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咱们到亮一点的地方说话。”这里太暗,暗到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瞧得见那一双异常熠亮的眸,那让她莫名的心慌意乱,连话都说不好。
他本想要抽回手,但想了下,还是跟着她的脚步走,直到靠近宫门边的栗子树下,黑暗依旧,但少了整片林子,对她而言就明亮许多。
“你要说什么?”他给她最后一个机会,等着她说服自己。
“其实我……头一次遇到大哥时,是刚从昏迷中醒来,脑袋一片空白,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所以才会抓着大哥提问奇怪的问题。”
他微扬起眉,回想那晚,她的反应确实极为古怪。
“所以呢,会知道一些事是基于本能,可其实就连我是谁,我都忘了,但这事我又不能找人说,就只能乖乖地任人发派工作,不过幸好遇到大哥,让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这是她能想到的折衷说法,勉强不算撒谎。
他不语,微微眯起眼。“如果你真把一切都给忘了,为何你会告诉我你的名字叫做少敏?”
“……因为我觉得我新生了嘛,所以替自己起了名,不过大伙还是喊我寿央。”大哥的脑袋可不可以不要这么清醒,随随便便就能找出她的破绽,她应付得很辛苦。
“是吗?”对这一点他依旧持疑。
不踩他的怀疑,她径自道:“不过眼前最重要的,是得要查查为何御膳房的食盒会有火药的味道,这可是皇上要吃的东西,要是出了乱子那就糟了。”她必须说,她真的不是个鸡婆的人,可现在这事关大哥,要是他出事了,她真的会很难过。
“你这般看重皇上?难道你在御膳房里从未听闻过皇上的事迹?”他撇唇似笑非笑地道。“他可是个煞星。”
“煞星啊……”她干笑。身为皇上身边的人,他也这般说皇上,一时间也分不清他是在试探还是嘲讽。“那种说法实在没有半点根据,要是身边的人会无故死亡就能称为煞星的话,咱们宫里的煞星可真不少。”
“喔?”
“是啊,好比和我同一班的来福,他三岁没爹,五岁没娘,到了七岁的时候就连弟妹都没了,从此孑然一身便进了宫,还有一个来春,他也是差不多状况,而我什么都忘光了,就算宫外有家人等着我也等于没有,我不也是煞星?”说真的,她也是个孤儿,打一开始就什么也没有,所以干脆进警察大学,不但有零用钱还供宿舍,实在太符合她的需求。“不过倒是有种说法,以煞制煞,咱们宫中一堆煞星对上皇上一个煞星,说不定刚好打平。”
他饶富兴味地瞅着她半晌,突道:“所以你这小煞星也想到皇上身边?”
“不,我没那么想。”不小心看见他的脸都会被杖责至死,她这个性散漫的人根本就不适合。“不过要是皇上像你这般,我就愿意了。”
“像我?”
“是啊,因为大哥待我很好,我才会担心要是皇上出事会波及你。”
“你是怕我要是不在,没人罩着你吧。”
“哪是啊!”她也许改天就不在宫里了,还管他罩不罩她?她是饮水思源,懂得知恩图报好不好。
他唇角微掀。眼力极好的他,就着晦暗光线,将她打量个彻底。她的长发披散,衬出秀雅小脸,然而最吸引人的是那双眼,像会说话又藏不住心思,还有那张嘴,明明是张小巧菱唇,可每每吃东西总是将腮帮子塞得满满的,嚼得笑眯了眼,彷佛吃的是什么珍馐佳馔。
“……大哥,你干么这样看我?”她现在没吃东西,不用拿这种像是要吃了她的眼神看她吧。
他回神,哼了声。“敢说皇上是煞星,少敏……你有十颗脑袋都不够砍。”
第3章(3)
嗄?话题又突然跳这么远?真不是她要说,大哥的心思很跳耶。“反正皇上又听不见,这儿只有大哥……”她突然想起她的好大哥是在皇上身边当差的。“大哥,你不会告诉皇上吧?”她战战兢兢抬眼,努力扬着狗腿的笑。
“你说呢?”他回以俊美诱人的笑。
“大哥,虎毒不食子啊。”她偷偷地揪住他的袍角。先说皇上是煞星的是他不是她好不好!
“我可生不出你这个孩子。”他低低笑着。
“大哥……”一见他的笑,她就知道他是逗人成分居大,可问题是,就算她的心脏再有力,也禁不起他一再的惊吓,尤其当对方是皇帝时,她真的只有等死的分。
他依旧噙着笑,不说不答,任她揪着扯着。她不是奸细吧……随意被他转移话题,忘了追问食盒里的火药,她能有几分心眼,有什么本事当奸细?
忖着,他的心情开朗起来。“这里头的东西你不吃,我要带走了。”
“要要要,大哥我饿了,刚刚在湖里游了一下,我都饿了呢。”
“你不是说在抓鱼?”
“大哥,那种话一听就觉得很笨好不好。”谁会在三更半夜摸黑抓鱼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相信你的我很愚蠢?”
“大哥,你就饶了我吧……”她承认她的四肢比脑袋还发达,一旦饿到极点脑袋就会当机,就别在口舌上占她便宜了!
他逗着她闹着她,耍得她在身边团团转,笑声不自觉地一再脱口逸出。
几日后,暗夜一声巨响引发了恶火。
位在皇宫西北角的宫人屋舍也为之震动,没当值正在床上睡得香甜的宫人随即夺门而出,而辛少敏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已经跑到门外,东南西北看一圈,发现起火点就在后宫东北方位上,距离大概有几百公尺。
“哇,怎么会这样?”来福打着赤膊冲到她身边,眯起眼打量着远方火势。
“来福,那里是皇上的宫殿吗?”辛少敏急声问着。几天前大哥带来的食盒里隐着火药味,很怕那食盒真是被动了手脚,有人蓄意要炸死皇上。皇上的下场如何,她才不想管,她就担心大哥的安危。
“不是,皇上的玉隽宫是在那边,就算入夜也不熄灯的那座宫殿,你瞧见了没?”来福指向斜角方向,就见一幢宫殿几乎隐没在林木中,但从林木间可见点点灯火,犹如星光。
“那……那里是——”
“看来如果不是玉德宫就是玉辰宫了。”
“那不就是后宫?”辛少敏低声喃着。
来福还没回话,已经有有品阶的太监疾声呼喊,“还杵在那边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打火!”
瞬间,宫人屋舍这头躁动了起来,一票人赶紧穿衣前往后宫打火,从宣庆门直入,来到丽水门时,各处的宫人在此聚集着。
从井里打水的,从人工湖泊里打水的,绕过玉德宫和玉宁宫,一个个往玉辰宫而去,就在兵荒马乱之际,正等着领桶子的辛少敏被人从旁拉住,她往旁望去——“何碧?”
“快走。”她低声道,混在走动的人群中往角落而去,恶火烧向天际,烧红了天空,四周的通道反倒显得漆黑,两人离去也没让人发觉。
“嘱咐你荷囊要带在身上,可有带着?”
“有。”话一出口,她立刻明白何碧的用意。“你现在要带我离开了吗?”这个时候后宫正乱成一团,要离开还真是时候,但没能跟大哥说一声,她有点遗憾。
“我只能带着你从东北角的角门离开,记得照着字条上写的去找我的家人,他们一定会收留你。”何碧说得很急,脚步更急。“年初我才托黄公公帮我把家用送出宫,他们过得极好,多你一个也不成问题,你别担心。”
辛少敏跟着走,步伐踏得又急又大,却又不住地回头。她并不担心将来会遇到什么难关,但不能跟大哥辞别,真的让她心里难过。
走了好一段路,在后宫里左拐右弯着,到了角门时,也不知道人是去帮忙打火了还是怎么了,确实没人守着。
“寿央,你穿着宫服,在外头走动,不会有人为难你,通过往二重城的城门时,你只要说是黄公公要你去办事,守城兵不会为难你,到了二重城,城里这时分尚有市集,沿着大正街走全都是热闹的茶肆酒楼,到了丰源街时再右转,直走到底就是黄胡同,到时你再找人问黄胡同的何家就能找到了。”怕她不谙城里的街巷,何碧简单快速地讲过一遍。
辛少敏一字不漏地记下,望着她替自己担忧的神情,心头暖暖。向来只有她保护他人的分,曾几何时被人这般照料过了。
光看何碧的眼神,她就知道寿央生前必定与她情同姊妹,才能得她这般疼惜。
“我家人的身份不高,原本是王爷府中的下人,但我爹受到王爷提拔当上管事,而我进宫之后,我爹爹听说打理了一家铺子,你要是见到我爹,替我瞧瞧我爹的脚疼好些了没,还有我娘身体好不,我弟妹们过得好不好。”
“何碧,你是什么时候进宫的?”其实她想问的是她何时能出宫。
这番交代听起来,好像她永远也出不了宫似的。
“我进宫快满五年了,王爷答应我,说年底就让我回家和家人团聚。”说着,何碧脸上漾开期盼的笑。
“那就好。”年底能出宫,那么——“届时我要接你出宫。”
“好啊,我正努力存着钱,等我离开宫中,咱们就做个小生意。”
“好啊。”听起来未来的路安排得还不错,教她心里也跟着踏实了。“但是你自个儿在宫中可得要小心点。”一个会背信于试毒太监的王爷,她实在很难相信,而在这样的人底下工作,做的又到底是什么样的工作……不知怎地,她反倒替何碧担忧了起来。
何碧替她张罗出宫的事,是因为她也察觉不对劲了,对不?
“放心,我可是玉宁宫的大宫女,在皇后身边当差是个大凉缺,日子好过得很。”说着,她回头看向玉辰宫的方向,开口低喃,“正忖着找什么时机送你走,凑巧今儿个后宫失火,守各方角门的人会去打火,才能得这个空。好了,时候不早了,你赶紧走吧。”
“何碧,保重。”她握了握她的手。
何碧笑眯眼道:“你也是,要在家中等着我,知不知道?”
辛少敏点点头,不敢多作停留,快步朝外走去。
一走出宫,辛少敏才发现宫外静谧得教人莫名胆颤心惊。外头的街道十分工整笔直,一排排的高门大院,乌瓦白墙配着大红朱门,门前有持剑守卫,教她经过时连气都不敢喘。
大街没有标示,灯火更只有悬挂在大门前,常是一大段路都是得摸黑前进,不小心靠近哪一户大门,侍卫便二话不说地抽出长剑,金属磨擦的声音在暗夜里显得分外惊悚,庆幸的是她这一身太监服实在是太好用,对方只看了她一眼便立刻收剑。
就这样一路来到通往二重城的城门,如何碧所言,只要说是黄公公的命令,守城兵便立刻开了城门,可事实上她连黄公公到底是谁都不知道。
过了二重城门,彷佛像进了另一个世界,教她站在城门前发呆。
这有没有差这么多呀?!只隔着一扇城门,二重城墙内静谧如鬼域,二重城墙外却是热闹得像在举办什么庆典,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充满生活的气息。
她不禁回头望未掩的城门另一侧,黑暗幽森得彷佛像座牢笼。
而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由。
第4章(1)
涛风楼,位于二重城最热闹的大正街上,占地极广,光一个正门就是十二扇巨大镂空雕门,差不多是其他店铺四五间店宽,整座楼几乎与城门同高,顶楼可以俯瞰西秦繁华都城,不过三更不休市的热闹情景,从高处望去,仿似满天星斗倾落,然而此刻北方的天空呈现妖冶的猩红,教人望而生惧。
“火烧得挺猛烈的。”顶楼露台上响起低沉近乎呢喃的嗓音。
“拿黑火药炸的,能不猛烈吗?”另一名男人倚着栏杆品茗,目光慵懒地望向远处的猩红天空,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皇上,这事犯得着自个儿动手吗?”坐在对座的男人正是首辅萧及言,更是当今皇上的表哥。
“是谁跟你说是朕动的手?”夏侯欢懒懒睨他一眼。“朕不过是意外得知贵妃的心思,助她一臂之力罢了。”
萧及言不语,只因他很清楚皇上的手段,从先前德妃和贤妃身上就能看出一斑。虽说挑拨后宫争斗,借刀杀人,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但在皇宫这牢笼里想活下去,就别想当英雄好汉。他无法责怪皇上,只因皇上一路走来他皆伺候左右,自然明白他仅能在有限的范围里找出对策。
“如此一来,真能勾动六部对摄政王的不满?”萧及言动手替他斟了杯茶。
“朕就不信他们能够无动于衷。”夏侯欢哼了声,迎着顶楼强劲的夜风,身上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接下来,你就继续以为兵部充实军器为由,在早朝上要求户部给予经费。”
去年在夏侯决的决定之下,他初次选秀充实后宫,定下了一后四妃,而这一后四妃说穿了也是夏侯决钦点,要说是给那五家的酬庸也不为过。
夏侯决在朝中能够呼风唤雨,一是来自于他是先皇钦点的摄政王,二则是因为他手中持有各地军队的总兵符,如此庞大的权力,自然引来满朝文武的巴结,而其中与他最为亲近的,便是五军总督庞锐。
正因如此,庞锐之女贵为皇后,贵妃为兵部尚书之女,淑妃为刑部尚书之女,贤妃为工部尚书之女,德妃为户部尚书之女,这四部尚书和夏侯决最是亲近,所以当初他一看夏侯决如此安排,他都忍不住笑了。
他被囚在玉隽宫里,难得早朝,手无实权,能倚靠的只有表哥萧及言,但就算萧及言贵为首辅,暗地里替他拉拢其他官员,仍无多少效果,大半官员依然都靠向夏侯决,因为他们认定终有一天夏侯决会登基为帝,自然不敢与他为敌。
在这种情况下,想杀出血路,他也只能靠后宫那些女人了,手法不算光明磊落,但和夏侯决相比,他还算干净。
“皇上是故意要让摄政王一再反对?”
“当然,只要是你提议的,夏侯决都会反对,再者他也会认为替兵部请命的你,也许和兵部有所挂勾。”
萧及言垂眼想了下。“皇上的意思是说,以后宫争斗造成六部尚书之间的嫌隙之外,还要趁这当头将嫌隙一口气加深。”
他颔首,“此次淑妃惨死,加上先前两妃之死,你认为谁的嫌疑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