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桃红李白的季节。
清湛的天空中时不时飘来片片千变万幻的云朵,似羊儿,似桃花,像繁华的十里扬州。先前刚下过一场雨,洗涤出这片雨后晴空。
回廊下,挂着一盆盆垂瀑似的兰花,有红的、粉紫、淡蓝……姹紫嫣红,沾了雨水的花瓣儿更显娇嫩,彷佛那不禁碰触的柳絮,风吹雨残,轻轻一扬,随风东西去。
很平静地,一如往昔,在兴武侯府里,几乎每一日都如今日般安静平和,有点亮不太亮的昏暗中一抹浅浅的金色光芒从东边跃出,一点一点地浸染,光照大地。
下人们开始忙碌了。
最先动起来的是厨房,烧热水的烧热水,淘米下锅的淘米下锅,切菜剁肉的双手忙个不停,准备全府人的早膳,从简单的枣熬粳米粥到做工繁复的雪片糕、鹅油酥卷,猪肉松花小卷、千层油糕、如意卷、香炸桂鱼、溜肉段……
厨房的香气飘得很远,飘过年前新上漆的小楼,飘过初长莲叶的湖面,飘过有着垂花门的院落,似有若无地唤醒守夜的小丫头,伸直懒腰打哈欠。
“软玉,你又睡着了。”
一名扎着双髻,年约十岁的小丫头轻推榻上的绿衣丫头,怕惊动睡房里的小姐,特意压低了声音。
“没……没有,只是打个盹而已,没睡。”明明一脸困意的小丫头十分惊慌的下榻,努力睁大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
“瞧瞧你的眼屎都有豆子大了,还不快去净净面,一会儿夫人瞧见了又要数落了。”不是不能睡,而是不可以睡得太沉,免得听不见睡房里面的动静,没把小姐伺候好。
温香是家生子,家中一连数代都在府里为奴为仆,她有两个性情纯朴的兄长,一个老实本分的姊姊在西院,爹娘都是实在人,娘亲在花房干活,她爹则负责马车的看顾。
他们一家人很平凡,没什么心眼,主子说干啥他们就干啥,从不说不。
最大的大同是主子。
兴武侯府单看“兴武”两字,便知是马上立下了战功,福荫子孙,三代以前是武将,渐渐转为文官。
最为人津津乐道是他们的家规,年过四十未有子嗣方可纳妾,妾生子由嫡母抚养,妾只是个摆设,生子用,一旦确定有孕便不再同房,有孕的侍妾交由嫡妻看管,直至生产。
不过人一相处久了岂会无情,难免衍生出许多不必要的纷扰,好在近两代的兴武侯府并无这方面的困扰,府中男丁所娶的妻室皆有所出,“侍妾”这玩意儿原则上不存在。
逢场作戏有,沾沾荤味,但引进府里的绝无,家规甚严。
有监于此,所以兴武侯府的人丁并不旺盛,嫡系的儿孙屈指可数,在传承香火一事上便显得有些心余力绌。
上一代的老侯爷生有两儿一女,仍健在的他早年立下不世功绩,与先帝打出万里江山,情同手足,同食同寝,在战场里拚搏出的交情是铁杆的兄弟,得了五代袭爵不降等。
但是君臣之间最怕功高震主。
先帝一驾崩,曾经的深恩厚待也跟着烟消云散,为了不让新帝找上兴武侯府麻烦,正值壮年的老侯爷毅然决然的交上兵权,并在令人错愕的眼光下迅速分家,一分而二。
虽然还住在一起,可是偌大的一座府邸已从中间分成两半,东院属于现任侯爷赵汉阳,院落多且大得多,方便招待来客,和人应酬往来,漆红的大门朝东开。
西院小了约三分之一,住着二老爷一家人,他有二子一女,长子永慕,八岁,次子永项,五岁,女儿若莹六岁。
“起来了、起来了,你别吓我,你先去叫小姐起床,我洗个脸就过去。”面上还有睡时压出的印痕,八、九岁大的软玉慌慌张张的往外跑,就怕起晚的自己会被夫人责骂。
“好啦、好啦,你去吧,小姐先由我伺候,你快去快回,别耽搁了,小姐醒来找不到人你就得挨罚。”她们为人奴婢的不可离主子左右,要随传随到,不能马虎。
尤其是她们家小姐,敷衍不得,外表看似迟钝,傻里傻气的,其实精得很,比以聪慧着称的二小姐还要聪明。
“小姐,你醒了吗?”温香轻声的低唤。
“没醒,我还在睡,不要吵我,小孩子没睡够会长不大。”软糯糯的声音好似糯米糕,黏乎黏乎的。
“小姐,不能再睡了,今儿个是初十,得向老太君请安,你不好再赖床。”一会儿夫人就会使人来催了。
每逢有五、十的日子,东、西两院的子孙都得向住在两院正中央的老太君请好问安,让老人家瞧瞧儿孙好不好,增进感情,一家子和和乐乐的,不因分成两家而生疏。
秋香色的软被里发出猫呜似的呻吟,“又到了初十呀!温香,我爬不起来,我想睡觉。”
睡眠很重要,她到底知不知道?没睡足五个时辰有碍发育,七岁的她还在长身体,要多吃多睡,个头才能长得高。
“小姐,等请完安再回来睡个回笼觉也不迟,奴婢哄你睡。”温香从黄花梨木柜子取出一套浅紫带粉的衣裙,搭配粉紫绣丹桂、鞋面上缝有两颗金色铃铛的鞋子。
兴武侯的大小姐很喜欢铃铛,金的、银的、铜制的,她喜欢听铃铛摇的声响,哪里有铃铛声就有她。
“不要。”赵若瑾使起小性子,将团花锦被拉高盖住头,只露出一头鸦黑发丝,小人儿有很重的起床气。
“小姐,你再不起床,二小姐就要来闹你了。”一说起府里的二小姐,温香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
兴武侯府的大小姐、二小姐是双生子,众所皆知是府里侯爷、夫人、少爷们捧在手心哄护的宝贝儿,是一对最最矜贵的明珠,凡有好的先往她们面前送,疼若眼珠子似。
可是明明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千金,个性却是天差地别,大小姐赵若瑾看起来傻气,人有些懒,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松松懒懒的不想动,学起东西比其他人慢,天生的牛步,叫人看了为她着急。
而二小姐赵若瑜却是刚好相反,她活泼好动,见人就笑,小小年纪便反应灵敏,两眼有神明亮,每一天都活得生动,有滋有味,风头之健一时无二,嘴巴甜得让人腻味。
只是奇怪,老侯爷很是偏爱常常走神的大孙女,对能言善道、口齿伶俐的二孙女反而不喜,他老人家一张冷脸有着沙场上嗜血惯的武将杀伐决断的凌厉,见谁都是不苟言笑的冷视,唯独赵若瑾能软化他面上的冷硬线条,让他露出一抹笑意。
这件事叫人猜不透,为什么是这个呆傻的丫头呢?而非嘴甜的小孙女,老人家喜欢笨小孩?
无解。
也许是缘分吧!天生有股浓得化不开的祖孙情,赵若瑾傻不愣登的模样合老侯爷眼缘,一见她呆萌呆萌的样子就想笑。
“你们不会挡住赵若瑜呀!她一来就把她打出去。”那个要命的魔鬼,真是个阴魂不散的。
一听到主子孩子气的话语,温香失笑,道:“小姐,二小姐是你亲妹妹,你不能连名带姓的喊她。”
小小的脑袋钻出半颗,“我不能当自己是独生女吗?”
她讨厌双胞胎,尤其是打算祸害她的“穿越人”。
没错,是穿越者,兴武侯府里两个从现代穿越的灵魂。
赵若瑾打小就晓得这个脑子有洞的双胞胎妹妹是穿越的,她们从同一个时代来,赵若瑜是天津人,有点天津口音,她改了很多年才改过来,死时应该才二十出头岁,刚入社会不久,在日商公司工作,专长口译的美丽秘书。
为什么自己会知情呢?
原因无他,因为赵若瑜面对“新生”很兴奋,把同个娘胎出来的双生姊姊当成一般孩童,有些事她不能告诉别人,便对着她这个姊姊说个没完,偶尔还忘我的说两句日语。
真不是她要嫌弃,但她这个妹妹真是近乎智障,赵若瑾真的很无言,妹妹说得越多她越沉默,最后干脆装睡,睡着睡着就真的睡着了。
同样是穿越人士,表现出来的模样却大不相同。
赵若瑜很积极,积极着长大,好颠覆这个世界,她以为她是唯一的主角,正朝妖魔化演变。
别人六个月大还在学翻身,她已经能坐得稳当,笑得咯咯咯地鼓掌拍手,九个月就蹒跚走起路,十个月再大一点还不到十一个月大便会开口喊爹娘,虽然发音还不是很标准。
越长越大也越来越往神童发展,一岁能念诗,三岁能作诗,五岁不到成了别人口中的小才女,名声之响亮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她常洋洋得意的自我炫耀。
反之,嫡长女赵若瑾就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七个月大才会坐,一岁两个月时要人家牵着慢慢学步,一岁半才张口喊爹娘,之后便是吃喝玩乐,尽情地当个孩子。
赵若瑾开始写诗时她才学会握笔,一笔一捺地练习“永”字,五岁大时接触第一本书——《千字文》,由简而难地启蒙。
如今赵若瑾七岁了,她还是反应比妹妹慢一步的大小姐,除了爱看书、喜爱习字外,她的日子过得枯燥乏味,宛若一泓静止的水,默默的隐于妹妹的光彩之后,不与其争辉。
没人晓得她的上一世是金融系大学讲师,靠着对数字的敏锐赚足上亿身家,开名车、住豪宅、品尝昂贵的红酒,三十七岁的她高挑貌美,拥有模特儿身材,还有小她十岁的助教男友,不婚不生子,过着半同居的美好日子。
不过一提起她的死因,还真叫人很想撞头,那时她正备课,上网查一篇报告,好当隔日给学生上课的教材,谁知查着查着却不知怎么连上了色情网站,是儿童版,她一时气结想报警,谁知手机刚一拿起,眼前突然一黑,她耳边还停留小孩惊恐的尖叫声,两眼再睁开,居然在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水里”。
之后她才知晓原来她是在娘胎里,包围着她的是羊水,因为有两个人,所以空间有点窄,她没法翻身或做其他事,每日就被脾气不好的另一个人挤来挤去,有时还对她拳打脚踢。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大概过了两个月她就出生了,一滑出产道,她高兴的手舞足蹈,终于能伸展手脚了,她大概是唯一没有哭,笑着出世的孩子,把接生的稳婆吓了一跳。
因此她的小名叫乐姊儿。
而晚她两刻钟生出来的妹妹却哭声震天,她哭是因为自己不是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在娘胎里时,她们已能听见外界的声音,知晓这个世界讲究嫡庶之分,嫡长和嫡次虽只差一个字,将来议亲是有很大的差别,尽管容貌相似,但高门娶媳通常以嫡长为主。
也就是说长媳要娶嫡长,而次子或幼子才娶嫡次,一个“长”字占全了所有好处,长子长媳掌家,是为家主。
“不能,小姐,你有个叫笑姊儿的妹妹。”她不是独生女,上有一兄,下有一弟一妹。
笑姊儿,很讽刺的小名,当初因为赵若瑜哭个不停才取个“笑”字逗她开怀大笑,没想到她压根不喜欢,谁叫她笑姊儿她就瞪人,逼人家只能喊她二小姐或瑜儿。
赵若瑾很悲摧的拉下锦被,一张面白如玉的小脸露了出来。“温香,你坏,就不能骗骗我吗?”
她努力装个小孩子,到目前为止还算成功。
温香笑了笑,将拧干的巾子往主子娇贵的脸皮上轻擦。“是,奴婢坏,奴婢给小姐换下寝衣。”
“我还没刷牙。”嘴臭。
取了青盐来的温香为她净牙,她手指头细长,动作很熟练,等她牙口干净了,又端来薄荷水让她漱口。
“小姐,你还没好吗?我看到二小姐到夫人屋里请安了。”匆匆来到的软玉换了一套衣服,是掐花蓝布衣裙。
正在梳发的赵若瑾一听,两道细细的月牙眉微微一颦。“软玉,你好吵,没看见我正在梳头发吗?”
她早晚各梳一次头,每回由上而下的梳一百五十下,当她的双胞胎妹妹上跳下蹿的求发光发亮的机会时,她很低调、很隐密的调理自己的身子,从头到脚,由里而外,人有健康的身体才是保固,日后“逃命”也方便,没有强健的腿骨哪跑得过敌人?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哪一天会发生什么事,未雨绸缪才能有备无患,越是高位越容易遭殃,她爹和二叔父在朝廷上也有三、五个仇人,难保哪一个不会突然抽风了干了蠢事,五代袭爵的勋贵也有一朝湮灭的可能。
就算没有那些起起伏伏,也要把自个儿的身子养好,在这个缺医少药,医学不发达的年代,一个小小的风寒就能要人命,所以她更要小心保重,强身健体,把底子打好。
且爱美是人的天性,还不到化妆年龄的她从头发保养做起,每天按摩头皮几百下,长出的发丝油油发亮,彷佛是黑色的丝绸一般,柔亮滑手,黑如鸦羽,光可监人。
经过几年的条理,她越发让自己和双胞妹妹不像,虽然五官上仍相似得如同一个样子,但气质上已经有了显着的不同,让人一眼就能认出谁是姊姊,谁是妹妹,不再搞混。
很不容易呀!姊妹面容相同却气质相异。
一回想起一岁以前的情景,那简直是叫人半夜惊醒的恶趣味,她的爹娘一得到双生女儿太高兴了,鞋子、衣服、饰品等全是双份,两个女儿打扮得一模一样,如出一辙。
她是认命了,由他们恶搞,因为“小孩子不懂得反抗”,她任人摆布,当作是女儿的孝心。
可赵若瑜不喜欢和别人一样,她要当唯一,她要与众不同,因此又哭又闹的不做和姊姊相似的装扮,这场恶梦方才结束。
“小姐,你要是去晚了,夫人又要唠叨上老半天,你到时可别喊耳朵痛,叫奴婢给你揉耳朵。”软玉很无辜的说着实话,小姐最怕人念了,夫人一念她就走神得厉害,昏昏欲睡频点头,夫人恨铁不成钢的气得快冒火。
是呀!她那个娘实在太闲了,闲得只能动舌头。“好了、好了,用那条下头有铃铛的紫红色丝绳系发就好,
妹妹都去了,咱们得赶紧走。唉!我明明还是小孩子,请什么安。”不让小孩子睡饱是虐童。
前一世除了当大学讲师,又要忙着理财,钱是够用了,可是她老嚷着时间不够用,想去短期旅游都抽不出空,十分羡慕那些说走就走的背包客,一只背包走遍天下。
可是等她穿越来到这个史书上没有的大楚朝,她才真的想哭,上辈子是忙得足不沾地,似乎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情,而当了侯府千金以后,她是闲得快发慌,整日无所事事的只能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