陌生。
他静了静,没接过。「小舞,我不喝咖啡。」能接受的他会接受,不能接受的,他也不会假意虚应。
这……什么意思?拒绝吗?她有些手足无措,硬塞到他手中。「反正,你就拿着啦!」
邵云开垂眸,迟迟没应声。
他看到了吗?余善舞不是很确定,屏息等着他的回应。
「——走吧,我送你回去。」
这就是他的回答!
余善舞听懂了。
她觉得自作多情的自己好丢脸,连忙道:「不用了啦,我可以自己回去,你有事的话,赶快去忙吧……那个……呃,反正,就这样,你不用放在心上,掰掰。」
然后不知道是在急什么,语无伦次地匆忙道别,仓皇得像是身后有鬼在追她一样。
她这是怎么了?不想让他送也不用吓成这样,慌慌张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