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只要一闭关,两位犹如放大假的老人,不鬼混个十天半个月是不会肯出来的,算一算这一回的闭关也才过了三天,他们怎么会肯出关?
天喜看出了大师兄的疑惑。
“因为观里来了个贵客,坚持要面见咱们师父,而师父们在见着对方,密谈了好一会儿后,就赶紧差咱们几个去找你回来了。”
不听还好,天骧游愈听困惑愈浓。
“奇怪,有什么贵客重要到师父不闭关,连我谈生意也打断?”他心头嘀咕,疾步快行。
片刻后,回到乌龙观前的天骧游,先是诧然地瞧着观外站着两排佩着剑的护卫,然后在冲进观里庭院时,一不小心撞着了人。
心急赶路的天骧游,原是要开口骂人挡路,却在看清楚对方后,眼神看呆发直,好半天挤不出话来。
好一朵淡雅清妍的茉莉花!
那是个白衣粉裙的豆蔻少女,面如桃李,肤嫩似雪,腰若孱柳,黛眉凤眼,娇俏俏的鼻,粉嫩嫩的嘴,眸里载满小星星,怯生生地惹人怜惜。
只可惜他平日商册看得比诗集还多,只觉再多的形容词也不足以表达他此时心头的震撼于万一,原来书到用时方恨少,指的是这样的感觉。
生平头一遭,他看女子看到了神魂不属,看到了不会和人斗嘴找架吵,看到了如果此时地上有人掉下了一文钱,他可能不会失态地趴下去捡……
“看什么看?没看过人呀!再看挖你眼睛!”
恶狠狠的凶嗓唤回了天骧游游离已久的神智。
他先是皱眉,继而展眉松了口气,因为看见一个护主的恶婢挡在少女面前,对他破口大骂。
天骧游虽被骂了却还满开心的,幸好那把恶嗓并非来自于美人。
“别这样,翠儿,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被挡在恶婢身后的娇人儿发出了娇绵软音,听得天骧游先是心口一荡,跟着猛点头,温雅娇绵,就非得要这样的嗓音,才配得上那样的出色容颜。
“不是故意的才怪呢,小姐,翠儿猜他根本是想用这种烂招来跟你搭讪,你少出闺阁根本不懂,不仅外头多得是这样的登徒浪子,见着了美女就像是蝶儿见着了花,千方百计想要接近,想要博取你的注意,当遇上了这样的家伙时,你可千万不能同他们心软客气——”
“翠儿!”佳人叹气打断婢女的话,“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小姐,我……我……人家还不是为了你……”
一心护主的翠儿还想再说话,却让天骧游上前恭敬一揖道歉的声音给打断了。
“这位小姐对不住,是在下行色匆忙没看路,希望没唐突了小姐。”
“没事的……”隔着婢女,娇绵柔软的嗓音就像是夏日里的一抹熏风,沁人脾肺,“还请公子别介意我家翠儿的胡言乱语。”
“小姐,我……我……”翠儿气急败坏地急着想抗议,却再度被打断了。
“放心吧,小姐。在不是个读过书的人,知道别去跟那些见识不足的人计较……”果真是个不吃亏的性子,天骧游先讽损了那丫鬟一记才继续说:“在下天骧游,在这儿就方才的无意冒犯,向小姐赔罪。”
“哈哈哈……哈哈哈!”终于逮着了反击机会的翠儿,笑得就像是要蹲在地上了。“添香油?小姐,你听见了没有?居然有人会取这么好笑的名字耶!”
“翠儿!”佳人语气有着明显的下悦。“名字是父母取的,你怎能拿来取笑人?”
“不打紧的,小姐。”天骧游无所谓地笑着耸肩,“我早说过不会跟见识不足的人多做计较的。天骧游,天地无所畏的天,马行千里,疾行昂首的骧,天地任我遨游的游,可否赐知小姐闺名?”
听见这话佳人酡红了脸颊,垂下眸子没出声,只听翠儿再度凶巴巴的开工。
“我家小姐就叫小姐!呿!果然是个登徒子,闲话不到三句就问人名字。”
“我是问你家小姐又不是在问你,怎么全是你的声音?”天骧游终于受不了这颗老爱挡人路的小石子了。
“废话!我家小姐是大家闺秀,最重礼教规条,她当然不能随便和人说话,更不可能告诉那些登徒子她的闺名是啥。”
见那丫鬟训人训得头头是道,得意洋洋兼口沬横飞,天骧游没好气的瞪她一眼,随即心念一转,笑眯眯地开口。
“其实你家小姐不用说出我也猜得到,既然身旁的丫鬟有个那么俗气的名字,你家小姐八九不离十,肯定就叫花儿、珠儿或是蝶儿之类的名字。”
“什么?什么?你在说什么?”
翠儿气得脸都绿了。
“翠儿这名字哪里俗了?俗的是叫做小翠的,咱们杭州城里是有不少户人家的丫鬟叫小翠的啦,但翠儿这名字可是仅此一户,绝无雷同。至于我家小姐的名字那就更雅致好听了,月——皎——兮,出自于‘诗经·月出’的月出皎兮……”
来自于翠儿身后的娇声羞斥,以及来自于天骧游伴随着大笑的“多谢翠儿姑娘成全告知!”同时响起,吓止了翠儿的声音。
原来是来自杭州城的月皎兮!
如月般皎洁清柔的女子?果真是人如其名哪!天骧游在心底由衷赞道。
名字知道了就不怕日后寻不着人,他决定先去找两位师父,随后再来对这难得能勾起他兴趣的佳人,多点认识了。
虽然如此,他还是不太放心地对着天喜,扔下了吩咐——
“先帮我招呼一下月小姐。”可别让她饱掉了。
“放心吧,大师兄,就算你不特别交代,天喜也会这么做的……”
难得看见他们这爱钱大师兄会对女人比对银子有兴趣,天喜脸上出现了强忍着笑的神情。
“因为这位月小姐呀,正是咱师父们会破例提早出关的原因。”
第二章
他真是不仅这两位老人在想什么。
自他进屋把门关上后,二师父先是像只耗子似地将耳朵贴在门上,在确定外头无人后,不由分说地将他用力压坐下,脱去他左脚的鞋,一看之后便皱紧眉头。
“不行!还是不行!就怕他脚底下这些痣骗不了人。”
“会不会那娃儿脚下也有?”仁义猜测道。
“没有!”仁慈斩钉截铁回答。“那娃儿脚底下干干净净,连颗苍蝇屎也没有,当初我就是看上了游儿脚下这些痣,认定他将来非富即贵,所以虽然同样是喂奶,就是偏要给他多喂些,宁可饿了那娃儿,没想到那娃儿竟会是……唉,失算!失算!真真失算!”
悔不当初的仁慈先是颓然地放开徒儿的脚,突地念头转过,眼神大亮,跳起身来重新捉住天骧游的脚。
“要不这样吧……”心念一横,面现狰狞的仁慈,一手从怀里掏出匕首,一手将徒儿脚板举高,“我来把这些痣给挖掉吧!”
边说边动刀,银光一线快闪。
在发现二师父并不是在开玩笑,那柄亮晃晃的匕首当真要刺进自己脚板的时候,又怒又惑的天骧游毫不犹豫地一脚送去,顿时将那圆滚得像坨肉球似的仁慈,腾空踹翻了几圈后扑通落地,发出呻吟。
开玩笑!想剐就剐?想动刀就动刀?
今时已非彼日,此时的他早已不是小时候那乖巧听话,视两人如亲父,逆来顺受、任其宰割的小男童了。
他今年二十四,很清楚在坊间最被重视的“尊师重道”,在这所道观里,压根是个神话。
师不慈来徒不顺,想让对方听你的?就要各凭本事。
从他十岁起,师父们发现他在理财上的“过人天赋”后,像扔烫手山芋似地将观里杂务全权交由他处理,好方便他们能够时而闭关鬼混,时而外出云游。
但交给他打理是一回事情,他却无法管束两位老人从年轻时就养成的偷香油钱改铸成金条、金块,中饱私囊的手痒老毛病。
这些年来若非有他在精打细算维撑着,这间道观怕早已让眼前这两个年岁加起来超过一百四,却是愈老愈孩子气、愈老愈贪钱,任性又难管束的老人给搞垮了。
外人总爱说他贪财小气,却不知道要打理一座空有华丽外壳,里头养了三、四十条米虫,且还有两条特大号偷金米虫的师尊在内的道观,有多么的不容易。
师父爱财,取之无道,这是乌龙观里人人心照不宣的事情,所以也不能怪他们这些徒儿偶尔的忤逆犯上了。
他们也都知道若想学功夫,就得先想办法多揽点私房钱,再以银子为束修去向师父们做交换。
这也是他挣了这么多年钱却依旧没啥积蓄的原因,因为都拿去向两位师父“买”功夫了。
这样也好,一技在身远胜过腰缠万贯。
天骧游面无表情地转了转将二师父给踹飞得老远的脚,庆幸自己早在一年多前就已几乎将两位师父的功夫或秘籍给买全了,此时才不必再像小时候那样,无计可施地任其摆布。
“胡闹也要有个分寸,年纪都不小了,还这么不懂事。”天骧游边冷冷放话边低头套鞋,活像他才是两个老人的师父。
见徒儿不肯乖乖就范,呻吟中的仁慈翻身坐起,两腿一蹬地改成撒野了。
“师兄!你瞧!你瞧瞧!这就是咱们养出来的好徒弟!不肯帮忙也就算了,还这么用力的踹师父,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仁义还没吭声,天骧游已双手环胸,怡然自得地走到仁慈眼前蹲下。
“那么,拿刀子削徒儿脚板,能算是正当行为吗?”
“那人家也是……也是逼不得已的嘛……”
见撒野这招没用,仁慈决定换别招。
他将那双像小狗般的漆黑眼眸朝徒儿拼命睁大,里头充满摇尾乞怜的忧伤,因为深知徒儿嘴巴硬,心肠软的脾气。
这大徒儿虽会在忍无可忍之际以拳脚伺候两位师父,但与生俱来的责任感及心存孝念,让他无法放下这间道观以及他们两个老混蛋。
如果当初梦中神人所示,行善会得好报指的是养大这些家伙,那游儿这孩子肯定是来报恩,不像他那些师弟妹们,那根本就是来报仇的。
小狗水眼勾出了徒儿的不自在,见徒儿似有软化迹象,仁慈赶紧加强功力,顿时只见那双汪汪老眼里不但是水气氤氲,甚至还星光点点了。
幸好这招绝技“水眸神功”他只传给了飘飘那鬼丫头,没“卖”给游儿,否则此时可难保能对他有效。
“游儿,这回事情很大条,你一定要帮我们,要不然,师父们就死定了……”水眸闪动还外加小媳妇般的泣诉。
噢!他受不了了!天嚷游连忙伸出一掌,先捂住了二师父那双超级恶心的水眸后,再转头问向仁义。
“大师父,你们想要我帮忙?成!先把话讲清楚,别这样夹缠蛮打的。”
听见这话,仁慈那双水眸快乐地探出他掌外,“把话说清楚你就帮忙?”
天骧游俊脸拉下,寒气逼人的开口,“你若敢再出声,我就打死了也不帮!”
见好就收的仁慈赶紧举掌在嘴前打叉叉,不敢再出声了。
终于轮到他说话的仁义,先拂了拂长长白髯,才缓缓开口。
“这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
话说到这里,仁义收到了来自于徒儿的冷瞪,干笑两声,乖乖地长话短说。
“话说咱们观里今儿个来了个贵客。”
“我见过了,一个姓月的小姐。”说话时,天骧游不知不觉地将目光放柔,因为想起那难得能令他心动的佳人。
仁义圈掌轻咳,“你知道了她的姓,但可知道她的家世背景?”
“不知道。”废话!让你们两老一直缠在这里,我能有时间去打听吗?
“她父亲月出岗是吴越国王座前的大丞相,二十多年前曾遭奸臣诬陷,举家避往岭南,是在几年前才获得了平反,再度出仕为相。”
时值唐末乱世,中原之土混战不休,大家轮流当皇帝,长江以南则是各处节度使据地为王。
天下分崩离析,众人各事其主,是个标准的强凌弱、众暴寡的动荡时代。
乌龙观正是位于吴越国领地。
在长江以南诸国中,吴越国算是个较为安定的地区,但无论君王优劣,官就是官,没有不爱多找机会向人民揩点油水钱的。
乌龙观开观三十数载,其间就曾经历过不少次与官府打交道,而被强征重税的经验,不给钱?那就请你关门大吉,全然没情分可讲的。
是以观中人向来对于“官”这玩意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就连地方官他们都避之唯恐不及了,更何况是来自于君王脚下的丞相家眷?
听到这里,天骧游被引出了好奇,“她今日找上咱们这儿,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找回她在二十多年前,让人给掳走的大哥。”仁义温吞吞道。
天骧游满脸震惊,“二十多年前?何以迟至今日才想到要找?”
“那是因为月丞相始终当他那个孩儿已死,是当年负责照顾孩子的奶娘子辞世前,受不住良心煎熬,这才托出了一切。
“那奶娘当年为了贪钱而与月家的仇人勾结,偷走孩子只是要扰乱人心,方便趁乱将仇家用来诬陷月出岗的证据放进书房里。孩子被偷走后,仇家原是要她将孩子给杀了的,她却下不了手,转托其兄将孩子带走,她大哥没娶妻,带了个孩子在身边不方便,最后决定将孩子扔在道观前,那人还算有点良心,临走前还挂了个羊脂白玉观音在孩子的脖子上,算是补贴些许孩子的养育费。”
天骧游神色转为惊骇,伸手自衣襟里掏出打小便挂在胸前的白玉。
“大师父,您所说的白玉观音该不会……该不会就是我这块吧?”
不会吧?!
上苍当真这么爱捉弄人?让他居然对不该动心的人动了心?
仁义点头,没理会徒儿骤然苍白的脸色,继续说下去。
“那块白玉虽是打小挂在你身上的,但其实并不属于你,而这,也是你二师父今日如此着急的原因了。”
“弟子不懂。”
“这还有啥不懂的……”听到这里,再也憋不住的仁慈跳起身来,把故事接了下去。“你应该也听过有关于我和你大师父所作的‘神人警示’的梦吧,你虽是第一个出现在乌龙观外的弃婴,却……”他说得吞吞吐吐,“却并非单独出现。”
天骧游蹙眉,想起了方才二师父莫名其妙的检查脚板举动。
“所以在捡到我的同时,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婴儿?”那天还真是个好日子。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样子!你可终于开窍了。”仁慈拼命点头。“咱们一看傻眼了,但想了想既然是神人的指示,那就只好两个都养啰。只是呢,那时咱们道观不像现在这么宽裕,加上住在观里的全是男人,同时来了两个骨头都还没长好的娃儿,自然会手忙脚乱、应接不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