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过他。她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可他却突然伸来只手。
“交换一下?”他指指她手上竹篮。瞧她手,都勒出一条条红痕,他看了都替她疼。
“不用,我不觉得重。”她不留情面拒绝。自食其力一整年下来,她已学会不再奢望任何人,即使一点小忙也一样。
“你还真难商量……”
“难商量就别商量。”她伶俐回嘴。
他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说:“我猜这才是你的目的吧,让自己断了指望别人帮忙的念头?”
她脚步倏停,惊愕地瞪着他。这点幽微心思,她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他竟然这么容易就猜中了!
他轻轻笑,然后抢走她手上的竹篮,交换了自己手上的油纸包。
“别人我不知道,但在我面前,你不需要逞强。”说罢,他丢下她径自前行。
她怎么可以这么容易被他看穿?她低头一望犹温的纸包,唇一咬,快步追在他身后。“竹篮还我,我说过不需要帮忙……”
“那就来抢啊!”他说完,脚上一使劲,人已快速转进长巷。
“站住……”如意气呼呼追赶着,话才嚷到一半,便见巷底有一人高举着竹帚挥舞,叫嚷着轰人。
他们又来了!
她二话不说,罗裙一撩即往家门冲去。
“说过多少次,”曲母舞着竹帚边喊:“我这不欢迎你们,出去,全都给我出去!”
如意一箭步护在她娘面前,一双眼怒瞪来不及闪避的四人。“刘伯,你们又跑来做什么?!”
眼前四人全是“小莲庄”的厨子,分别是刘麒、王裕、李振与陈兴。其中年纪最长资历最深的,就是如意喊的刘伯。
“大小姐,也不是我们自愿的啊!”刘麒护着头辩解,还要分神闪躲曲母的扫帚。“您们又不是不知道陆当家那个性子,您们不把菜谱交出,我们就得一再过来,直到您们愿意……”
“陆当家陆当家,你们喊得可够亲热啊!”曲母扫帚一横,直指着刘麒。“先前你们是怎么说的?什么心眼只认如意她爹一个,其它人都不配成为‘小莲庄’的当家,才多久时间,话就全变了?”
“夫人……”刘麒脸红。
“不要叫我,你们不配叫我!”曲母将竹帚往地上一掼,指着身后茅屋。“趁如意也在,正好,我就让你们自个儿进去搜,看我们说‘没有菜谱’,这事到底是真是假!”
四人互看一眼,年纪最轻的李振与陈兴率先越过曲家母女,手刚搭上门把,冷不防听见后边人说话。
段柯古叹气道:“太难看了,光天化日,四个大男人欺负两名弱女子,要被人听见,真不知以后怎么做人。”
“你说什么?!”陈兴气呼呼扑来,可手才刚伸出,就反被段柯古抓住。
段柯古手一施劲,便将陈兴压制在地。
“我的手……”陈兴龇牙咧嘴,疼得满头热汗。“饶命啊大爷……”
段柯古一瞪其它三人。“还想继续骚扰曲家母女?”
刘麒下跪求饶。“不敢了大爷,求您放过陈兴,他那双手是他吃饭的家伙,伤不得。”
“想不到你还挺为底下人着想。”段柯古一脸稀罕。“可怎么着,面对以前的当家夫人跟小姐,你却忘了她们的恩情,仗着人多想欺负人了?”
刘麒满脸愧色。“您误会了公子爷,我们也是被逼的。我们这几个全靠陆当家——我是说陆明赏饭,才能养活一家老小,他的命令,我们不得不听。”
“放了他吧。”如意站出来说话。“就按我娘说的,让他们进去搜,他们回去才好交差。”
段柯古望她一眼,见她轻轻点了下头,他这才松开陈兴。
陈兴跌跌撞撞躲到刘麒身后。
“那就对不起了。”刘麒朝曲母、如意还有段柯古一躬身,领着其它人进茅屋搜查。找了半个多时辰,实在没发现任何疑似菜谱的纸,这才黯然走人。
段柯古义愤地关上木门,打开如意刚才塞给他的油纸包。“被那几个家伙一搅和,原本热腾腾的蜜糕都变凉了。”
曲母探头问:“买这么多,您一口气吃得完?”
“晚辈怎么可能独食?这一块,是特意买来孝敬您的。”
段柯古嘴甜,一句话就让曲母绽出笑来。“真会说话。你坐着,我上灶房拿几个盘子来盛。”
一见她娘离开,如意朝段柯古深深一拜。“谢谢您,刚出手帮了我们。”
“跟我客气什么。”他摆摆手。“不过,他们常常这样子?”
她点点头。“三天两头就来一趟,劝啊诱啊给银两的,什么方法都用上了,我瞧这个态势,距离陆明亲自过来拜访,不会太久了。”
人正在灶房里的曲母喊声:“反正不管他们来几趟,东西不在就不在。”
他一瞧如意。“你很担心?”
她指头轻压嘴唇,要他暂缓着说话。
一会儿,三人吃过蜜糕,段柯古帮着收拾桌面,又打开长窗,一个人就把沉重的煎盘从灶房扛了出来。
如意没一会儿捧来一大盘镶着肉馅的饼,油一烧热,即有人闻香而来。
“大娘,还要等多久?”
“再一会儿。”曲母回答。头一个肉饼煎好,她端了个盘子盛着往段柯古手里塞。“这儿我来就好,你到里边歇着去。”
“那晚辈到如意姑娘那儿,您有事情就叫我。”
“知道了。”曲母扬扬手,开始招呼客人。“客倌您要几个?”
段柯古边走边嗅着肉饼香,一进灶房,如意瞥他一眼,下鄂朝菜柜子旁一点。
他挟起肉饼一咬,浓腴弹牙的馅肉盈嘴,配上煎熟的饼皮还有咸鱼末,更是画龙点睛,教人一吃难忘。
“天呐!”他边嚼边望着盘中食,三两口刚吃掉一个,便听见外边曲母叫喊,再送一盘出去。
惊人,一盘二十枚,他吃掉一个顶多花了两口茶时间,才这么一下就卖光了?!
“等等等等——”见如意端起大盘就要出门,他连忙跑来劫抢。
“谁许您这么做的?”她手一拍,不许他近身。
“我怕不先抢,待会儿就没了!”他一脸委屈。
她白他一眼。“没了我会做别的,怕什么?”
对噢,他怎么会忘了呢!他绽出一抹灿笑。
没一会儿,九十枚肉饼尽数销了出去,今儿还是一样有人向隅,但可就没段柯古昨日的好运道,能吃到如意亲手做的佳肴。
谢走了一脸失望的来客,曲母弄熄火炉,走进来喊道:“肚子有些饿呢!”
平常她们母女俩吃得早,总是还没营生就先打发午膳。今天是刘麒那帮人来,还有段柯古带来的蜜糕,一下打乱了作息。
“再等我一会儿,就快好了。”说话的如意拿了一支小瓢试咸淡。
曲母瞧段柯古恨不得替代的神情,忍不住向前拍了他肩膀一掌。“杵在这儿也没得你尝,还不快来帮大娘摆碗盛饭!”
“大娘,”他唉了一声,表情既煎熬又挣扎。“柯古不是不愿帮忙,而是没法子离开……”
讲那什么话。如意眼一横。“这样离得开吗?”她将盛满麻婆豆腐的盘子,在他脸前晃了一晃,只见他神迷地绕着盘子傻转。
曲母在一旁笑得揩泪,瞧这公子一脸斯文正经,没想到会这么逗趣!
一待饭菜上桌,三人坐定,曲母说话:“动筷吧!”
段柯古当仁不让,一勺麻婆豆腐浇饭,长筷一扫。噢!他闭起眼重吸口气。
他从来从来从来没吃过这么地道的麻婆豆腐!
他曾听闻“一条龙”的当家自承,真正好吃的麻婆豆腐,该“麻、辣、烫、鲜、香、嫩、酥”七味俱全。可因京上难求大量的大红袍花椒,所以“一条龙”的麻婆豆腐,总是缺了麻香两味。
他本想到扬州定能在“小莲庄”尝到麻婆真味,可想不到,真正的麻婆,活生生就坐在他身边。
“怎么样,好吃吗?”见他眉开眼笑一张嘴没停过,如意忍不住逗他。
“嗯嗯极喔。”他嘴里胡乱吐出四个音,压根儿听不出他在嘟嚷什么。
“不太好吃?”想也知道不会是这四个字,但她就是想看他急红了脸欲罢不能、欲语还休的表情。
“当嗯不嗯……”依礼节,他应该忍耐停筷,好好把话说清楚,可美食当前,要他停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到底是怎么样?好不好吃你也该说个一句。”
“吽吽吽……”
段柯古鸣了三字不知啥的玩意儿,曲母噗地笑出声来。“你就好心点,别再逗他了。”
还是大良善良。段柯古感激一睇。
“谁要他一副饿死鬼投胎德行。”如意嘴里虽慎,可仍旧端起盘子,将仅剩不多的菜肴全拨进他盘里。
段柯古咿唔点头。
如意忍不住叮咛。“吃慢点,小心噎着了。”
话才刚说完,他真的噎着了。
“娘,快端茶来!”
“这儿这儿……”曲母看女儿喂茶那急样,忍不住摇头。这小扭,还说没喜欢上人家!
第3章(2)
半杯茶喝下,段柯古拍着胸脯顺气。“憋死我了!”
“谁叫您。”如意朝他脑门一弹。“这么大个人吃饭还不知道注意。”
“太好吃了嘛!”他摸头傻笑。
“嗳,我说段公子,”曲母插话。“你先前不是说是来扬州游玩的,打算多久回去?”
段柯古把最后一点饭菜咽下,清清喉咙回话。“晚辈江州还有事,大概在扬州逗留十数日。”
“你到江州以后就吃不到我女儿的手艺,怎么办?”
段柯古瞟如意一眼,他本想过一阵再提这事的。“其实晚辈一直在想,能不能说动你们俩跟晚辈一块去江州?”
“我不可能。”曲母直说。“如意她爹的墓在这儿,你要我放着他,我舍不得。但如果如意愿意,我倒不反对。”
“那我也不去。”如意开口。
“干么咧?”曲母皱起眉。“我留在这儿是为了陪你爹,你呢?你还那么年轻!”
“就是因为我年轻,才更要陪您啊!”她看着她娘说道,眼神一派倔强。
“丫头!”
“好了好了,时间还长,大伙可以慢慢考虑,不用这么急着做决定。”眼看她们母女俩就要为这事吵架,段柯古打圆场。
“我是真心希望你能离开。”曲母望着女儿说话。“瞧今天那态势,感觉陆明那家伙是越来越急了。娘老了,大不了就一条命跟他耗,但你不一样,你年才十七,往后还有三十年、四十年的日子……”
“您不用再劝我了,总之我不会丢下您。”如意深吸口气,碗筷一收站起身。“我吃饱了——”
回头目送女儿倔气的身影,曲母停了会儿,才看着段柯古说:“对不起,让您看笑话了。”
他摇摇头。“怎么会?大娘跟如意姑娘母女情深,晚辈只觉得感动。不过话说回来,大娘跟如意姑娘都是文弱女辈,虽一道同住,但若再遇上陆明那帮人,多少需要帮手。”
曲母叹。“这事我也明白,但你瞧我们现在这样,到哪儿找帮手去?”
段柯古笑。“我啊,我很乐意帮忙。”
“你想怎么帮?”
“晚辈刚才看菜园边有间柴屋,如果大娘不介意,就让晚辈住那儿,当然晚辈会找人整拾整拾,还有,房钱照付。”
“重点不在房钱。”曲母摇手。“而是那间柴房,又小又破,你一个公子爷,我们怎么好意思让你住那儿……”
“堂堂‘小莲庄’主母跟大小姐住得的地方,我有什么好住不得?”段柯古打定主意就是要搬进曲家门。他一起到陆明那帮人随时有可能再来,他就不可能放如意她们母女俩独自面对。
曲母连连打量他。“你这么尽力帮忙,我们母女俩可担待不起。”
“大娘太客气了。”段柯古殷殷劝说:“当初我上门,您也是不问一句就大开欢迎之门。晚辈不过是做些能够做的事,尽点绵薄之力。”
“你真的不觉得委屈?”
“我只担心大娘跟如意姑娘不愿意。”他爽朗一笑。“毕竟我是个生人,才刚认识几天就说要搬进您家,换作是我,恐怕也难以接受。”
“我看得出来你心地纯正,是个好人。”曲母当年在“小莲庄”见过的人还会少了?人品是好或坏,她一看就明白。
像当初,她一见陆明就觉得他城府深、心机巧,怎么可能甘心久居于人下。可如意她爹就是不信,偏要让陆明进门帮忙,才会落得被骗,失了祖业这下场。
段柯古双手一躬。“谢谢大娘,晚辈不会辜负您一番信任。”
曲母拍拍他肩,宽慰地笑笑。“柴房的事你就自个儿看着办,别太勉强,万一真不行,你直说无妨。”
“一定。”他一口允诺。
稍后,段柯古主动帮忙收拾狼藉,要累了一上午的曲母先回房小睡。曲母也真累了,没多推辞,拍拍他肩膀就进房去了。
迭好碗盘捧进灶房,里边却不见如意身影。
屋子就这么点大,她能躲哪儿去?
回头一看,段柯古眼尖瞧见屋后木门没口上,打开,便见她站在外头竹篱笆前,支着额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此刻神态,是他以往从没见过。他看过她骄矜自得、大度倔强种种表情,但就从没见过她这么形于外的忧郁,想必是她娘那番话惹她伤心了。
他叹口气,回灶上倒了杯茶,捧着走到她身边。“别烦了,再烦事情也不会自己解决。”
一听见他声音,她侧头按按眉眼忍泪,再回头,又是惯常的倔强表情。“您有更好法子?”
“最好的法子就是你们跟我走,”他抬手按捺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关键是你娘,对不对?”
她不吭气啜了口茶。
“我倒没你想的绝望,总之我不会放弃,就算到时我得一个人孤身赴任,我还是会派家仆过来游说,不把你们请到江州我不会甘心。”
感觉她们好像真甩不开他了。她苦笑。
“万一我娘就是不肯,五年十年还是不肯离开扬州?”
这个嘛……他挲下颚想了好一会儿。“事情没到那地步,我也不晓得我会想什么办法,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像陆明那帮人一样,尽使些下三滥手段。”
她低头看着茶杯不语。说真话,她心里倒有那么一点想望,希望他能想出什么法子逼她们一道离开。她是担心时间拖久了,陆明会忍不住施什么诡计伤害她们母女。
“不过你暂且不用担心,这段时间我会陪在你们身边。我跟你娘提过了,她也答应,等明儿找些人来修整一下柴房,我就搬进去。”
她吓一跳。“您说什么?”
“你没听错。”他展臂伸了个懒腰。“我就是要搬进那柴房。不瞒你说,今早刘师爷找上我落脚的客栈,先推了一包钱锭,后又什么周大人有请,搞得我烦死了。有你们这间柴房,正好解了我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