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她喃喃道,不知道为什么眼眶一阵发酸。
如果、如果自己能把制服恢复成白色,只是这样也好,那是否算是改变一件事情了呢?
回到家以后,她将白恩露帮她修好的风筝拿到房间,放回箱子里,在要关上盖子时,视线还多留了一会儿。
在洗衣机旁找到她从未用过的漂白水,在阅读使用说明后,拿着衬衫在脸盆前发呆了许久,最后还是没有把漂白水倒入盆中。
第一次自己洗衣服,她把所有衣服都倒进洗衣机里,浅色的衣服全染到颜色了;第一次自己煮饭,她烫到手,菜也烧焦不好吃。现在她已经会做家事了,她用改变自己来让一切事情可以获得改变,却没有成功。
她害怕失败。如果现在再失败的话,她就会觉得真的无论什么事都没有希望了。
即使微弱,希望就是希望。将衬衫放回去,她回到房间内,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小塑胶盒,里面装的,是她仅剩的最后一根羽毛。
那天晚上,她在路上捡到四根羽毛,其中两根在当时响起声音后就消失不见了;剩下的,因为怕自己不小心,所以她分开装进盒子里,谨慎保存着。
第三根在老师面前用掉了,这最后一根羽毛,是她还不愿放弃留下的那一点点可能。
亲眼看到灵异的事情,她不怕;再脱离现实、无法解释的事情,她都会去相信。因为,她想要的就是一个不可能的奇迹。
星期一,她还是穿着那件染色的制服到校上课。
一进教室,没有人跟她打招呼,好像她不是这个班级的人。拉开椅子坐下,她顿住了。
她的抽屉里被塞满了垃圾。
有人偷偷窃笑着,但她只是垂下眼眸,安静地将垃圾清到塑胶袋里。班上同学对她的排挤从上个星期就开始变严重了,以前只有几个男生,现在那些男生联合更多人一起找上她。
“丑女!钟楼怪人!”
不知道班级里的谁突然喊了一声,有些人瞄着她,甚至笑出声音。其他不赞同的人,因为平常跟她不熟,所以最多只是别过头去。
她,不在意。
老师发给值日生去印的讲义,只有她一个人的漏印了;上体育课回到教室,有人把抹布丢在她放书的提袋里;中午时间,她一个人吃着便当里昨晚又没人回家吃的饭菜,同学则在她座位附近拍板擦;然后,打扫的时候,她又被恶作剧了。
之前,导师还曾关心问过她的状况,现在也没再问过了。
她,不介意这种事。
真的。
打扫完,回到教室,她看见她的东西从书包里被倒出来,散乱躺在桌面上。梁知夏安静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捡起被丢在地上的空书包,将书一本一本放回去。
其它东西被弄乱她无所谓,她只在乎她装着羽毛的小盒子。她伸手到口袋中,摸着那只重要到随身携带的塑胶盒。
没关系,她这样对自己说;拿起桌上最后一本课本时,却看到有人用红笔在封面写了一行字。
是你害死你妈妈的。
她瞪大双眸。一瞬间,反胃的感觉让她捣住嘴,用力倒吸一口凉气,书包从她手中滑落,她很快转过身,手里紧握着她的羽毛盒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教室。
妈妈死了,因为车祸。
因为她。
她狂奔到第三教学大楼,脚步踉跄地爬上阶梯,楼梯的尽头是通往屋顶的门,新换上的锁又被弄坏,她探手一转门把,直接踏进那扇门。
天空万里无云,屋顶上宽阔的空间在梁知夏面前展现,却没有映入她眼帘,她只是大口喘着气,走向栏杆。
伸出手抓住这房顶上唯一的安全措施,她站着,动也不动。
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躺在大马路上。
明明四周人和车子那么多,她却觉得出奇地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只剩下一只眼睛可以看,所以艰困地移动那单眸,然后,在狭窄的视野之中,她望见身旁和她一起躺在血泊中的妈妈。
她的泪水在一瞬间泉涌出来,想要抬起手,想要拉住妈妈的手指,但却无论如何努力都做不到。她没有办法动,没有办法呼吸,在感觉自己的心跳渐渐变得缓慢时,她终于合上眼,失去了意识。
那一天,天空很蓝。
她的世界,却从此变成黑色的。
——梁知夏抓着顶楼栏杆,将装着羽毛的盒子抵放在胸前,垂首慢慢蹲下,然后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在手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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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老师管教不当的事件上新闻了耶。”
“上次几个学生上课玩手机,我只是口头上稍微训斥一下,也被说要拍下来寄给媒体呢。”
“唉,现在学生真是太难教了……”
休息时间,几名老师围着角落的电视,看着午间新闻感叹。
到外面用餐的白恩露回到办公室,望见梁知夏的导师也站在电视机前面,遂走过去。
对方正好收回盯在萤幕上的视线,发现他后,先开口道:
“白老师,那个……我还没吃饭,有事情晚点再说好吗?”
白恩露一顿,点点头,便走回自己座位。
翻开还没批改完的测验卷,他用红笔将错误一一圈起。
最近他都会刻意绕到侧门那里,刚刚出去外面吃饭时也是;他没从正门回来,而是走远从侧门进入。一直有点介意自己看到的东西,更在意那个时候响起的铃铛声,到现在他都还找不到好的解释。
比起恐惧,其实他感到惊讶的成分比较大。
不过,他却再也没看过黑影了。他并不会不相信或完全否认这种事,相反的,他认为这世界上的确会有科学无法解答又超脱现实的事情。
因为,他亲身经历过了。
没遇过,所以会不相信;那么,遇过了,当然就要相信了。
改完最后一张卷纸,白恩露将笔盖套上。
下午有两节课要上,没课时他就待在办公室,却没再遇见梁知夏的导师。一直等到放学的时候,女导师才匆匆进入办公室,又匆匆拿着东西离开。
白恩露只想着对方今天大概真的没什么空和他交谈,遂推开椅子,也打算要回家了。他和平常一样要去牵车,途经总务处,隐约听见里面的职员飘来几句对话:
“三教顶楼的锁又坏了?奇怪,明明才修好的啊……”
白恩露因此下意识地望了眼不远处的第三教学大楼。二、三年级都要上课后辅导到五点,从建筑物走出来的学生三三两两,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在逐渐散开的人群最后面,有个相当高瘦的女学生站着不动,直直地朝他的方向看。因为那视线太强烈,白恩露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
他一怔,只见对方缓慢地抬起手,指着教学大楼屋顶。
那个学生……不,那不是学生。
“喂、你——”
他很快察觉了什么,虽然有些迟疑,却还是迈步越过其他人朝那个女学生走去。
只不过一眨眼,对方就不知去向。他站在原地,观望着四周,就是没再看到那抹瘦长人影,于是他昂首望着对方刚才指着的顶楼,没有犹豫太久,便走入面前六层楼高的建筑物。
穿过走廊,他踏着阶梯,开始往上爬。
第三教学大楼,简称三教,左右两边都有楼梯。这里只有二年级的学生,班级教室都在三楼以下,再上去都是专用教室,会到三楼以上的学生有限,没人使用的空间不少。
走廊上没有人,白恩露扶着把手,在三楼的楼梯间停步。原本是追着刚才那个高瘦的女学生才上来,他的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出梁知夏还继续在往上爬的背影。
在顶楼遇见她的那天,他以为她也是来参加什么圣诞同乐会的,现在想起来,三年级的她,独自一个人,怎么会跟二年级玩在一起?更别提她那一点都不开朗的个性和处事方式。
所以,为什么她会晚上一个人在顶楼?
他抬头往上看,举起长腿,一阶一阶地爬上去。
站在顶楼门前,他看到重贴过的学校公告,还新得发亮的喇叭锁,却又被什么东西打坏了,因此失去锁的功能。
白恩露伸手推开面前的门。
傍晚的天空是一片浓艳的橘色。屋顶上空无一人,但是,他仿佛可以看见梁知夏就背对着他站在栏杆处,发丝随着夜风轻轻地飘荡着。
为什么她那天晚上会在这里?
总是低着头的她,绝对不会是想要观赏璀璨的星空。
那么她上来屋顶,究竟是想要做什么?记忆里那天黑沉冷凉的夜晚复现,梁知夏孤独的身影宛如就在眼前,白恩露在心里想着她会站在此处的理由,厚重的云朵从头顶上经过,让他凝视着前方的眼神不禁蒙上一层阴影。
糟糕。
他并不想知道这种事。
第四章
雨声滴滴答答的。
梁知夏在女厕的个人间里,听着雨滴打在屋檐上的不和谐声音。上一节下课的时候,她到洗手间,结果被人关在这里。
对她恶作剧的人,因为她所表现出来的淡漠和不在意,次数越来越频繁,手法也越来越过分了。上课丢她橡皮擦块或纸团、在她桌上涂鸦,她既不反抗也不吭一声,现在还把她锁在厕所里。
梁知夏没有对任何人求救或讨饶,直到上课钟响,在外面嘲笑她和等着看好戏的同学离开,她都只是一个人伫立在个人间中,毫不惊慌失措,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自己被欺负的状况。
由于已经是上课时间,外面相当安静;她最后再试一次拉动门栓,结果还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似地无法开启,于是她扶着墙壁爬上马桶水箱,想从上面爬出去。
双手才触及满是灰尘的隔间顶端磁砖,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谈话声。
其中一个好像是导师的声音,另一个她认不出来。
“你最近似乎和白老师不错呢,他都会找你聊天。”
“唉,别说了,才不是那样呢。”女导师稍微压低声音。“他是之前疑似看到我班上一个学生被欺负,所以请我注意一下。我说好,结果他每个星期都会稍微问我那个学生的状况。说老实话,有点烦人。”
“咦!你班上有欺负事件啊?”
“没、没那么严重啦,就是一些小事情而已。那个学生自己本身不合群啊,在校成绩还那么差,我也是有关心的,只是现在小孩子又不能太严格对待,一个弄不好,就会上新闻耶。”
“这倒是。”
“我也不想带到这种麻烦学生啊……”
话声越来越远,直到听不见了,梁知夏才回过神来。
她用手臂撑着身体爬到门上的空隙,然后再往下一跳;因为上面磁砖的灰尘实在太厚了,她弄得一身脏污,手掌膝盖和衣服都沾抹了大片黑灰。爬出来后才知道门栓是被扫把抵住,她拿开扫把,洗过手之后,还等到下课钟响了才往教室方向慢慢走回去。
在被乱涂鸦的桌前坐下,就算全身脏兮兮的,她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地表情漠然。
她的心半死不活,身体则是像行尸走肉,所以,她不会觉得难过。
打扫时间,她在自己的外扫区内默默扫着地,另外两个和她同区的男生,仗恃着她不会向老师告状,所以已好几天没来做扫除工作了。
不远处,工友提着工具箱经过,她望了一眼,随即移开视线。
偌大的扫区就她一个人,由于先前下过雨的关系,地面湿答答的,变得不太好清扫。把垃圾集中起来装进塑胶袋后,她低着头准备回教室,向前走几步,看到一双球鞋,她愣了一下,但没有抬起脸。
“……你掉进沙坑里了吗?”
白恩露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梁知夏知道自己身上的制服有多肮脏,但她并未回答。
“工友刚才从这里走过去了吧?”白恩露似是也不在乎她开不开口回应,只是讲道:“顶楼的锁又坏了。开会的时候我只说了句这样很容易发生意外,所以总务处这次会装上更坚固的锁,不会再被轻易破坏了。”
梁知夏顿住,缓慢地移动原本盯在地面上的视线,看着他。
只见白恩露双手插在裤袋里面,课本夹在臂弯和腰身间,目光望向别处,说:
“破坏公物是要被记警告的。”语毕,他微侧首,用眼角的余光瞥视她。
梁知夏嘴唇掀了一掀,最后,还是问道:
“老师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白恩露摆出有点麻烦的脸色,道:
“大概……是因为你掉进沙坑了。”
“咦?”她真的不懂了。
他叹出一口气,双眸瞅住她,直接道:
“从顶楼跳下来会变成肉酱,很难看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她凝视住他,摇了摇头。
白恩露皱眉,道:
“其实我也可以跟辅导老师讲之后就不管了,不过要是真的出事,我不想晚上睡不着觉。你要答应我,别再上屋顶了,也不要做其它笨事。”大概是看她没有反应,所以他又说:“你看过莎士比亚吗?其中有部作品叫马克白,里面有句话,The night is long that never finds the day。”
他突然讲了一句英文,就只有英文,却没解释。
梁知夏静静地望着他,直到他露出不自在的表情,她才启唇道:
“老师,你搞错了。”
“嗄?”白恩露一愣。
“我并没有在想老师你所说的事情,也没有打算要去做那种事。”她道。
白恩露明显停住动作。
“我……搞错?那你……你为什么那天晚上跑到顶楼去?”
她注视着他认真的面容。
“……因为我喜欢高的地方。”
“嗄?”他一脸无法理解。
“我只是喜欢高的地方而已。”
她说。然后看见白恩露忽然抬起手背遮着嘴,双颊泛红起来。
“搞错了……”他一脸尴尬,感觉有点不知所措,一会儿后,用手按住自己的额头。“啊,算了,搞错是好事。”自语一句,他放下手。
梁知夏盯着他通红的面容,听他道:
“跑到屋顶上也是会被记警告的,以后不可以。”
上课的钟声响起,他最后只说“快回教室去”,就先离开了。
梁知夏凝睇着他逐渐走远的背影,不知怎地,一直被什么压住而快要窒息的感觉像是减轻了一点点,好像终于可以好好呼吸一次;她缓缓地吸吐了一口气。
放学了,她回到空无一人的家,答录机的红色灯号依旧闪闪发亮着。
她在做完家事后,打开电脑,将白恩露之前说的马克白,以及那句英文键入搜寻网页,结果找到“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这样一段话。
因为是英文老师,所以才用英文告诉她吗?梁知夏坐在椅子上,整晚望住电脑萤幕里显示的那句话,没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