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奴儿半跪在刘宇面前,要为他系上象征皇帝地位的龙琢玉佩时,刘宇忽然眯起一双窄细狭长的黑眸,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奴儿。“你叫什么名字?”
奴儿万分心痛地把脸儿垂下,他老是记不住她的名字,她也不敢指望他会有记住她的一天。
“回皇上的话,奴婢名叫奴儿。”
“入宫多久?”
“十年。”
“十年还不知朕最恨这种碍手碍脚的鬼玩意儿吗?”男人不耐烦地扯掉玉龙佩,待奴儿反应过来,玉龙佩已经掉落在地上,碎裂成两半了。
“啊!”奴儿大吃一惊,忙不迭曲膝跪下,“皇上饶命啊!奴婢该死!奴婢以后再也不敢犯了!”
刘宇掀开藏青色的流苏帐,坐在卧炕上,以长指抚着额头,“下去吧,让朕一个人静静。”
“奴儿领命。”奴儿泪珠儿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起身悄然离去……
※※※
西域乌孙 风铃城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脚步声沉重而有规律,来自于宫殿国库外,执枪的卫兵正来回巡逻着,宫库饶丰,满是金银财宝、明珠白壁、彩锻锦巾,谁也不敢擅离职守,无时无刻不戒备森严。
然而过不了多久,宫库外便不再响起步伐声响。
“嗯?”乌孙公主月塔蜜把小贝耳贴在厚重的金铜门上,一双慧黠的眼儿骨碌碌地转动着,“看来蒙汗药已经发挥作用了哟,嘻嘻!”
只见月塔蜜公主得意洋洋地捂着小嘴儿偷笑着,低头瞧着搁在地上那被上了金锁并封上书写着国号王印封条的大宝箱,伸出白嫩的小胖手,不着痕迹地小心撕开其中一只宝箱上的黄条,转身用汉语对小宫女下达一道命令。
“开工,动手。”
“哦!”最教人心酸的是,自小孤苦无依,自愿从中原被进贡到乌孙国,成为服侍兼教导乌孙公主汉语的张十五,压根儿不懂开锁技巧,却因指挥官是公主,小宫女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小宫女敢对天发誓,她真的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把金锁撬开,偏偏金锁就是怎么也撬不开,急得月塔蜜时时望着窗外打探天色,就怕一个不慎,当场被捉包。
“有没有搞错啊?张十五!这么久!你要是去替人家接生,孩子早就生了啦!”彷若怕被人听见似的,月塔蜜刻意压低天生甜美的嗓音,一脸不耐烦地问着正撬锁撬得满头大汗的小宫女。
“我的小祖宗公主啊,就快好了,你别老是催嘛!”搞了老半天,汗也流了,泪也洒了,偏偏上了金锁的大宝箱好像存心和她作对似的,怎样都撬不开,张十五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汗水。
“张十五!”月塔蜜公主可生气了,“你真是笨手笨脚的耶!外加愚头愚脑,本宫都快被你急死了,你动作再这么慢吞吞,贡使就要进来把贡品抬出去了啦!”
“知道了!我的小祖宗公主,你就别再催促了,我就快好了啦!”张十五更急了,但她不生气,只是小嘴儿停不下叨絮,“只会罗哩八唆地站在那里说风凉话兼当指挥官,也不来帮忙。”
“你嘴里呼里呼里的念念有词,是在说什么呀?张十五!”月塔蜜两条白嫩细滑的小胖手慢慢地插在柳腰上。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张十五连忙否认。
“那就快呗!”月塔蜜心急如焚地在国库里来回踱步,一双骨碌碌的大眼儿不时瞥向正跪在地上拨弄着金锁的张十五,亦不时发出催促声。
月塔蜜的催促无端让张十五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倏地,“叩!”地一声──
谢天谢地!
“开了!终于开了!哎哟,我的祖宗奶奶啊!真是谢天谢地,谢过我张家的祖宗十八代。”张十五双手合十,兴奋地拜天拜地拜公主。
月塔蜜以为她傻了,没理她,忙不迭冲上前去打开宝箱,里头装满了出自御用银匠之手的上等银器,由此可见父王进贡的诚心,偏偏生了一个专咬布袋的老鼠女儿──不是别人,正是她这个乌孙小公主月塔蜜!
套几句张十五常挂在嘴边的话:“月塔蜜公主是天底下最爱好吃懒做的公主,特殊嗜好是斗鹌鹑,平日以斗鹌鹑为乐,号称三不管公主,外加宫廷废人!”
而这个三不管公主,今儿个,五更天未到,竟不见她的懒骨头舒舒服服地倚在公主寝宫的贵妃椅上品尝她最喜爱的早宵枣子粥和桂花糕,倒是抱来了两大包干粮和水袋,和她的贴身小宫女张十五鬼鬼祟祟地由地道偷偷潜入国库之中。
偷开自家贡品的真相只有一个──东宫太子月修靡离奇失踪了!
一心想逃离王宫的月塔蜜,一得到这天大的好消息,不禁突发奇想,企图冒险祭出她自认天衣无缝的完美计划,那就是——把公主与贡品调包,外出寻找太子也!而且事不宜迟,立即开溜也!
“快帮本宫把银器搬出来。”月塔蜜说着,已率先采取行动,自宝箱中搬出了好几件贡品。
张十五看傻了眼,她从头到尾都不晓得天下间骨头最懒的月塔蜜公主何时变得这么勤快,竟然自己动手搬起箱子里的银器,不得不让人怀疑起眼前这个懒骨头小公主该不会又想要什么令人喷饭的小诡计吧?
张十五满心疑窦,倒也不敢开口问东问西,反正公主说什么,服从命令便是,免得项上人头不慎落地啊!
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宝箱里的金银铜器清空后,月塔蜜转身把搁在一旁的干粮和水袋放在宝箱边缘,做了个深呼吸后,便一脚跨进宝箱里。
那宝箱空间大到足够容纳两个月塔蜜,是以,骨架娇小的月塔蜜把自己塞进去后,甚至还留有剩余的空间。
由于每年的贡礼大不相同,偶尔是当地的盛产,是以宝箱四面钻有许多小洞,好通风流气,月塔蜜这一藏进来,倒不至于把自己闷到出事。
而这等朝贡制度,是从月塔蜜的爷爷的爷爷下达休战书之后,为联系邦交关系所下的决定,此朝贡制度以及公主的和亲政策,一直被沿袭迄今。
没办法,谁教月塔蜜公主的爷爷的爷爷留下遗旨说:“一为社稷永昌,二保国泰民安。”由此可见,先王在礼制上最伟大的规范莫过于朝贡,试图藉由地域最大、人口最多,物产最丰,文化最盛的大陵国,牵制住塞外其他蕞莆小国,不得任意僭越国界,并发动政情促使曾经发重兵企图围困乌孙国的边界小国远离边疆之外。
所以,乌孙国才长年与强盛富饶的大陵建立友好邦交关系,不定时运送贡品给大陵,而大陵若想要成功击退强敌匈奴,还得靠乌孙国协助,总之,国与国之间的权术计谋,绝非她这个乌孙小公主所能明白的。
“张十五,你还杵着做什么?快把箱子关起来呀!”月塔蜜见张十五傻傻杵着,便开口吩咐她干活儿。
这是公主吩咐她做过最怪的事儿了!张十五顿时睁大眼睛,一脸错愕地看着蜷缩在宝箱里的公主,“公主,你你你……这几大箱银器是王上要回馈给大陵天子的贡礼,你没事躲在里边做什么呀?还要奴婢把你关起来?这这这……”
“这叫天衣计划,懂吗?”月塔蜜一派优闲自在地卧躺在大宝箱里,随手拿起一块干粮,剥了就啃得津津有味。
“原来公主也有计划!哇,好稀奇啊!”真是让张十五对她另眼相看。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呀?”月塔蜜得意洋洋地摸摸鼻子,“张十五,拜托你不要老是这么大惊小怪,这根本没什么呀!你也知道嘛,王兄失踪可是咱们乌孙国的大事呢!没人知道王兄究竟是偷溜出王宫,抑或是被刺客抓走,都已经失踪这么多天,万一王兄已经死了……”
“我相信太子吉人自有天相的,再说,王上早已诏令天下。所以,我的小祖宗公主,你没事就甭瞎操心了呀!”张十五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公主“瞎操心”。
因为公主的“瞎操心”通常都真的很瞎,张十五指的是——从开始,到过程,至结束。最要命的是,公主常找“借口”出宫,而这些借口通常都很瞎。
比方说这一次好了,太子失踪关公主什么事啊?又凭什么认为她出宫就可以找到太子咧?拜托!所以,她张十五光用膝盖想都想得出来,这压根儿是贪玩又好吃的公主想出宫游玩的借口!
“你要我怎不操心呢?”月塔蜜似乎非常忧心地蹙起两道弯弯的小秀眉,却还不忘祭拜她的五脏六腑,干粮不停往小嘴儿塞,口齿不清地发表长篇大论。
第1章(2)
“王兄失踪,害得母后吃不下、睡不着,终日以泪洗脸,为了让笑容重返我母后脸上,我只好出宫去把太子给找回来罗!所以啦,张十五,你了解本宫有多么孝顺,又多么用心良苦了吧?既然了解了,本宫就命令你换上本宫的衣裳,由地道返回我的寝宫,从今天起,你呢,就叫月塔蜜。”
虽说父王深怕流落在外的王兄惨遭不测,并颁诏书于各城镇中心,又差派一大批侦骑四处寻找王兄的下落,如此大张旗鼓,只为寻获失踪的王兄;但至今仍然毫无所获,此事不仅让父王一夜之间多长了几根白发,更教父王心急如焚。
“我我我我……”张十五指着自己的鼻子结巴了。
“近来流行淡定,学着点。”
“不是啦,公主,如果我叫月塔蜜?那公主你是谁啊?”
“我?”啪!月塔蜜一掌拍中她前额,弄得张十五满脸都是干粮的小碎渣儿。
“哎唷!”张十五摸着自己额头大叫一声,双手拍走脸上的碎渣儿。
“哎唷?为什么叫哎唷?”月塔蜜很认真地目露犀和。
“因为好痛啊!”张十五暗暗叫苦。
“知道痛,却不知道笨字怎么写吗?”
“公主冤枉呀!我张十五,现职万能小奴婢一名,会不知道笨字怎么写?未免太搞笑了吧?”张十五露出一副被冤枉的表情。
“你向来都很搞笑呀!”
“哼!我这就去拿文房四宝来提字证明给你看……”
说着,当真转身去拿,被月塔蜜叫住,回头又敲了张十五的额头一下。
“猪猪猪!”
“咦?猪?猪在哪里?”张十五四下找猪。
“溜进你脑袋瓜儿里去了!”月塔蜜叹了一口气,眼儿骨碌碌地转,“算了,猪是听不懂人话的。总之,你只要记住,你是月塔蜜,我是张十五,这样就行了。”
“行……啊!什么?”张十五大吃一惊,“你是张十五,我是月塔蜜?这不是要人家犯下欺君之罪吗?”
“嘘!小声一点!”月塔蜜把食指压在自己唇上,“为免我离宫的事情东窗事发,又惹我母后重度伤心,你返回桂宁宫后,就得立刻给我装病,卧在床上,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你下床哦!”
不会吧?张十五抹了一把冷汗,“我的小祖宗公主啊,请问奴婢这个病,要装到何年何月何日啊?”
常言道:百善孝为先,难得公主有这片孝心,如此佛心来着,理应成全她才对。不过,万一她伪装公主的身分被人拆穿,那公主逃宫的事儿不就……
反正到那时候,皇后铁定倍加伤悲,那她张十五的小命,岂是玉皇大帝能保的吗?
“直到我返宫为止罗!”月塔蜜对于自己的“天衣计划”很有信心,此程必行!
张十五好旁徨呀!“那么,敢问公主一声,打算几时回宫呀?”
“这个嘛……”月塔蜜左思右想着,好半晌,才耸了耸肩道:“人心难测啊!”
“什么呀!人家问你几时回宫,关人心什么事?”
“大大有关系呀!一切听从我这颗心的安排。”月塔蜜用一根手指头漫不经心地压压心口,小嘴不忘吃,好像只要有得吃,无论什么烦恼都能够不翼而飞,“人心无从,何以圭臬,则乱必生,道德荡然……”
“我的小祖宗公主,求求你还是说人话吧!张十五半句也听不懂!”张十五嘟起小嘴儿,天知道公主呼噜噜地在说些啥鬼,她实在有听没有懂。
“人话……咦?嘟嘴并没显得比较可爱哦!”月塔蜜又拆了一盒桂圆蜜饯。
“我又没在装可爱!”
“还敢顶嘴!”月塔蜜赶紧把蜜饯塞进小嘴里,卷起云袖,“把头给我靠过来!”
张十五一脸惊恐,最后还是乖乖地把头靠过去。
月塔蜜把云袖连翻三折,好让张十五见识一下她的小拳头,“你瞧这是什么?”
张十五呆呆地道:“是公主你柔嫩的雪白小手。”
“不对!”月塔蜜拧紧拳头,左右晃了晃。
“我知道了,是……拳头!”张十五一脸猜中灯谜的兴奋模样。
“错!是拳头中的拳头!”咚!月塔蜜一拳敲在她头上,“你这蠢奴才,食君之禄,不该担君之忧吗?”
“该!一日为婢,终生为奴,这是张十五做人的第一宗旨。”张十五一脸无辜地嘟起小嘴,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头。
“很好!”月塔蜜是那种一抓到机会绝不罢手的人,“所以,你当对我忠心,不但思想上要与我一致,行动上更要完全配合我!合理的要求是磨练,不合理的要求——更要唯命是从!我所担忧的事,你也都要义不容辞地为我去做,知不知道?”
张十五可委屈死了,“知道,公主教训的对。”
“不是对,是非常之对!”
张十五耸了耸肩,“好吧,公主教训的非常之对。”
“听清楚,我离宫对你有三好,不离宫对天下万民则有三害!”月塔蜜开始发挥她三寸不烂之舌之口才天赋。
“何来三好三害?”张十五偏着脸儿,又傻又笨地问。
“一害内宫大乱,二害父王失魂、母后命危,三害江山社稷亡矣!”月塔蜜硬挤出伤心的神情。
“有这么严重哦?”
“你现在才晓得哦!”月塔蜜把几颗蜜饯塞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你呀,脑袋不知变通,我离宫,你冒充我,成了公主,绝对有你好处的!”
“我还真不知道会有什么好处呢!”张十五自认笨到想不透、猜不着,“我只知道公主生病铁定要惊动所有人,太医若来就诊,我就玩完了。”
“放心,我早就和太医串通好了。”月塔蜜公主哗啦啦地说:“你回去就即刻戴上面纱,太医随后就到,他会说你全身长满疹子,为避免传染给其他人,只好请所有的宫女们暂时撤离公主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