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少?你到底心里有没有点数,两成是多少产业?要是我的意思,你净身出户就好,一个铜钱也不给你!」谢家的家底有多少,不包括祭田,就已经是寻常官宦人家的数倍之多,这还不包括谢隐私下的营生。
「我就知道你偏心,你的心从来都是歪的,到底我是不是你的亲儿子?」谢勇不服气,憋着火气顶嘴。
秋氏苦笑,「我的心是歪的?你从小到大吃喝拉撒娶妻生子,哪一样花的是你自己挣回来的钱?要不是你有这么个好大哥,成功了不忘拉我们一把,你和你爹还在泥地里扒拉,做人要有良心,要是连良心都被狗吃了,那你还做什么人?」
「狗哪来的良心……」他还嘟囔,干脆把案几上的官窑粉青大花瓶往地上一摔,站起身来,作势要上前理论。
「小兔崽子,你怎么和你娘说话的!」谢壮也火冒三丈了,即便富贵了也仍旧改不了乡下人习惯,脱下鞋子,朝着儿子的脑袋抽过去。
谢勇抱着头一边大叫,「要不是爹这么窝囊,凡事都听娘的,这个家早就是我的了!」
谢壮抽得更狠了。「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说你爹我窝囊,我看你窝不窝囊!」
第十六章 洞房花烛夜(2)
这边乱成一团,那边的谢隐却不想花瓶的碎片砸到媳妇,牵着孙拂的手坐到后面的另一排椅子上,权充局外人。
谢壮毕竟年纪也不小了,揍了儿子几下自己就气喘吁吁的。
「你不出个声吗?」这样的闹剧孙拂实在没兴趣,拉了拉还有心情喝茶的谢隐袖子,早点把这边的事解决了,他们也能去办手头上的事。
茶水咽了下去,谢隐清清喉咙,「这间宅子你就别肖想了,我奏请陛下把宅子还回去了。」
「什么?」
谢勇、乌氏、秀氏都变脸,也焉了。
秋氏起身把谢壮的鞋子捡回来,替他穿上,满脸的疲惫。「走吧,马车到庄子可也要好几个时辰,趁这会儿还凉快,咱们上路吧。」
谢隐和孙拂也一同步出大厅,几辆马车已经候在外头。
「爹、娘,庄子要是住腻了,绿水胡同那边儿子也替您们留了院子,想回来就回来,还有两老每年的奉养银和四季衣裳,节礼、寿辰礼一定不会少,我和拂儿也会常去庄子的,您莫发愁。」
相较于什么表示都没有的亲儿子,秋氏实在说不出话来了,她摇摇头,让孙拂扶着她上了马车。
车夫一扬鞭,马车辘辘往前去了。
谢隐夫妻也上了另一辆马车,直奔绿水胡同,至于这边,谢隐留下厉害的管事监督谢勇和秀氏等人搬家,除了允诺要给他们的东西、地契,属于官家的东西,一律不能观観。
秀氏倒是果断,她已经和娘家说好,一出谢家大门就直接回娘家,公中的两成收入起码有好几千两银子,再加上两百两现银,她这姑奶奶就算带了一双儿女回了娘家,娘家嫂子也不敢多说什么,至于还回不了家的谢开,既然那个男人眼里没他们母子,管他死活。
谢勇夫妻拖拖拉拉,在管事的灼灼目光和护院的虎视眈眈中灰溜溜离开了谢宅,至于何去何从,想必不会有人关心。
这一夜,绿水胡同的宅子里,月如钩,凉爽的晚风拂过赏月的小夫妻俩,相偎相依,谢隐的手上还拿了把凉扇,一边替孙拂挥赶不识相的蚊虫,恩爱模样羡煞旁人。
「你真把圣上赐的宅子还回去了?」
「陛下以为我嫌宅子太小,想给我换一间八进的宅子。」他已把写了许久的景辰三百年国运书呈了上去,只换一间八进的宅子还算亏了。
「千万不要,我们家就这么几个人,八进的宅子真收了也只能喂蚊子。」她打趣。
「不如你多帮我生几个孩儿,咱们家就住得开了。」
「你真想要孩子?我以为你已经有昭哥儿和鸾姐儿了。」
「昭哥儿是个有定见的,往后他有他想走的路,再说我也没有爵位能让他承袭,所以就算往后咱们有了孩子也碍不着他。」多几个兄弟帮扶反而对他有好处,不像他从头到尾就一个人,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幸好老天待他不薄,让他与拂儿有一场姻缘,否则他这一生怕是要孤独的走到老了。
「我以为你并不想要孩子了。」她嘀咕。
「有我们就生,生了我们就疼他,要是没有,咱俩多自在,我带你去游山玩水,又或者回临安小住也行。」
孙拂被说得心动。「那小院你还留着?」
「我用存到的第一笔钱把它买下来了,想说告老还乡时还住那里。」他喜欢田园生活,春日养养花、种种菜、架葡萄架,搅乱一池子的鲤鱼,风一吹,葡萄叶子簌簌轻摇,兴致一来还可酿酿酒,秋日天高云阔,可以去钓鱼,哪里都比京城舒坦。
「这几年你还是好好的当你的官,我的铺子最近生意才有起色,等我赚够了银子再回去,院子既然你已经买下来,这些年放着也是放着,不差那点时候。」她可是有打算的。
「你那药铺的阿胶是你囤的?」那家药铺本来没什么知名度,可经过贵妃那件事,使得阿胶一胶难求,药铺委实进帐不少,也在京里打出了知名度。
「不告诉你——」她拉长了声调。
对于孙拂不想说的事谢隐不会穷追猛打,「那你可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
孙拂浑身都僵硬了。
谢隐摩挲着她的背,「要是不想说就不要说。」
孙拂很勉为其难的说道:「时候到了我会提醒你的。」
谢隐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小夫妻说笑着,不时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感情的浓烈都尽在不言中……
*
暑气来得猛,七月,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京里到处都是吵人的知了,黏也黏不完,贵人们更离不了冰窖里的冰块,连出门逛街都没了兴致。
宫里传出孙皇后中了暑热,病倒在床上,可这时候的长景帝却无暇顾及,先是鄂赣湘三省传来旱魅肆虐,鄱阳湖和洞庭湖水一脉河断水枯,粮食缺乏灌溉,烈日炎炎下,连饮水都困难,朝廷急送粮食和调度水源,没想到旱情才稍解,其他地区就发生涝灾。
西北河上游泛滥成灾,淹没了数以万计的良田,百姓流离失所,没吃没喝只能啃树皮,人心惶惶,官衙急报上奏天听,长景帝还没从旱情里缓过来,又接连着迎来水患的消息,他立即下令调拨钱粮,开仓赈灾,派了漕运总督十万火急的赶了过去。
然而灾民蜂拥而至,官设的粥棚很快就不敷使用,平仓、通州仓库的粮食很快见底,山东河南的灾民赶来却吃不到一口粮食,要是没能及时遏止,百姓就会成了一群暴民。
长景帝抱着头烧的时候,边关又传来急报,说漠北的牧民蠢蠢欲动,牧民本来就凶悍,可最多也就冬季粮食短缺时会出来烧杀掳掠一番,可因为气候丕变,老天不下雨,牛羊无处可放牧,死了不少,夏季的粮食已经没有着落了,只能把储存的冬粮拿来裹腹,可冬粮吃完了,冬天到来又该怎么办?只能走老路子,抢啊!
要钱、要粮、要派兵,哪一样不是当务之急?
但是今年的秋收还未入仓,官粮都放光了,怎么办?于是只能下令征收,但征收需要时间、需要银子,也不知那些商人财主们肯不肯把仓库里的粮食奉献出来,加上户部喊着没钱,长景帝一夜之间白了头发,对于后宫更加无心关注了。
此时那些盯着谢隐的有心人可有话说了,众人把旱涝这自然灾害全都归咎到谢隐这个国师身上,说他连小小的灾情都无法预测,简直是沽名钓誉,要负起最大的责任!
攻讦他的人向来还少吗?何况谢隐早将这些都写在国运书上,他想早日淡出朝堂,便逐渐减少自己的存在感,谁知长景帝根本没认真看国运书,完全没事先防范。
他打算对此置之不理,等事过境迁也不会再有人说什么,毕竟洪水泛滥和干旱都是历代帝王最为头痛的事情,就算能预知,也不过是提早预防,无法从根本消除,更别说那些接到命令却阳奉阴违、不当一回事的底层官员了。
攻击他的那些人是要他远离京城这权力中心,那就如他们所愿吧,然而灾情攸关这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谢隐自觉该担起这份责任。
「臣自请前往鄂赣湘赈灾。」谢隐站到百官之前。
「这等事何须劳动到国师?」文武百官只会打嘴炮,真的需要用人的时候,一个个都装鹤鹑,赈灾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做得不好,怨声载道,做好却是应该的。
「臣心意已决。」
「也罢,那就劳烦国师了。」国师身分贵重,派他赈灾,更能说服人心,何况国师早已预言如今的状况,是自己没细看国运书的疏失。
只不过长景帝的征粮并不顺利,一个月的时间只征到数百石的粮。
这些事对孙拂来说却不是那么值得费心,何况她也不清楚详情,她最关注的是姚氏的状况,因为姚氏生了,前日发动,折腾三个时辰,平安生下三子,消息传到她这里,她立刻叫人打包行李,套好马车,急不可耐的便要过去探视。
三个粉粉嫩嫩的小宝贝,那该是什么情况,她娘呢?传信来的人说得也不清不楚的,只说母子均安,还有她爹呢?应该是乐坏了吧?
她左等谢隐不回来,右等也不回来,直到夜深谢隐才到家,却不像往日那般镇定自若,明显有事。
替他宽了衣,又卸了六梁冠,问他可用过了晚膳,厨房里给他准备了三君子粥,也就是茯苓、莲子、欠实,有时还加上薯预,用来修复胃肠。
自从成亲后,孙拂特别注重谢隐的饮食,特地去找了许多关于保养肠胃的药膳食谱,就是希望能把谢隐经常闹胃疼的毛病给治好,这是一条长远的路,幸好成亲至今他都还未曾再闹过不舒服。
孙拂将一杯温温的杏仁茶端到了谢隐面前,「是征粮不顺利吗?」她知道谢隐最近为了粮食的事情没少操劳。
「岂止不顺利,半个月只募得几百石,杯水车薪。」谢隐扯出疲惫的笑容。
几百石对寻常人家而言是很多了,可是对灾民来说真的不够。
「还缺多少?京里那些个富商谁家没有几仓库粮食,事到临头,需要他们助人的时候都成了缩头乌龟了。」靠天吃饭的农民,粮食随时都存在着短缺的危机,商贾不种田,可也要吃饭,拿银子买粮自然是丰年低价买,荒年高价卖。
「火没有烧到他们头上,他们也不缺那点银子,你说他们会愿意把自己仓库的粮拿出来,做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的事?」
「看哪个商贾之家献出来的粮多,让陛下颁布个什么牌匾之类的,我想应该会有人趋之若鹫……」
「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箭在弦上,我能等,灾民等不了,怕是缓不济急。」
「到底还缺多少啊?」
「最少还要四十万石,这还是最少的估计,真正去到灾区也不知够不够用,就算够用,还要留下粮种,好让百姓明年有种子可以播种。」吃都不够了,还想预留粮种,可没有粮种,百姓就算现在熬过饥荒,明年呢?
「要不……我跟你去吧?」孙拂没有考虑太多。
「你一个妇道人家,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我也不放心。」
「我不会给你添乱的——」孙拂凑上他的耳边也不知说了什么,只见谢隐的眼睛渐渐发亮。
「你真觉得这样可行?」
「这样做比较不打眼,到了那里不会有人追究我们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我凭空变出四十万石的粮食让你带去灾区,你怎么跟……」她用指头往皇宫方向一指。「交代啊?」
谢隐恍然回过味来。对啊,他怎么忘了他妻子身上还有一枝判官笔能妙笔生花,难怪她坚持要跟他去灾区,那笔只有她能使。
坚持要跟着去,孙拂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上一世,谢隐因为眼疾辞官回乡的时候半途遭匪徒截杀,这一世他的眼睛虽然没问题了,但是这一趟远门,难保会发生什么,她不放心。
这一世,有许多事并没有照着上辈子的轨迹去走,譬如她娘腹中的胎儿,譬如孙皇后和长景帝都还活得好好的,譬如她这一世嫁给了谢隐……
只是去见她那三个小弟弟的时间恐怕得延后了。
尾声 国师大发神威
孙拂赶紧给大兴那边去信,把家里的余钱都买了干粮,换了男子的装扮,没两日跟着押解赈银和运粮车去了江西。
日行夜赶,晓行夜宿,不到一个月他们就抵达了赣州的仙源乡。
其实沿路过来,一进州界就能看见携家带眷、拖家带口的难民,最可恨的是除了少数几个县城愿意让难民进去歇脚、讨几口饭吃,绝大部分的州县都紧闭城门,唯恐把难民放进来会拖垮自家县镇的经济。
谢隐在知府衙门安顿好,便和漕运总督商量相关事宜,漕运总督负责河道加固、堤防修缮、疏濬通道,谢隐带着大小官员没日没夜的投身赈灾事务,但拨款有限,粮食也有限,等谢隐赶去其他灾区时已经没有钱粮可分,即便上奏朝廷,老实说远水救不了近火,未必能立刻筹出银子来。
虽然能靠着孙拂那枝判官笔生出粮食和银钱,但总要有个由来吧?况且也不可能无限产出,过度使用定会影响到天道平衡。
于是谢隐把鄂湘的富商财主都叫来,告诉他们要是灾民得不到救济,迟早会变成盗匪,一旦发生暴动,他们就会成为最大的受害者。
有钱人们心里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谢隐又加码,只要他们捐的钱粮超过一定数额,会奏请圣上给予嘉奖匾额或造记功牌坊石碑,让受灾州县的灾民,以及子子孙孙往后都能看见自家祖辈为善的痕迹。
于是财主士绅纷纷掏腰包帮忙谢隐赈灾,可是谢隐做的还不仅仅于此,填饱了灾民的肚子以后,他在灾情被控制的地方发放耕牛、种子、农具,用来恢复生产,这些都是他自掏腰包,当然也不乏孙拂偶而用判官笔帮的小忙。
而更加繁重的善后工作,收硷死于灾害的百姓尸体、安置无处可去的孤儿寡妇,还要清洁环境以防瘟疫扩散,这更没少拿出银钱来。
夫妻偶而见上一面时,谢隐看着瘪瘪的荷包戏称,「咱们把家当都补贴出去了,回了京大概只能吃糠咽菜了。」
「不怕,咱们回庄子,让娘养我们。」孙拂笑嘻嘻的,完全不以为意。千金散尽还复来,钱用在当用的地方,没什么不好,他们还年轻,有手有脚有脑袋,难道怕挣不到钱?再说人生不过一日三餐,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