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才能使她回神。
“蜜蜜!你不可以做让爸妈伤心的事!士伟已经走了,他会希望你好好的,不要追随他去,他会生气——”
田蜜薇浸在泪水中的眼,回望着同样双眸通红的母亲。
她慢慢摇了头,动作放得极缓。
“不是的,我不是要做傻事,我只是想……可不可以回到他还活着的‘过去’,想尽办法去改变……不要让他死去。”
这样的念头,越来越强烈,驱使她去做。
“妈知道你落海后发生了哪些神奇的事,早在十几年前,士伟就说过了,你回到过去了,对吗?他捡到的‘小薇’,是你……”
蜜蜜她妈试图搓暖她的手,心疼那么冷的温度,边说:“我和你爸在听到这件事的那一天,你就消失了,那时我们没办法猜测,你有没有平安回来,直到现在才确定了,你是真的回到我们身边……”
“那对我……是昨天才发生的事……”田蜜薇喃道,眼泪又决堤。
她咬咬下唇,唇瓣的苍白咬不出半点红润,只有因为用力过深而沁出的点点血珠。
“好不容易他愿意正视心意,接受我、爱我……为什么才一转眼,就变成这样?……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不会跟雷沛之去酒会,乖乖在家等羊叔叔回来,我好想重新来过——再回到那一天……”
蜜蜜她妈知道她的想法,她坚决反对,向来甜软的嗓难得严厉:“并不是每次的落海,都能成功穿越,万一失败呢?蜜蜜,你千万不要去试!”
就算成功机率有百分之五十,她也不敢让女儿去做,因为另外的百分之五十,是太巨大的代价。
“……”她的回应是沉默。
“就像你失去羊叔叔时,感到那么疼痛,爸妈若失去你,疼痛度绝对不亚于你,你不要让爸妈伤心,好吗?”
终于,田蜜薇点点头,答应了母亲。
这种疼,实在太痛了,她舍不得教父母也尝到。
十四天后,一个选定的吉日吉时,她的羊叔叔,火化过后,只剩下灰烬,盛进岫玉骨灰坛中。
曾经如此高大的身影,与她玩起“抱高高”游戏时,像座雄伟的山,几乎能带领她,触及那片蓝天白云……
现在,捧入她的双手手心,重量仅剩那么轻……
她把他抱得更紧,岫玉骨灰坛冷冰冰,怎么也偎暖不了。
这样单方面的拥抱,没有温度、没有暖意、没有心跳声,没有好宠溺的声音,喊着“蜜蜜”……
她呜咽哭着,心痛如绞,泪珠像雨,滴落在坛上。
一直到安置骨灰坛入塔之前,她都不肯离手。
拥紧他,多一秒也好。
她轻摸坛身,仿佛细抚着他发,与他说话。
“我买了你隔壁的位置,虽然我没办法太早住进去,但以后我会在那里,陪着你,你再等等我……”
她像报告日常琐事,放轻声音,像在说悄悄话一样。
“还有,应亚也掏出零用钱,买了右下角两格,以后他和他妻子一起。”
羊叔叔也疼应亚,只是相较她,程度天差地别,应亚老是喊着不公平。
“最后我爸爸说,既然是一家人,就放一块儿吧,所以这几层的位置他通包了,不过他坚持住你楼上,他是老板嘛……”
泪中带笑,好认真告诉他,生前职别高低,死后还是要遵守。
她一件一件说,像他还在时,她也总是如此,与他无话不谈。
学业、交友、考试压力、第一封收到的情书、第一次被男孩告白——她经历的青春,都有他的分享和开导。
“我会常来看你,不过没办法每天来……我准备毕业后进爸爸公司,接替你的职务……你停止下来的人生,我继续为你过。”
她抹干了泪,在最后,不能哭。
若哭了,往生者会心疼、会放不下心、会舍不得走……
“姐,时间差不多了。”田应亚走到她身旁,提醒着入塔的时辰。
“嗯。”
“我帮你捧。”他伸手要接骨灰坛。
“我来。”田蜜薇微笑拒绝,她要亲手送他。
安详的诵经声中,他离开她的怀抱,住进那一方小小天地。
她手心一空,感觉连同“心”也空掉了。
她茫然看着后续,呆呆伫足,由父母及弟弟接手,听从法师指示,烧香、祭拜……
她支撑着双腿,全凭残存的意志力,才不至于软下。
她已经数不出自己有几夜失眠没睡、有几顿饭跳过不吃,哭泣更是消耗她太多体力。
她觉得眼前逐渐扭转,景象开始错位,一分为二、二分为四……
歪倾斜乱中,最后一瞥,是杨士伟噙着笑,风趣神情,匆匆闪进眼里。
她想伸手抓住,但意志溃散,她眼前一黑昏厥过去,连喊他的名都来不及……
她睡胡涂了吗?
田蜜薇感觉好不真实。
开启的窗扇,拂进凉风,雪白蕾丝的窗帘,摆动小幅度纱浪。
窗台上,翠绿小盆栽,似乎也拥有生命,叶片轻摇。
杨士伟站在窗前,阳光照亮他半边身躯,他微勾的唇角,因为光线明亮,显得加倍耀眼。
她很想扑过去,但她不敢,怕他只是幻影。
怕她一上前,他就会消失不见。
于是,她一直看着他,舍不得眨眼,看他专注翻动手上书册,看他忍不住一笑;他手上那本……她的日记!
日记里,满满写着她暗恋他的心情。
“呀,不可以偷看……”她一声惊呼,引来窗前的他侧身回眸。
她想掩嘴,已经迟了。
糟了,梦要结束了,他要离开了……
“羊叔叔,不要走!”田蜜薇掀被,用最快速度下床,匆忙想留住他。
明知道这种无理的要求,没有一次能如愿。
每回梦见他,她都希望着别醒,然而,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哭求,他还是像泡沫,啵的一声,瞬开消散。
无论失望过多少次,再有下一回,她仍是会求,要他别走……
双脚才刚踩到地面,根本支撑不住她的冲力、她的焦急,眼看双腿一软,就要跌倒——
杨士伟反应飞快,一把抱紧她,突如其来的失去平衡,两人跌坐地板上,他当成肉垫,任她压迭在他胸口。
他顾不得起身,忍不住先训斥:“刚打完点滴,体力还没恢复,跑这么急,不怕摔得头破血流吗?!”
第10章(2)
暖的。
那一句斥责,充满关心、担心,伴随呼吸,吹拂在她发旋间,是暖的。
环抱在她腰际的臂膀有力,此刻被她掌心碰触着,同样也是暖的。
还有,心跳声……
她惊讶抬头,看着没有消失的他。
而他,回她的一记笑,更暖。
“你……”
“我没死,我跟着你一块儿来,你没注意到吗?我的外表。”他朝她调皮眨眼。
田蜜薇抚摸那张脸庞,年轻,英挺,没有岁月的痕迹,连一丝丝皱纹都找不到。
她不敢加重力道,轻柔地抚着,怕他是幻影,一碰就碎……
“别怕。”
杨士伟明了她的恐惧,大掌包覆她的手,往他脸颊贴紧,甚至还磨蹭细软掌心,让她清楚感觉到,属于他的温度、他的触感。
“我不会不见,不会消失,我是真的在这里。”他笑着说,说出她最想听见的安抚。
她微眯的眼中,涌现两泓水波,泪光闪闪,声音哽咽,“怎么会……你的尸体,明明就……”
“哦,那也是我,没错。这个时空的我,四十几岁的杨士伟。”
他不让她哭,拇指揩去眼角的泪,她已经哭太多天,再哭下去眼睛都要坏掉了。
“咦?”
“我们落海时,我是抱着你的,所以跟你一起被送回来,当时我和四十几岁的‘杨士伟’遇上了——在海里。我猜,他一定是跳下来救你,救十六年后,意外坠海的你。”
她知道,他会。
无视自身安危,一心一意要救她。
“我被他震开,就像你和小蜜蜜撞到后,你弹回时空黑洞——暂时这么称呼它好了——我也是,那股强大的力道谁有办法抵抗呀?根本是恐龙蛮力了。”
两个杨士伟在那一刻,打了照面,又迅速震远,彼此的脸上都是惊讶。
“我知道,那震开的力道,真的很强大。”她点头。
“我只来得及看到他拉住你,把你和刷子带上海面,之后我就被打回黑暗里了。”
他没料到最后“杨士伟”救了田蜜薇,自己却丧失性命。
“我急着想找你说过的‘光点’,希望尽快离开时空黑洞,但我找不到,在里面受困好久。”
不过,时空黑洞里的时间,似乎是紊乱的。
你以为待了几天,也许只是一秒的瞬间。
他无法计算清楚,他在黑洞里究竟耗费了多久时间,若单就心理层面,倒是度日如年。
“之后,终于陆续出现‘光点’,我从黑洞向外看,发现时间不对,我选择不离开黑洞。”
“时间不对?”
“有些是我三十五岁的时空,有些是四十岁,往回跑,还有十六岁的,都不是我想去的片段……”
反正闲闲无事可做,他看了那些“光点”的记忆,点点滴滴,跑马灯一般,在他眼前走过。
他的一生,几乎和田家人重迭一块儿。
为老板做牛做马。
为老板的女儿,掏心挖肺。
比起爱自己,他更加爱她,爱得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他看见四十五岁的他,忍痛拒绝她的告白后,满脸懊恼,握紧双拳,咬着牙,低声说:“为什么我要是你的羊叔叔……”
“我只想到这里来,到眼前这个田蜜薇的身边。”
“羊叔叔……”
“在我以为永远要受困黑暗中,不得其门而出时,我听到你的声音,跟我说话,我追着你的嗓音跑,有时听见你哭,有时听见你叹气……”
越是听,他越心急,越恨不能插翅飞到她面前。
“尤其,我最最害怕听见,你喃喃说,你想再试一次,希望大海能带领你,重返十六年前……我只能大吼:‘蜜蜜,不准这样做!我不准你冒险!’”
声音回荡在黑洞里,传递不出去。
“我当时想,要是能回到过去,你就不会死……”事实上这念头不曾中断,若非碍于父母伤心,她真的想做。
“我知道你的想法。就是知道,所以更急着要离开黑洞,到你身边,若不快点,我担心哪一天,你会付诸行动。”
田蜜薇只能羞赧一笑,被看个透透彻彻。
“我一心想着你,越想,我听见的声音越清晰、越靠近,我发现奔跑、追逐,没有半点用处,重点在于……‘思念’。”
“思念?”
“对,思念。黑暗中,我站定不动,不像先前只会四处盲目乱跑。越坚定想你,周身的黑幕反倒自动退开,从我左右抽离,往身后远远消失——”
瞬间,眼前大亮,他看见的场景……呃,就是他的骨灰,要被送进塔格内,紧接着是软倒的她。
他刚好来得及回过神、扑过去、抱住她,一气呵成。
“我对你的思念,把我带出黑洞,也同时把我带到你身边。”
“所以现在的一切,不是梦?不是我编织出来、自我安慰的幻觉?”田蜜薇本还带笑的脸蛋,突然变得严肃。
这可能性,让她开始惊慌。
“你刚才说的每一个字,不是我太过渴望你还平安活着,而产生的幻听?”
如果是梦,她情愿不要。
这么美的梦,如果最后还是要收回,她不要……
杨士伟没有回答她。
应该说,他没空回答她,而她,无法再多问——
他的唇,堵住了她的。
热烫的吻,不是冰冷的假象,而是那么真实的温度。
他的呼吸、他的体温,他吮在唇上的力道……都是单凭她的想象,也无法勾勒出来的东西。
他是真实的。
她摸得着、抱得到,吻进嘴里,甜美无比。
她加深了吻,用温暖的嫩唇吮含着他,急切地、激动地,眷恋不已,不再顾及矜持。
现在,她只想感受他。
唇缠绵纠葛,尝到的不单是彼此的气息,还有咸中带甜的泪,源自她的眼眶,终结于他的嘴中,一滴、一滴、一滴,舔得干干净净。
他由她唇上稍稍退离,沿着颊上的泪痕,一路吻上眼角,吮干了泪,两人的唇瓣又重新缠上,在深吻之前,他喟叹道:“不要再哭了,已经没有哭泣的必要,蜜蜜。”
“我是太开心了……”田蜜薇追逐着他的唇,不满意与他那一公分不到的距离。
“我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我要留在这里,留在你身边。”
“嗯……”她轻吟,是回答,也是娇娇的喘息。
可是下一秒,才说着不会离开她的他,马上食言了——
打破甜缠气氛的劝告,来自于田应亚,而他那句话,让两人火速弹开——
“呃,我劝你最好快点离开她。羊叔叔,我爸他……一脸想痛宰你的狠样。”
田应亚身后,站着火到整张脸发黑的爸爸。
那把火,媲美火葬场烧大体的强度,用眼神将杨士伟二度烧成灰烬……
第11章(1)
一个月后,杨士伟正式复职上工。
踏进办公大楼,就在入口处,引发巨大骚动。
已经火化的人,告别式当天,全公司员工到场致意,无一缺席,亲自上香祭拜。
而此刻,他一派优雅,西装笔挺,脸上挂着惯有的微笑,皮鞋踩在明亮地砖上,一步一步,稳健如昔。
一楼招待处的总机小姐,花容失色,惊声尖叫,缩到桌下去,整张桌子剧烈抖动,底下不停传出“阿弥陀佛”的颤念。
紧接着,他走过之处,人潮自动往左右跳开,盆栽后、垃圾桶旁、建筑模型边,都有人躲着。
直到一名较勇敢的男职员——被身后的女同事一脚踹出去——站定在杨士伟面前,故作镇定,但声音很抖的问:“杨、杨先生?你……你是杨先生?”
“嗨,克彦老弟,我是杨士伟呀,认不出我了?”杨士伟花一个月恶补,硬背起全公司的人名和长相。
十六年的断层,毕竟与他存在的世界有所差异,他得花时间适应。
同事生熟面孔各占一半,有与他同样苦命,为公司服务几十年的老同事,也有不少年轻新血。
勇敢的男职员是新同事,十六年前的他并不认识,不过,昨天恰巧背到了这一位,辨识上没有难度。
“可、可是,杨先生你明明……”
“哦,火化了嘛。哈哈哈,认错人了啦,那具浮尸不是我。”杨士伟故意朗声说,要让大厅所有竖起的耳朵,听得一清二楚。
尤其他淡淡瞄到柱子旁躲着公司出名的“广播电台”——这么多年过去,还在公司效命的总务主任,进入她耳里的话,不用十分钟,全公司内外都能传遍,这也是他急迫需要的。
“不是你?”男职员瞪圆眼。
“对呀,浮尸的脸都肿了、烂了,五官根本看不出来是谁,胡里胡涂错当成我。”这说词他老早就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