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你去忙吧!”
婢女身一福,悄悄退了下去。
稍晚,如意请人来唤段柯古用膳。他喜孜孜来到饭厅,只见饭菜已上桌,但却不见如意踪影。
“如意姑娘呢?”他问婢女。
“在大娘房里。”
段柯古瞧饭桌一眼,依理说如意现以厨子身份跟在他身边,他实在不该一她同桌共食;可再一想她憔悴的模样,他决定稍等她一下。
有他一旁盯着,她多少会多吃一点。就这么办。
可没想到,才刚接近曲母厢房,就让他瞧见她边拿衣袖抹泪的画面。
他心一疼。“如意。”
一听见他声音,她赶忙背过身去。
这就是他刚才在灶房里说的,她的倔强、不肯示弱。
“你老跟我见外。”他手一揽将她转过身来,可她却一味低着头,不肯抬头见人。“我说过多少次,在我面前你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不要老撑着。”
她一颗头猛摇。“我不想坏了你心情。”
“你以为不在我面前哭,我就感觉不到你在强颜欢笑?”
听闻这话,她猛地抬头。“刚才灶房那些话,你是故意说的?”
“一半一半。”他老实承认。“我本来在你面前就比较肆无忌惮,刚又看你一脸憔悴,当然更要想办法逗你开心。”
如意发出一声哼,她一时也弄不清楚自己想哭还是想笑。她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旁人不可能看出异样,可她却还是逃不过他眼睛,好轻易就露了馅。
“跟大娘有关系吗?”他拉她入怀,胸口很快被她温热的眼泪染湿了一片。
埋在他胸前的脑勺轻点着,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啜泣道:“我娘……从昨天,就一直不断唤着我爹。不管我怎么叫她,她就是不醒……”
“药呢?有按时服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喂了,但呕出来的比吞进去的多……好像一副她不想活了的样子。”
“带我去瞧瞧。”他拉她走进她娘厢房。
就如她刚才说的,曲母一直不断唤着“谦郎”、“谦郎”。
段柯古轻轻摇她。“大娘,听见我了吗?我是柯古啊,那个常跑到您家吃饭的大个儿,听见我了吗?”
曲母其实没听见段柯古在喊些什么,可他低沈地嗓音,却勾起她某些回忆。
喊着她的,是她的谦郎吗?曲母眼皮轻轻动了一下。
如意大喜,忙扑到床边喊叫:“娘,我是如意啊!您听见了吗?”
如意……是如意在唤她,女儿的声音犹如一盏微烛,让陷入迷雾中的曲母找着了方向,只见她身子略略颤动。
“太好了,您终于有一点反应了。”见她娘终于有了反应,如意开心得喜极而泣,将她的脸颊帖在娘亲冰凉的手上。
“我派人去请大夫过来。”段柯古说。
婢女应声过来。“是,小的就去,不过,大人您的早膳呢?”
在里去看顾她娘的如意听见,一讶。瞧他先前急吼吼的模样,她还以为他早吃完饭了。
“搁着,先去请大夫过来要紧。”
婢女身一福离开,换如意走了出来。“我娘就交给我,您先去用膳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一个人吃多没意思。”他一瞅她。“不然我去把饭菜端来,我们一块吃?”
“您是大人,我怎好跟您同桌共食?”
“门关起来谁看得见。”他才不理这些教条。“我这就去端,还有,说不定你娘闻到饭菜香,会突然间转醒过来。”
娘又不是他!她心底想,可表情已不再坚持。
“我就去把房间桌子收拾收拾。”
曲母厢房,段柯古与如意相伴而坐,眼前,是段柯古去端来的一桌粥菜。
他挟起一口菜,冲着床上病人喊道:“大娘,您有没有闻到香味?今天如意熬了一锅米粥,炒了芦蒿腊肉还有一盘鲜菇,滋味好极了。您如果闻得嘴馋,可要再努力一点,早点醒过来。”
如意发觉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忧愁的情绪就维持不久。
“快吃吧!”她挟一筷芦蒿腊肉还有一盘鲜菇,滋味好极了。您如果闻得嘴馋,可要再努力一点,早点醒过来。”
如意发觉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她忧愁的情绪就维持不久。
“快吃吧!”她挟一筷芦蒿腊肉进他碗。
段柯古吃得津津有味,很快又伸出空碗,要她再添一碗。
说真话,因为担心娘亲身体,如意已经有两天没好好吃顿饭。但在段柯古唏哩呼噜声音的陪佐下,她也慢慢把碗里粥吃得精光。
他微笑地看她反应,他所以夸张表现,就是为了眼前这一幕。
“好饱。”三碗粥下肚,感觉肚子已经撑到一个极致,可一瞧炒野菇无人闻问,他又忍不住举筷。
一口菇进嘴,他眼立刻惊艳亮起。本以为自己肚里再没一点余缝,可一尝之后他才蓦然发现,他还少了一样——
一个“合敛”的动作。
“很适配对吧?”她也跟着挟了筷菇吃。
“怎么会这样呢?”他狐疑地看着炒菇。“瞧它也没什么特别,怎么吃起来感觉会这么对!”
“我爹说,这叫‘恰好的收场’。”她解释:“他说我们掌杓的人啊,不能一味打开客倌们的胃口,打开之后还要懂得收束,才是一个够格的掌杓。”
“说得真好。”段柯古佩服道。“哎呀,只能怪我来得太晚。要是我能早个一、两年下江南,就能跟你爹好好讨教一番。[熱%書?吧&獨#家*制^作]
她一睨。“又想把我爹写进子里了?”
“是啊!”他豪爽地笑。“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早个两年过来,说不定我们不会遇上?”
也对。世事难料,怎么知道老天所以安排他们现在,而不是早一点、或晚一点遇上的用意。
“你是及时雨,老来解我跟我娘的燃眉之急。”
他垂头一谦。“我很高兴你需要的时候,我正好就在你身边——对了,我差点忘了,我昨晚跟陆明定了个比试。”
两人热衷说话,没发现曲母在听见陆明时,眼皮颤了一下。
“什么比试?”如意放下筷子。
“割烹。”他详细解释昨晚的对话,还有他这么做的理由。“我有信心你一定会赢,所以赛后,我会当着周大人面要陆明把‘小莲庄’还给你们。”
如意当真没想过还有这法子,确实是个理想办法。“比赛的菜式是——”
“冬瓜盅。”
哎呦!她肩膀一缩。他什么菜不挑,竟选了一个最需要上好鲜料的菜色!
“你说比试时间什么时候?”
“三天后——不过眼下只剩两天时间。”
“不可能。”她不得不浇他冷水。“时间太短了,很难在这么短时间内备齐所有料材。”
料材不是上街市买就成?他一句话还没出口,只见如意匆匆取来笔墨纸砚,当着他面写下需要的东西,云腿瑶柱河虾蟹脚、莲子田鸡鲜笋冬菇,功夫足的不会额外添上烧鸭猪肚鸡肝鸽蛋种种滋腴之物……
“但我记得‘小莲庄’的冬瓜盅没这么多东西……”瞧着那洋洋洒洒十几样料材,段柯古一愣。
“那是灶房偷懒。”她叹气。“这夏季冬瓜当令,本就甘润多汁,马虎点只要滚上老母鸡汤,里边再添一点猪肚莲子鲜笋,就可以取名以冬瓜盅了。”
“真的做不来?”难怪陆明会一口答应比试,就是看准时间太短,他们不可能备得齐料材。
如意一脸愁。“我很想答应,但料材,实在让我没把握——”
“不,”突然有个声音插进。“你一定得去比。”
“这声音?!如意惊讶跳起,飞奔到她娘床边。“娘,您醒了!”
“如意,听我说,你一定要想办法赢回你爹的‘小莲庄’。”曲母拉着女儿的手不住摇晃。
“我知道我明白。”如意不断拍抚她娘的背,只怕她娘一口气喘不过,又厥了过去。“娘您先别急,慢点说,女儿会听您说去比的。”
“我梦见你爹……”曲母泪眼汪汪。“他一直拉着我的手问,‘小莲庄’呢?他的‘小莲庄’呢?我……我真没那个脸告诉他实话……”
如意忧愁地蹙紧眉,她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娘说,这场割烹比试,她实在没什么把握。
一瞧如意脸色,段柯古马上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大娘。”他走来轻拍曲母的手。“您刚醒来,别一下说太多话,还得多休息。”
“你会帮忙吧?”曲母渴盼地看着他问。
“当然,大娘跟如意姑娘的事就是我段柯古的事,只要我帮得上,我一定竭尽心力。”
“好、好……”曲母连连说道,一脸欣慰。
如意感激一瞟。虽然难关还未解决,可经他这么一说,她心神就觉得稳定多了。
原来,这就是有人傍身、可以倚靠的心情。
稍后,婢女过来敲门,说是大夫已到。段柯古退出曲母厢房,跟如意约定忙完,园中小亭见。
半个时辰之后,才见她匆匆走来。
段柯古立刻放下书,倒了杯茶给她。“先坐着歇会儿。”
如意感激接过。
“才几天,你真的瘦了很多。”他心疼地打量她。
“一下发生太多事,任谁都会这样。”她羞涩笑。“不过现在我娘醒了,我心里一颗大石总算卸了下来。”
“大夫怎么说?”
“还是一样,让我娘多吃点好的,然后多休息,别让她太激动。”
“我一直在想我帮你定的那比试,或许太为难你了?”
是为难,但还是硬着头皮上,毕竟她已经答应过娘,她一定会赢了。
“其实,我不是完全没有胜算。”她搁下喝尽的茶杯。
“怎么说?”
“我还有我爹的菜谱啊!”她瞅着他笑。“你想一道来吗?”
“去哪儿?”
“‘还朴庵’。”她站起身。“我想现在该是用上菜谱的时候了。”
第5章(2)
如意在马车上解释,“还朴庵”是一座尼姑庵,就位在扬州城外的小坡上。此庵占地不小,前前后后十几个跨院算一算,说不定会比扬州府衙还大。
“我娘跟住持明慧法师是打小认识的玩伴。当年‘小莲庄’出事,我娘立刻要我把菜谱带到明慧法师那儿。”
他这才明白。“难怪先前你们肯让陆明那帮人进屋里搜——不过,还朴庵是尼姑庵,你确定我进去得了?”
如意微笑。“不走正门就行。”
虽说一般男信徒不得进尼姑庵,可一般卖米麦白面的商家,有几户是女人当家?所以灶房后门的规矩没前头严格。当年如意她娘来还朴庵参拜,如意她爹也都是坐在后门边等的。
明慧法师在小尼姑通报下过来,一见如意,朗朗喊了声:“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如意还礼。“师父近来可好?”
“出家人有什么好不好的分别。倒是你娘,她好久没来了。”
一想到娘的身子,如意眉间便一阵愁。
“我娘病了。”她将娘亲染病的事前因后果细诉了遍。
明慧法师听完,又是一句:“阿弥陀佛。”
“不过早上娘醒了,我想好生照料,她应该会慢慢痊愈才对。”
明慧法师点头。“那你今天过来?”
“我来取我爹的菜谱。”她详加说明两日后的比试,还有介绍一直站在一旁的段柯古。“这位就是义说的刺史大人,近来帮了我们极多的忙。”
“贫尼见过刺史大人。”
“明慧法师不用这么客气,我姓段柯古,您喊我柯古就得了。”
“怎么好意思。”明慧法师谦道,然后回头唤来小尼姑。“带段大人还有如意姑娘到客房稍坐。”
“是。”小尼姑靠近。“段大人,如意姑娘这边请。”
在等待明慧法师取菜谱过来时,小尼姑又端来一壶淡茶跟一大盘酥炸玉兰片。
“这东西!”段柯古开头还不晓得“酥炸玉兰片”是什么料材制作,等挟一口进嘴,他忍不住惊呼一声。
“没错,”如意点头。“这‘酥炸玉兰片’,就是我们刚才看见玉兰树上的花沾粉炸的,是还朴庵的名点。每次我娘带我来参拜观音娘娘,总要吃上一盘。”
“想不到玉兰花也能入馔……”他挟起一筷鹅黄柔香的玉兰片,看起来平凡素朴,只是将玉兰花去蕊留瓣,再裹上杂混着碎核桃末的面浆,吃时不沾酱,独撒上淡淡盐花。
在这佛门静地吃这香味淡雅的“酥炸玉兰片”,还真有一种洗涤身心的妙趣。
“如意,”明慧法师过来敲门。“你要的东西在这儿。”
“谢师父。”如意恭敬接过。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你看完,交给门外的小尼就行了。”
“知道了。”
直到客房门关上,段柯古才又坐下品尝玉兰片;如意则是翻着菜谱,表情一派专注。
边吃着玉兰片,他边瞧她低头细审菜谱的侧脸。“有没有瞧见什么出奇制胜的点子?”
“是看到一样。”如意将菜谱转向,指着上头三个蝇头大字——夜香花。
菜谱上写:上菜前撒上一把,更能画龙点晴,添增无比神韵。
她苦恼道:“夜香花,‘小莲庄’里是种了一大丛,可是我一时想不起哪儿还有?”
“夜香花的事就交给我。”段柯古一拍胸脯。“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定在两天内找来给你。”
当晚深夜,府衙大门早已闭严,整座大宅静悄悄,只有如意她们暂住的跨院,犹亮着烛火。
如意支退其它帮手的婢女,一个人留在灶房熬汤。
古时《木兰词》有云:“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段柯古就像词里说的那样,一整个下午东奔西跑,接连拜访城里的商贾,费了好大功夫才备齐如意面前这些。
如意正着手整治的,就是最矜贵也是最难料理的云腿。通常得经过三日泡水、刮膜取骨才能加以运用,可现在时间不多,她只能想办法缩短泡水时间。
她将手探入温水盆中轻压云腿,确定绷紧的肉身已见弹性,她立刻取出,以刀剖成数条,在搁进盆里继续浸泡——这招叫“化整为零”。
也是刚好搁进冬瓜盅里的云腿最后会切成细丝,不看烹制过程,是瞧不出她暗耍了一点伎俩。
灶上现用文火焖煮的,是已熬了半夜的老母鸡汤。熬汤火不能旺,火一旺汤就烛。如意靠着两支灯烛,用汤杓细心地捞除浮末。
外头是万籁倶寂的夜,只偶尔能听见几声虫鸣与夜枭的叫声,如意看顾得专心,以致来了人她也没发现。
“你怎么还在这儿?”
她身子一震,转过身见着来人直叹。“你吓到我了。”
是段柯古。下午他弄来料材后,没说一声人就出去了,如意还以为他今晚不回来了。
“对不起。”段柯古捧着陶盆走进灶房。
这时她才看清楚他拿着什么,是夜香花。“你真的把它找来了!很费功夫吗?”
“是费了点气力。”他将陶盆放下,搥了搥酸疼的两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