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的是他明明都已对自己三令五申了,但当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伏在“月出苑”——月皎兮所居住的院落厢房屋檐上。
真糟糕!半夜三更伏在闺女的屋檐上,这若是被人给看见了,不给当成了采花贼才怪。
快走吧,天骧游,此处非你能久留之地!
心里虽是这么呐喊着,但他的脚就是不听话,活像是让人给抽掉了力气似地抬不起来。
就在此时,底下有了动静,他看见几个婢女抬了张桌子到院里,再看见翠儿忙进忙出地在桌上摆了水果,插了素馨,再拿出香炉和蒲团。
在几个丫鬟气喘吁吁地终于备好了一切后,他才终于见着了她们的主子。
一身白裳、披泄着黑缎似的长发的月皎兮,手持三炷香,娉婷袅袅地缓步至桌前跪下。
她是刚沐浴过的吧,除了她那头青丝是半湿之外,他甚至还能够嗅着空气里有着会让他心跳加速的茉莉馨香,就如同那时她偎靠在他怀里,他所能嗅着的香味。
快走吧!天骧游,除非你真想当个登徒浪子!脑中再度响起催促话语,但他的脚还是一样不听话。
“小姐,”翠儿趋近跪在蒲团上的月皎兮,“你的头发还湿着呢,当心夜凉风寒着了凉……”
“别管我,你们都去睡下吧。”月皎兮没看向翠儿,眸光锁往天上。
“可小姐……”
“别再说了,再说我要生气了,快点去睡吧。”虽是柔软嗓音,却有着绝不容人讨价还价的执拗。
了解小姐的脾气,几个小丫鬟只好在对看一眼后,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了。
等所有闲人都走了后,天骧游终于又再能听见那把让他恋极了的娇绵软音。
“月神娘娘,信女月皎兮在此诚心诚意地向你叩跪请安……”月皎兮虔诚磕头,“盼你能于芸芸众生的诸多恳求中,眷顾信女的小小心愿。上次信女跟你提起过,盼你能庇佑信女将家兄寻回,多谢你的帮忙,让信女能够圆满达成任务,但不好意思……”
佳人面色微赧。“信女仍有后事要请你多帮忙。家兄与家父因着多年分开,难免观念上会产生分歧。还盼你能点化他们的智慧心及通融心,不要太固执于自己的想法,要试着多去了解别人的立场……”
絮絮叨叨,叨叨絮絮,夜风如水,将跪在案桌前,神色专注的女子的每一句恳求,或许未必能够上达天听,但至少都送入了伏在檐上的男人耳里了。
真是有本事!
伏累了的天骧游索性改仰倒在屋檐上。
跷起二郎腿,他从怀中再摸出了一根草杆,无聊地放进口中闲嚼,容着底下的求祷词,敲木鱼似地一句句敲进他耳里。
说她有本事是没想到平日瞧她胆小话少,红着脸大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来,没想到在对着她那月神娘娘时,话还真多。
就像是怕月神娘娘没有听清楚似地,三不五时还要来个解释说明,甚至是一再反复。
还一点有本事的是,她求祷到了手上的香都已燃尽,甚至还重新点过,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祈祷要月神娘娘帮的忙,没有一件事情是和她自己有关的,全都是在帮她的“大哥”说话。
她向月神娘娘解释她的大哥并非真贪财,只是因为小时候没爹娘在身边,少了安全感,所以才会特别仰赖能够真真实宝地握在手里的钱财。
还说她的大哥是个外冷内热的大好人,这点从她住在乌龙观里时,和他那些师弟的偶尔闲聊里就能够知道,知道他是个负责任又顾家的好师兄。
虽然天骧游对她的话压根不予认同,甚至还嗤之以鼻,却怎么也无法阻止心头有股热烫烫的暖流,一点一滴地从他枯竭已久的心房中淌流出,且还一步步地,逐渐淹没了他全身上下的所有感官。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地,全心全意地想着他、惦着他,为他着想,帮他说话,就好像他是个多么重要的旷世珍宝。
“月神娘娘!”
娇绵悦耳的女音,持续地由檐下飘上来。
“我希望你能帮我大哥尽快习惯相府里的作息,让爹别再看他不顺眼,让下人们都能对他心悦诚服,让城里的人别在看见他时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让他别再动不动就耍脾气说要回道观……”
娇音变低,若有似无地叹长了气。
“有关于此,盼你能帮助他尽快在城里遇上一个能让他喜欢,又是门当户对的姑娘,及早娶妻,也好让他别再三不五时闹着要回去当道士,吓坏了娘亲……”
这丫头!
听到了这儿,天骧游不悦地吐掉了草杆,蹙紧了俊眉,竟连这种事也拿来跟月神娘娘请求?
就这么巴不得他快点去娶老婆,好别再有机会纠缠她吗?
虽然不开心,但他的耳朵仍是竖得高高的,不屡错过底下的每一句话。
怪的是,在说出了让他快点娶妻的愿望后,底下却是无声无息地静默了好半晌。
这丫头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按捺不住好奇的天骧游在屋檐上侧转过身,将视线往檐下投去,讶然地看见正在安静垂泪的小人儿。
老天!她在哭?!
拜神能够拜到哭?她还真是有本事!
心里虽在骂人笨,却同时有股抑不住的心疼泉源冒出,若非他咬牙死忍住,怕早已飞下檐将她搂进怀里哄慰,吮去她的泪水,不许她再哭了。
月皎兮哭了好一阵,哭到檐上的天骧游都觉得快要被逼疯的时候,他才再度听见那把夹杂了些许鼻音的软语。
“对不起!月神娘娘,请原谅信女的失态,皎兮不该哭的,大哥是个好人,自然该配个好姑娘,皎兮不应该难过,不应该伤心,应该要很开心的……可皎兮也不知道为什么……”
眼泪再度涌泉似地冒了出来,让小人儿顿时成了个水人儿。
“会在想到大哥娶妻……在想到了大哥会和别的女子在一起时……就是很想哭、很想哭,怎么也忍不住……”
底下人儿哭得抽抽噎噎,檐上男人看得肝肠寸断。
“皎兮也知道自己不对,不该……不该对自己的兄长存有想独占的心思,月神娘娘,你帮帮皎兮,让皎兮别再那么不懂事了……还有这些东西,也是皎兮不该私藏着的……皎兮现在交出来……代表着皎兮是真心悔过……还请你多多帮忙……”
月皎兮边哭边自怀中取出一颗小石头,以及一朵已枯萎的小黄花。
天骧游认得那是他在带她去看浣纱石及范蠡岩时,顺手摘捡给她的东西。
没想到不过是两样毫无价值的小东西,居然让她给当成了宝似地贴身收藏。
就因为东西是他给她的,是他亲手摘给她、拾给她的?这个笨丫头!
那能算是什么奇珍异宝嘛!
蓦然,一阵夜风袭来,吹得他莫名生颤。
究竟天底下最有价值的东西是什么?
难道不是金砖银块?不是权力欲望?
他突然有一瞬间的神思迷乱了。
难以克制地,方才那股曾经出现过的热烫暖流,再次地在他胸口泛滥。
旋过身仰天躺在檐上,天骧游伸手掩耳,不想再听下去了。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
第五章
近来在吴越国首邑杭州城里,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除了吴越王钱缪与吴国终于讲和,结束了长达二十多年的兵燹纠缠外,自是有关于月丞相长子,失踪多年后能被寻回的奇迹了。
听说月家大少爷是个难得一见的俊俏人物,而且人很聪明,脑筋一流。
传闻传得沸沸扬扬,加上月丞相又是当今吴越王跟前红人,所以只要家里有待字闺中女儿的官场同僚,都忍不住向月丞相打探他的长子,甚至是兴致勃勃地想办场夜宴,好让他能当众将长子介绍给大家。
“不好不好!”月出岗听了只是惭愧的摇手,“那孩子还……还登不了台面。”
众人听了抚掌大笑,“月丞相真是太谦了!”
人人都当月出岗的反对是出于自谦,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那可是真的在避免让自己丢脸哪!
想他那长子都已回家快满一个月了,却仍是保持着他“握手五两、拥抱十两、闲聊二十两,消费五次送一次,集满二十次可得常客券,凭券另有优待”的老规矩。
弄得他那想儿成痴的傻夫人,每回若要上儿子院里走走瞧瞧,还得先让管事帮她备足了银两。
你说说,你说说,像这样一个死要钱儿子,他怎敢介绍给同僚?
又怎知若要那小子参加一次夜宴,会被他勒索去多少银两?
可在半个月后,虽说月出岗仍没想让长子出来现世的打算,却不知事情早已非他所能控制的了。
这一日,在上完早朝后,几个同僚快步过来向月出岗拱手贺喜。
“恭喜恭喜!”
“喜从何来?”月出岗满脸错愕。
“月丞相是在装糊涂还是在客气?当然是恭喜你家大少爷开店当老板啰!”
“他……”听了这话,月出岗脸上的错愕更浓了点,“他开店?他开了啥店?”
“不会吧?他真的没告诉你?世侄可厉害了,他那店哪,名叫‘商疗馆’,自开幕到现在,生意好得不得了,甚至还每天限量二十个名额,我来找月丞相,就是受我家舅子所托,想请月丞相帮忙让他插个队,请世侄先诊诊他的问题。”
“伤疗馆?诊问题?这孩子开医馆?”不会吧?从没听这孩子说过他会医的呀,可别乱医一通,害了人家。
“是经商的商!”旁人没好气地伸指比画。
“意思就是‘经商咨询、问题诊疗馆’啦,举凡经商行贾者所有可能会面临到的问题,譬如说承租店面啦、买卖囤积啦、物流配送啦、整体市场攻占策略等等都可以问的,听说已有不少人因为得到世侄的指点而开悟,我家舅子开了间银饰店,却始终做不起来,所以才来托我找您的。”
月出岗愈听眼睛愈大,气息愈粗喘。
全然不同于同僚们赞赏佩叹的表情,月出岗愁眉深锁,面色发青,最后藉词说家里还有事,匆匆离去。
月家以书香传家,他是个读书人,向来的观念就是重儒轻商,觉得只有尊孔崇孟,多钻研圣贤经典才能够拯救天下,而绝非铜臭十足的生意人。
就连皓明那孩子太迷恋雕版之艺都让他不高兴了,更何况是听见这死要钱的长子,跑去开了个劳什子的“商疗馆”鬼东西?
怒气冲冲奔回家的月出岗,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妻子找来。
“骥儿在外头搞了个‘商疗馆’的事你可知道?”
月夫人想了想后决定坦白,她点头,“知道。”
不但知道,就连店面的押金都还是她拿私房钱去帮他垫的。
不过这孩子也真够本事,开业三天就把钱还给她了,还为了感谢她的适时伸出援手,让她以后想看儿子时都不用再付钱了,呜呜……这孩子真是贴心,真是让人感动哪!
“知道了却没告诉我?”月出岗火大地拍案,气得身子都发颤了。
“告诉你作啥?”月夫人低头小声嘀咕,“既然知道告诉你就一定会被骂,又何必找骂?”
“明明知道我会骂人,那你还许他去做?”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张,而且他根本就没问过我许不许,只是告知罢了。你也是的,儿子那间店现在在城里可出名了,你不跟着开心也就算了,还破口大骂,哪有这样做爹的,就连皎兮都比你懂得要支持家人……”
“你说什么?”月出岗忍不住又是一个暴怒拍案,“连女儿也知道?”
“不但知道还主动去帮她哥哥的忙……”嘴快漏馅,月夫人赶紧伸手掩嘴,却已收不回出了口的话。
“疯了!疯了!全都疯了!”月出岗气得暴跳如雷。“你究竟是怎么当人娘的?居然会由着没嫁人的黄花大闺女抛头露面到店铺里帮忙?也不怕丢了咱们月家的脸!来人!快去把小姐给我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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迥异于相府的吵闹喧嚣,此时的商疗馆里却是一片恬静安详。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熏香,小几上搁着花瓣还滚着露珠的百合,天骧游懒懒以手托腮,饶有兴味地审觑着在竹帘后方忙碌的佳人倩影。
真忙哪!这个小丫头。
许是知道她正在忙着的是自己的午膳,是以他心头上那股经常会因她而冒窜的暖流,又一点一滴地酝酿流转了。
“月大少,您是在思考该如何让我那小店生意兴隆吗?”
别吵!天骧游不悦地眯眸摇手,想挥开那只破坏眼前安宁的苍蝇嗡叫。
只可惜那是一只不会看人脸色的苍蝇。
“摇手是什么意思?是指您还在想吗?”
让人给视作苍蝇的女子花寡妇再度出声,只是原是故作娇柔的嗓音已变得急躁,知道眼前这位大少爷的时间可是要按钱来算的,耗的时间愈长,要付的钱就愈多。
如果这个时间是耗在两人含情脉脉相对望也就算了,可又偏偏不是。
自她进屋后,对方的眼神几乎有过半的时间,都是紧盯着那片竹帘上,也不知道究竟是在研究什么,害她今天精心的艳妆打扮,全都白费了。
不悦于自己的安静凝视一再遭人打断,天骧游终于懒懒地调过视线,也终于将注意力放回眼前客人身上。
“成了!我帮你想好了,你那店铺不是地点不好,而是店名不好。”
“店名不好?”花寡妇听了傻眼,“叉烧包店叫做‘香喷喷’的有啥不好?”
“太通俗了,不够耸动,也不够让人一听了就忘不了,就好比染坊该叫做‘天水碧’而赌坊就该叫做‘发财要趁早’。”
好像有点道理耶。“那么请问月大少,我那铺子究竟该叫什么好?”
“要改名叫做……”天骧游正襟危坐,表情一本正经的开口,“寡妇卖‘骚’叉烧包店,记得要写成风骚的骚,这样的店名才够耸动,也才能吸引新客上门来一探究竟,在改了店名后的两旬内,店里的叉烧包一定要料多实在,还要附送茶水,好让新客回流,固定吃你的叉烧包。”
“但是如果……”
“没有如果!”他不耐一挥手,“如果你都按了我的话去做,生意却依旧没有好转的话,一个月后来找我,商疗馆十倍退还你的商疗金。”
“那我能不能够……”
“不能!因为你的时间已到!四喜,送客!记得收钱!”
话说完他长身立起唤来侍童,明摆着不愿再和眼前女人多耗半点时间,让眼巴巴着还想和他多聊两句的花寡妇,只得忿忿不平地咬着手绢,款摆着水蛇腰含恨走了。
在见到扰人的苍蝇终于肯飞走了后,天骧游吩咐四喜到门外挂上“午间休息”的牌子,自己则是终于能依着已隐忍好久的冲动,进到帘后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