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有一种恶梦。
──这样的恶梦,是无论经过了多少时间,它依然会不定时地重回你的脑海里,并且完整呈现出内心深层最真切的渴望。
而这种恶梦,却不会只有一个。
楔子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站在机场大厅的柜台外,用一双仿佛是两天没睡觉的眼神,问她:“候补还得等多久?”
这是蓝晨玥对这个男人的记忆。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站在机场大厅的柜台内,用那一点也不抱歉的表情,为他枯等的四小时感到抱歉。
这是黄圣昂对这个女人的印象。
***
第二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站在酒吧的吧台外,用一双为难的眼神,问他:“什么饮料喝了不会醉?”
黄圣昂一眼就认出她来。
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站在酒吧的吧台内,用那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告诉她说:“可乐是绝对不会醉的。”
蓝晨玥确定眼前的酒保就是那个睡眠不足的乘客。
于是,两个人就在那一夜里坠入了爱河,且爱得难分难舍,直到两人都觉得如果没了对方自己会活不下去的时候……
他们决定牵手步上红地毯。
***
童话故事都是这么写的。
电视剧,也都是这么演的。
当遇上生命中的白马王子之后,随著相识、相惜、相恋……最后顺利步入礼堂;那么,理所当然的,幸福应该也要持续下去才是。
蓝晨玥是打从心底这么相信过。
但当她决定把离婚协议书递到餐桌上的时候,她就发誓,她再也不会相信“一见钟情”这种拿来骗小孩的鬼话。
她证明了三秒钟所决定的爱情,一点也不牢靠。
“你吃错药吗?”
黄圣昂瞥见桌上的离婚协议书,不搭理她,转过头把手上的牛奶放回冰箱。
“我特地请假,就是为了要等你起床,”蓝晨玥把离婚协议书推向前。“我没有吃错药,现在请你签名。”
“你说得好像是点错了菜之后,叫我把那道菜吃了,”黄圣昂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然后你自己再重新叫一盘。”
“别跟我耍嘴皮子。你签还是不签?”
黄圣昂抬头看她,微微皱了眉头。“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理由吗?”
“理由就是我一天跟你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时间只有三小时。”
看著他那毫不在乎的表情,蓝晨玥真想挥一拳过去。“我上班,你睡觉;我下班了,换你出门;等你下班之后,我又要准备出门上班,这就是理由。”
“我的工作状况,结婚之前你应该就很清楚了,不是吗?”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然后呢?那又怎么样?”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拿这个理由来叫我签离婚?”
“是啊,既然是如此,我们也没有结婚的必要了。”她皮笑肉不笑的。“我们现在这样,跟结婚前有什么不同?”
黄圣昂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期望有什么不同?”
“至少你……至少……”
蓝晨玥咬紧牙关,看著他冷静的态度,心里宛如针在扎,好像她才是那个被休掉的人。“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们甚至两星期说不到一句话……”
“如果你想找我,下班后到酒吧去一趟不就好了?”黄圣昂纳闷,婚前她一直都这么做,为什么婚后就不行?
蓝晨玥用力吸了一口气,克制自己不要用吼的。
“你怎么还是不明白问题在哪里!这种婚姻不是我要的。如果是这样,那么干脆不要结好了。”
不知道是自己真的太迟钝,还是她在胡闹的关系,黄圣昂仍是不知道蓝晨玥说的“问题”是什么。
“不然你辞掉现在的工作,留在家里休息?”他提议。心想,这样总该可以增加两人碰到面的时间了吧?
“我为什么要辞掉我的工作来维持婚姻?”
黄圣昂愣了一下,他们是否又绕回原点了?
“难道你要我陪你一起朝九晚五?你又不是不知道,‘海边’我投资了大部分,我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就这样……”
“所以,这种婚姻我不想要。”
蓝晨玥别过头,不想看那张她曾经深爱过的脸庞。“签名吧,你还要去上班呢。”她的口气带著讽刺意味。
她的话让黄圣昂不自觉地仰头,盯著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
突然,他正了正自己的坐姿,拿起桌上的笔。
“好,我签。”
语毕,他在表格上俐落地签下自己的姓名。“如果这就是你要的。”
他真的不懂。
自己的工作没有改变,穿著没有改变,说的话也不会有改变,那么她到底想要他改变什么?
她要他改变的,是一个她在婚前就应该非常了解的事实。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无视那样的事实跟他结婚,却在婚后拿同一个事实来要求离婚?
“我去上班了。”
黄圣昂放下手中的笔,离开了座椅,然后拿起椅背上的薄外套披上。“还有什么事的话,打电话给我,或是……到酒吧找我也可以。”
最后,他看了她一眼,心里很想走上前去抱一抱她、吻一吻她。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只是迳自开了门离去。
留下蓝晨玥独自一个人面对餐桌上那张离婚协议书。
屋里的空气很寂静,静到她快不能呼吸。
怎么会?她应该早就习惯这种死寂的气息才对。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那么干脆就签下名字。再怎么说,她在那表格签下姓名之前,到底还苦思了两个月。
为什么他可以这么干脆?为什么他只需要十分钟?
蓝晨玥不自觉地轻咬下唇,不允许眼眶中的泪水滑落。是她先提出来的,她没有资格哭。
她想,如果黄圣昂现在就掉头回来安抚她,她会当场把这张离婚协议书给撕成两半,然后丢到垃圾桶里去。
她在心里下了这个决定。
然而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他还是没有回来。
蓝晨玥那股心痛到想大哭的欲望也已经消失殆尽了。一颗心如果已经枯死的话,何来更多的痛楚?又何来令人想落泪的欲望?
她像个没有灵魂的躯壳,愣愣地收好那张协议书。
然后,她呆然地爬回床上,就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独自入眠。
隔夜茶
冲进电梯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四十分。
蓝晨玥额上布满细细的汗水,微微喘著气,向电梯门边的服务生递上一抹微笑之后,再次看了一眼腕上的表针。
迟到了四十分钟,他应该会不高兴吧……
叹了一口气,她抬头,看著上方的数字,一阶一阶地跳著。
才刚踏进饭店顶楼的餐厅,她立刻就认出那个人。
“对不起,飞机延误了一点时间。”蓝晨玥走到那男人身旁,开口就是一句道歉。
吴孟源已经开始用餐,只是抬头瞥了她一眼。
“坐吧。”他又低下头,切著盘子里那块半生不熟的红牛肉。“我等到不耐烦,就先吃了。”
“没关系,是我迟到。”蓝晨玥干笑了一笑。
是她的错觉吗?她觉得眼前这个交往将近一年的男人,今晚好像显得有些冷漠无情。
因为公司的琐碎事而心情不好?还是因为她迟到?
她把皮包自肩膀取下,同时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好像不高兴?”蓝晨玥扬起甜美的笑容,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没什么。”吴孟源轻咳一声,抽回她掌下的手,顺而拿起旁边的酒杯。
这令她有些错愕。
“是因为我迟到吗?”她抿抿唇,勉强保持镇定的表情。
但是,这怎么能怪她?
班机延误又不是她能控制的……
“不是,你别乱猜。”吴孟源皮笑肉不笑的,抬起头看著她。“饿了吗?先点个什么来吃吧。”
看著他直视著自己,蓝晨玥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果然他是为了公司的事烦心。
她向服务生点了一份凯萨沙拉之后,双手交握在前,才正想把她在纽西兰遇到的奇事告诉他──
“我就直说吧,小玥。”对方忽然正起了坐姿,放下刀叉。
他的模样,让蓝晨玥起了警戒。
“……怎么了?”
“你心里应该有底了才对。”
说这句话时,吴孟源的嘴角边扬起一丝冷笑。
“我?我心里有底?”蓝晨玥怔怔的,思绪还转不回来。
“既然到了这种时候你还不打算告诉我的话……”他别过头去,不耐烦的叹了一息,继续道:
“你三、四年前离过婚这件事,你还想瞒我多久?”
宛如一支利箭笔直刺穿心脏,蓝晨玥愣在当场。
“如果不是有消息传到我这里,我大概还会被你骗很久吧?”吴孟源嗤笑一声,连正视她都不愿意。
“我不是‘骗你’,”蓝晨玥收回双手,置于膝上。“我只是认为还没有必要告诉你,我只是──”
“还没有必要?”
吴孟源打断了她的话,脸色充满鄙视。“那么,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觉得它是一种‘必要’?等我考虑娶你进门的前一刻?”
“不是这样的……”蓝晨玥只觉得一股委屈感卡在咽喉,解释也不对,不说也不是。
心里的旧伤痕成了一道新伤口。
她没想到自己那段极度不愿回忆、也不愿提起的往事,竟成了这个男人攻击她的最佳武器。
“……你觉得这很重要?”
她哑著嗓子,提起勇气正视吴孟源。“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我离过婚,我就不值得你去爱?”
吴孟源嗤笑一声,仿佛她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
“都已经二十八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天真?”他的眼底浮现了些许嘲讽的意味。
“你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背景,长辈不会让我娶一个离过婚的女人。”
蓝晨玥一怔,一种近乎令人愤怒的痛心袭击而来。
“这未免太说不过去。”她低下头,移开了视线。为什么男女就是这么不公平?“你不也离过婚吗?”
“像我这样的男人,离过婚是再正常不过。”吴孟源又笑了出来,仿佛离个几次婚便是某种骄傲的履历。“况且,最重要的是,我离婚离得光明正大,我可没像你还偷偷隐瞒。”
她无法相信他会说出这种话。
蓝晨玥却挤不出一个字来反驳对方。
她怎么会看上这种人?即使他有钱有势、有身分有地位,有了年纪却还拥有魅力……
“我知道了。”她猛然由座椅上站起。
“谢谢你这一年来的照顾。”同时,她拔下中指上的Tiffany钻戒,置放在桌面。
“不必了,就当作是这一年来的纪念吧。”吴孟源不会心疼那种小钱,更没必要为了这种小钱落得“小器”的臭名。
“纪念?”
蓝晨玥低头俯视著他,轻笑了一声。
“值得纪念吗?”
说完,她背起皮包,头也不回地走出这家餐厅,在电梯前按了下楼钮。
她很想哭,想哭得不得了,但她仍然紧咬下唇,不允许自己掉下眼泪。这种眼泪不是在惋惜吴孟源那个男人,而是在为自己抱不平。
对,她是离过婚。
对,她是没有向他坦承。
然而为何离过婚的男人可以像是陈年酒,离过婚的女人却只能当杯隔夜茶?这太不公平,也太不讲理。
一滴眼泪骤然夺眶而出。
蓝晨玥赶紧伸手抹去,想起了黄圣昂的脸。
如果他身边也有了其他的伴侣,那么,那些女人知道他离过婚吗?如果知道了,却还愿意送上自己的心,那么究竟是女人太认命,还是男人太自私?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启,打断了她的思绪。
也宣告了她的感情再度归零。
第一章
是行动电话的铃响将他从恶梦中打捞出来。
黄圣昂骤然睁开双眼,情绪依然沉浸在那股令人心碎却又甘甜的气氛里。
不出三秒,他立即醒神了过来,伸手在床头柜上胡乱摸了一阵,总算触及到那支响不停的电话。
他抓来手机,按下接通键,不自觉地轻咳一声。
“喂?”嗓子依然有些沙哑。
“请问是黄圣昂吗?”彼端传来好听的女人嗓音。
“我是。您哪位?”他甩甩头,企图让自己更清醒一些,同时在脑海里思索著这声音的主人。
“我是Maggie啦,有件事想要跟你商量一下。”
黄圣昂不禁皱了眉头。
“……Maggie?”是哪一个Maggie啊?
“你不记得我了?”对方故作失望的口气。“就是那个Maggie王啊,前阵子跟你说我要开夜店的那一个呀。”
“开夜店的Maggie王……”他紧锁眉头,又一阵苦思。
不过,这回他很快就找到了头绪。
“啊!我想起来了。”
他更清醒了些,撑起身子,离开了温暖的被窝。“是那个原本在做SPA美容之类的Maggie?”
“你现在才想起来哦?”对方再次表示不满。
“我在睡觉的时候没有记忆力可言。”黄圣昂苦笑了一笑,切入重点。“有什么事吗?怎么会忽然打电话来……”
“哦,是这样的。”
对方不自觉地笑了两声,才继续说道:“上次跟你说我要开夜店的事,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差下星期五的开幕Party而已。”
“那真是恭喜你了。”他笑著礼貌祝贺,却在心里想著,这又干他什么事了?他和这个女人没熟到这种程度吧。
“所以我想说,”女人开口继续说出下文,才打断了他的思绪。“如果你那天方便的话,想请你来我的Party当吧台的主力Bartender,你觉得如何?”
一时之间,黄圣昂愣了几秒。
“我?”再怎么说,他都算是对方未来的竞争对手,找他去站台?这也未免太奇怪了。
“这样不好吧?与其找我,不如直接找你现有的员工还比较适合。”
“不行不行。我现在手下找来的酒保都太逊了,开幕Party还是找你这种有十年经验的比较好。”
“台北市的夜店到处都有那种十几年经验的老酒保,只要你一开口,随便找都会有的。”
“我就是独钟你的风格才会找你。”对方似乎不打算放弃。
黄圣昂轻吁了一口气,静了一会儿。
“不行,那天我有班,加上又是小周末,我自己的店也会很忙。”
“叫石诺伦顶著不行吗?”
“你要我虐待他?”
其实不是不行,是他提不起兴趣。
“不然这样好了,”对方的声调听起来像是准备使出撒手锏。“我出十二万,你觉得怎么样?”
“……啊?”
黄圣昂一愣,不确定对方说的是什么。
“就一个晚上,我付你十二万,只要你愿意帮我站台。”
“你在开玩笑吧?”他笑出声来。
“不是开玩笑,我这个人说到做到。”
对方的口气无比认真,这令他又皱起了眉头。
如果对方不是开玩笑的话,那么这女人如果不是超级有钱,就是个完完全全的神经病。
“怎么样?”彼端的人催促著他。“我相信你一天的营业额也冲不到十二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