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不吭声改以汪汪水眸看着仁义,逼得仁义只好不自在地又开了口。
“那孩子只在咱们观里活了一个月,他死后,你二师父想着反正那块白玉他也用不上了,就索性将那条白玉观音挂到你脖子上了。”由你代他一起活。
听完了往事,天骧游突然觉得胸前白玉再也不复往昔温暖,甚至变得又冰又重,没想到这块玉不但不是自己的,还是代表着一条早夭的魂魄?
“既然她大哥都死了,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她实情?”
“亏你平日聪明过人!”仁慈又忍不住开口,甚至还激动得伸长老指,跳脚骂人。“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了胡涂?杭州那一头的丞相府,正在欢天喜地准备迎接失散多年的少爷回家,此时咱们若是实话实说,说那孩子逃过了仇人的算计、逃过了贪财的奶娘、逃过了让人一再转手的噩运,最后却是死在咱们的手上时,对方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这是实话,为什么不敢说?除非……除非那孩子是让你们给害死的。”
“谁?是谁?”仁慈伸出的老指不稳地打颤了,“是谁说……说……说是……是我们害死他的?”
“不必别人说,光瞧二师父你这样说话犯结巴,就知道那孩子的死肯定与你脱不了干系。”
“我我我……我哪……哪里有……有……”仁慈满脸心虚,“我只不过是……是偶尔忘了喂他喝奶……几次冬夜里睡得沉,没管他哭得死去活来……没起来帮他盖……盖被……就这样着了凉,又让他由伤风转成了肺病,最后呜呼哀哉了,说来还要怪他自己太娇贵,哪能全怪我?你们这几个孩子我还不都是这样带大的?偏偏就他最不争气地死掉!”
“喂,二师父,”虽说压根不记得早夭的同伴,但听到这话,天骧游不得不帮死人说话,“明明是你没把人照顾好,现在还怪人不争气?当心他作鬼来找你。”
“不必等他作鬼,我们现在这样就已经够惨了好不好?”
仁慈一双愁眉垂得都快碰地了,嘴里低低嘟囔。
“谁会知道那个短命鬼的爹居然是个大官,还会在多年后寻来,就怕月丞相恼咱们没帮他带好儿子。一气之下不但要封了咱们道观,甚至还会要了我和你大师父的两条命。”
天骧游面无表情,“我懂了,你们要我帮的忙,就是想让我去顶替他?”
愁眉上扬,仁慈面容转忧为喜。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其实那孩子在咱们观里根本没待久,还记得他的人没几个,你们两个人既是同时到来,又恰好年岁相当,那块羊脂白玉又是人人都知道你是打小就戴在身上的,不如索性去认了这个当丞相的爹……”
“其实原先我们也考虑过连你也瞒着,却又怕没跟你说清楚,害你露出了马脚,例如你脚底的那些痣,怕害了你,这才把一切全都告诉你,让你小心防备,但现在想了想呢,嘿!这也算是师父们在关照你,知道你爱钱,所以帮你找了个有钱的老爹,多了个挣钱的机会,说起来你还该感谢我们呢。”
“哼!少说得那么好听,你们也不过是为了怕自己有事。”
“小子!你这么说还有良心吗?”仁慈哇啦哇啦地跳脚鬼叫起来。“亏师父们打小把屎把尿地将你养到这么大、这么高、这么俊,让你学认字、学功夫,还学会了精打细算,结果你却这样说师父?呜呜呜……可悲呀……帮人带孩子就是这么的可悲呀……”
不耐烦地伸手捂耳,天骧游转身觑向窗外,没打算理会那个又开始胡闹的二师父,他得想想到底该怎么做。
他,到底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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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应该很开心,很喜乐,很欣慰,因为此行并没有白来,她完成了任务。
加上她那被寻回的兄长是那样地绝俊出色,睿智聪明,她应该要很开心,也应该要觉得与有荣焉才对。
但是不知为什么,一个这么“开心”的她,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甚至有些一想哭。
就在刚刚,在经过乌龙观两位道长的热心引见,并拿出那块她带着图来验证的羊脂白玉观音后,她终于见着了她那苦命的,打小便让贼人给掳走,在道观里长大的大哥。
这才知道两人早有一面之缘,他就是让翠儿给说成了是登徒子,害她生平头一遭心跳加速,芳心大乱的男子。
她看过“西厢记”,看过“霍小玉”,看过诗人笔下那些为了吟诵爱情而写出的香艳诗词,但在以往她总觉文人的形容过于夸张,没想到当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才能领会个中滋味。
她被这个男人给吸引住了。
她真的真的被这个男人给深深吸引住了。
可能是因为他的长相,可能是因为他的谈吐,可能是因为他对她很明显的兴趣盎然,可能是因为不过是初次相见,却有种彷若前世曾经见过的心悸,但在此时她知道了,所有的可能,都将化为不可能了。
“大哥。”
在经过长长的努力后,月皎兮终于凝聚全身的力量开口,喊了天骧游。
“妹子。”
他也喊了她,只是双眸里已不复见两人初相识时的热切及惊喜。
那双俊眸里仿佛筑起了墙,与人隔着距离,拒绝让人窥见墙内的世界。
“大少爷!”
在认亲的过程里,唯一表现得激动的只有月皎兮的丫鬟翠儿,只见她急惶惶地朝天骧游跪倒,用力磕头,既慌且惧。
“请原谅奴婢方才的失礼,那是因为奴婢不知道您就是大少爷,如果知道了,奴婢就不会……就不会……”
天骧游哼了声接口,“就不会笑我是‘添香油’?就不会骂我是个登徒浪子?”
“对不住!对不住!大少爷。”猛磕头的翠儿甚至磕出了惧怕的泪水,“请原谅奴婢有眼无珠,有嘴巴没大脑,您可千万别回去告诉老爷,要他辞退奴婢,奴婢家有年长老母及一群嗷嗷待哺的弟妹……”
“够了,起来吧。”天骧游不耐地挥手,“你大少爷我还没死呢,别这么哭哭跪跪的,我也没怪你,懂得护主总是件好事,尤其你家小姐……”抑不住的叹息闷声飘出,“是个柔弱女子,只要你日后仍懂得这样维护她,我就不会怪罪你这次的无礼了。”
“多谢大少爷!多谢大少爷!”
不住磕着头的翠儿闻百总算肯直起腰,收起了泪水。
趋前搀起翠儿的月皎兮,边为婢女拭泪,边忍不住夸赞起她的兄长,“大哥,你修养一流,果真是个好人。”
是吗?
他是个好人吗?
天骧游无声地接受来自于月皎兮的赞美,只觉得这个新妹子,恐怕是太不了解他了。
第三章
三日后,天骧游挥别了师父及师弟们,伴随着他新认的妹子,踏上回“家”的路。
之所以要花三天的时间来告别,是因为他要教的东西太多了。
他必须教会包括两个师父在内的一堆废物,道观约莫多久得重新髹漆,香烛不足时该向哪家铺子进货,价钱多少才不会被骗,尊神诞辰或香期庙会时该如何设醮打斋,观里才会有赚头,众人平日所食所需又该如何打点。
愈听众人头愈痛,哀号声此起彼落。
加上观中除了天骧游外,最是机灵聪明的小师妹恰好上峨眉山玩了,能交代的人少了一个,也就更累了点。
但说实话,仁义、仁慈心知,这事还真得趁着小丫头不在家时才能完成,若是让她知道了打小最受她崇拜的大师兄,竟要顶替个死人,到别人家去当儿子,没人知道这鬼丫头会不会又出难题。
众人抄了又抄、写了又写,唉了又唉。
在众师兄弟里,脾气最毛躁的二师兄早已逃之夭夭,三师兄是木木呆呆,问的比听的还多,以至于大半的责任仍是得着落在天乐、天喜、天涯、天放及天养,这五个并非让仁义、仁慈在门口拾到,而是因家贫,打小让父母送进道观,正式授筱拜师的徒儿们身上。
天骧游用了三天的时间交代琐碎,然后挥别过往,走上了自己选择的道路。
临走前他还得用脚分别踢飞因为担心日后道观少了他这只会挣钱的金鸡母,再也没有多余香油钱供他们偷去铸金砖,而死抱着他大腿不放的两位师父。
真是一对混账老胡涂!
若不是因为他们,他今日何须走上这条骗人的路?
现在再来后悔舍不得又有什么用?真的有本事,就想办法让正牌的月大少爷复活重生吧。
他想过了,骗人很难骗得过一辈子,反正先顶了这个名去认个亲,让师父们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吧。
顶多捱个三年时光,等月家二老对他这“长子”的热情淡去,也等他在那儿攒够了私房钱,就推说相府住得闷,他还是比较习惯观里的生活,甚至就说他道心已启,决定皈依授筱、侍神而活,就能有借口再回到观里来了。
至于月皎兮,那个曾经让他心动过的少女,就当是两人缘分不足吧。
就如同他曾经跟李老爷说过的,女人再美又不能兑成金元宝,对不?
相信他很快就会对她看腻、看烦、看厌,看到了没有感觉,单纯地将她视作是个能供他挖钱用的“苦主”,就跟天底下其它女人一样的用途。
决定是这么作下的,但他总会不由自主地注意着她的动静。
甚至在轿夫脚下踩了个空,让轿子震晃了一下,轿中传出小声疼呼时,他都能比随行于轿后的翠儿动作更快地,将坐骑策到轿旁。
其实那声疼呼是很小声的,但他就是听见了,并且放心下下。
“皎兮,你没事吧?”
轿里先是一阵窸窣数响,半晌后才听见那把娇怯的柔嗓隔着轿帘传出。
“大哥,我没事。”
“真的没事?”怕她是担心轿夫受牵连,他不放心地追问。
“真的,我很好。”
“如果没事,掀开轿帘让我瞧瞧。”
“——不要。”
“为什么不要?”
下马与掀起轿帘的动作几乎是在同时间完成的,顿时让他看见一个鼻头红通通的月皎兮。
压根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做,吓了一跳的月皎兮,赶紧伸手捂住鼻。
“还说没事?”他可由不得她,拨掉了她的小手,心疼地细瞧着,“鼻子都撞红了,这两个该死的轿夫……”
“不能怪他们,是我自己不小心的……”谁让她光顾着从轿里小窗偷看骑在马上英姿勃勃的他,而没有乖乖坐好。
她原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让他直勾勾地盯着她不放的眼神,给弄得心头小鹿乱撞,压根就忘了自己原还想说啥,只能不自在地垂下视线。
“别看了,很丑的。”
“是有点丑……”他发出低沉笑音,温柔伸指亲密地点着她的鼻头,“不过很可爱。”
她再次心跳如擂鼓。
花瓣般的小脸愈敛愈低、愈敛愈低,低得就快要黏到地上去了。
他不该赞她可爱,更不该用这种好听的嗓音跟她说话,他这样只会害死她的,真的,那只会害死她的。
他应该用像前些天那样的冷淡疏离来待她,虽然他那样会让她有些难受,但至少……至少能让她死绝了不当对他有的念头。
他是她的兄长,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哥哥呢!月皎兮必须不断地这样提醒自己。
“皎兮,”无视于她的挣扎,天骧游轻柔的嗓音像是裹了层糖蜜,“你很少出门吧?”
她螓首轻点,不敢抬高,更不敢迎接他的视线。
“难得出来就别坐轿了……”他伸手向她,将顿时吓瞠着水眸的她,霸道地拉出轿,“跟大哥一块骑马吧。”
“不成的,大哥……”月皎兮试图挣开那只霸道大掌,却如螳臂挡车般徒劳无功。“爹娘说我已及笄,又是个官家小姐,不可以再骑马,只能够坐轿的。”
没理会那细如蚊蚋的抗议。天骧游先将她抱上马,让她侧身坐定,接着翻身上马,将她拉靠在自己胸前,并在翠儿及几个随侍老嬷嬷惊惶失措地过来劝阻时,表情冷淡地放了话。
“爹娘不在时,长兄如父,大哥说了就算,谁还有意见?”
知道这位新任大少爷的作风强势,听见这话,深怕日后被找麻烦的老嬷嬷们都噤了口,而最是护主的翠儿原已张开口,却又听见天骧游说——
“本少爷并不是一个不讲理的人,有话尽管说,只不过少爷我有个习惯,听人说话是要收钱的,一个意见一锭银子。”
听了这话后翠儿赶紧闭上嘴,不想让自己的荷包大失血。
一个意见一锭银子?这大少爷究竟是打道观里出来的还是从贼窟呀?
他们究竟是迎回了啥?一个爱钱大少爷?
“可大哥……”眼见无人能伸出援手,月皎兮只好靠自己了,但才一开口就被打断。
“别再可是不可是了,不让你骑马是指在外人跟前时,咱们是手足兄妹,哪来这么多忌讳?更何况大哥要你做伴,还有一个原因是有些家里的问题要私下问你,难道你不想帮帮大哥的忙,让我能够尽早融入月家?”
如月水眸里出现了一抹惭色,“对不住,大哥。”是她疏忽了。
天骧游哼哼气点点头,表示宽宏大量地接受了她的道歉。
“知道错就好,其实这事我也有不对,有很多细节早该先跟你问清楚,却碍于前几天忙着道观的事,这才拖到了此时。”
说话时他单手策马,启动队伍向前缓行,让大批的相府护卫、家仆丫鬟,扛着顶空轿跟在他身后,悠闲自在的表情不像在赶路,倒像是在郊游散步。
哼!当然要郊游散步了,他可不想太早被关入牢笼。
“咱们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他信口漫问,在问话的同时,眼神一瞬也没离开身前小女人脸上,喜欢看她那羞涩垂眸,犹如不安小兔般的少女娇态。
“有爹、有娘、有二娘,还有二哥。”
“我还有个弟弟?”
“嗯,他叫月皓明,和咱们不同个娘亲,是二娘和爹生的,他人长得不错,又通诗文,就是脾气不是太好,既倔且傲,常把爹给气得跳脚。”许是回忆起孩提往事,月皎兮终于松掉了始终紧绷着的唇线,温柔浅笑了。
她的笑容让他看得出神,却又微生不悦,因为那是她在想起别的男人时所绽放的笑容,即便那个男人是她“真的”兄长。
“脾气不太好?他凶过你吗?毕竟你们不是同一个娘亲所生。”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急着为兄长辩白的月皎兮,拼命地摇头。
“二哥待我很好的,小时候咱们家里遭恶人诬陷,避住在岭南,那时日子过得很拮据,但他只要有好吃、有好玩的就会让给我,在知道你还活着之前,我都只喊他哥,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我和他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呢,是在知道了有你后,我才改口喊他二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