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周朝,一两等于一千文钱,一斤猪肉只要二十文钱,加上包吃包住,三百文钱虽然不算多,但对寡妇来说还是一笔可观的数目。
能有个栖身之所,大家都很珍惜,平日顶多做些针线活,赚取微薄收入,加上省吃俭用,才应付得过来。
方怡转过头,挤出笑脸。“梁姐早!”
这位是梁氏,也是寡妇楼的住户之一,方怡推算大概二十七、八岁,从入住那一天起,就处处挑她的毛病。
梁氏熟练地从井里打了桶水上来,嘴巴叨念。“别忘了这儿还住着其他人,别因为你一个而坏了咱们的名声,让外人以为寡妇都像你这么不安分。”
只是逛个庙会就叫不安分,方怡实在很难认同。
“寡妇又不是犯人,为何得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头?那不过是男人的私心作祟,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女人都绑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寡妇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也想再次得到幸福,别跟我说你从没这么想过。”连女人都看不起女人,顺着男人那一套去做,让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七姐,你听听看她说的是什么话?”梁氏气红了脸,转身就向朱七姐告状,因为对方在这里年纪最长,又是这座四合院的主人。“这话要是传出去还得了?真是没见过像她这样、这样……”
方怡很好心地帮她接下去。“不要脸的女人。”
“你、你知道就好!”
她直视梁氏的双眼,让对方心中的想法无所遁形。“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没想过再嫁?真的不想再得到男人的疼爱,下半辈子能有个依靠?也不想有机会生个儿子,将来帮你送终?”
“我……我……”梁氏的脸胀红到快滴血了,就因为她不准丈夫纳妾,导致夫妻关系更加恶劣,最后丈夫死在狐狸精的床上,婆母把错全怪在她身上,还将她赶出门,连儿子都见不到,老天爷待她真是太不公平了!
“如果你们连自己都屈服了,那么莫怪男人把咱们瞧扁。”方怡觉得大周朝的女人被洗脑得很严重。
“七姐,你听到了没有?”梁氏被说到心坎里去了,但又不能承认,只好转而向别人寻求支持。
朱七姐安抚地笑了笑。“顺娘年纪还小,得慢慢教才行。”她想着方怡才十六岁,刚嫁进婆家没几天,相公就病死了,连男女情爱都不懂便成了寡妇,才会有这番违反妇节的论调。
“我一定会好好监督你,免得你将来闯出大祸,这也是为你好。”梁氏嘴巴上说得冠冕堂皇,但是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就因为年纪小,看起来就像个还未出嫁的闺女,而且女人有卧蚕,特别容易惹来桃花,瞧她那双眼睛整天滴溜溜地转,哪个男人见了,三魂七魄不会被她勾走的?哼!既然大家都是寡妇,那种好事绝不允许它发生!
鬼才理你!方怡读取到她妒忌、丑陋的心思,也只是冷笑一声,已经懒得再跟她抬杠下去。
不过自己也算是幸运,陈氏顺娘的样貌虽不到绝色,不过一双弯弯的柳叶眉,眼下还有卧蚕,不笑时亲和可爱,笑起来连眼睛都像在笑,一看就很有异性缘的样子,加上秀气的鼻子和小小的菱唇,肤质又好得没话说。
唯一的缺点就是身高矮了些,体型也偏瘦,大概是之前吃得不好,最近总算养出几两肉来,气色也显得红润些,跟寡妇给人的悲惨形象相比,真的完全不像。
她把洗好的衣物晾在竹竿上,便进厨房帮大家做早饭。这里是采大家轮流下厨、煮好之后再一起吃的方式。她不禁想到以前从来不用做家事,每星期都会请人来打扫,但是天天吃外食也会腻,更不可能依靠天生就是料理白痴的老妈,最后她只好自己学着下厨做菜,没想到现在倒派上用场了。
“就是生火麻烦,其他的倒还难不倒我……”她不知道第几次被黑烟呛到,咳到脸都红了。
“还是我来吧!”同样也是这座四合院住户的邱氏走进来,接手这件差事。她正好住在方怡楼下,两人年纪只差五岁,算是最谈得来的。
方怡一脸如释重负。“谢谢邱姐,你身子好多了吗?”
“躺了两天,也喝了药,总算好多了。”邱氏温婉地笑了笑。
看着她,方怡很快地读取到对方心里的想法。要不是想再见到女儿一面,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那就好。”她不喜欢刺探人家的隐私,但现在有了超能力,很难不去读取别人的心里话。“待会儿我去买条鱼回来煮汤,你多喝一点。”
多亏张家少爷,比起其他人,自己的手头还算宽裕。
邱氏委婉地拒绝。“这怎么行呢?你的日子也一样不好过……”
“等银子用光了再来烦恼,我相信总会有办法的。”方怡相信自己的运气,不会穷到有饿死的一天,况且她也不是对每个人都好。“你就别跟我客气。”
“谢谢你。”邱氏眼眶红了红。
接近午时,趁其他人都待在房里,方怡换上淡黄色系的右衽窄袖上襦,搭配青色长裙,腰上再系一条宫绦,可惜手上没有玉佩或金饰点缀,只好挂着亲手缝制的锦囊,上头绣了“招财进宝”四个字,可见现在的她有多爱钱,虽然针脚很杂乱,但里头可以塞个十几文钱,当钱袋来用正好。
她提了一只竹篮,蹑手蹑脚地离开四合院,就怕被梁氏逮个正着,得听她罗哩罗嗦,说寡妇不该这样做、不该那样做。
据说大周朝的开国皇帝是个相当迷信的人,他听从司天监建议,以紫金城为中心,划分出东南西北四条主要街道,以青龙、白虎、朱雀和玄武命名,每条街道又细分为数条较小的,再以北斗七星、二十八星宿为巷弄名称,企盼得到上天庇佑,祈求国运昌盛。
方怡对这一带的地形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她从摇光二巷出来,走在玄武六街上,距离玉女娘娘庙虽然只隔两条大街,却要花费大约二十分钟左右的脚程,平常百姓出门,除非花钱雇轿子,否则只能仰赖步行。
当她挥汗如雨地走到玉女娘娘庙附近,终于见识到古代庙会的气氛。其实跟大拜拜很像,店家都会在门口摆放供桌,奉上供品,祈求得到玉女娘娘的保佑。
这里聚集来自各地的摊贩,将周围挤得水泄不通,相当热闹。
方怡往前走了几步,目光被贩卖各式簪子的小摊所吸引,随手拿起几支,发现材质都相当粗劣。
“呜呜……娘……”就在这时,周围突然响起小女童的哭声。
她下意识循着声音来源望去,大概是跟着大人出来,结果走散了,反正街上这么多人,总会有人上前关心。
“……丫头?丫头!”
小女童扑向着急寻来的母亲。“娘!”
“要你跟好,你偏偏不听话!”妇人边说边拉着女儿的手走了。
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街上的人潮依旧川流不息。而方怡也一样继续逛着摊子,随手拿起几支做工还不错的木簪,考虑了半天,这才开口询问价钱。
“……放开我!你好大的胆子,难道不怕死?”
男童的斥喝声倏地传进她的耳里,方怡直觉地回过头,见到一名大概七、八岁的男童被一个高头大马的汉子拖着走,脸上又怕又急,都快哭出来了。
“怎么回事?”现场目睹的路人开始窸窸窣窣地说着话。
“……打扰各位了!这是我儿子,他太不听话了,我正打算带回家管教……”那名汉子连忙朝四周的路人解释。
季昭怒喝。“放肆!居然敢说我是你儿子?你可知我是谁?快放开我!”
“你再不乖一点,回家之后有你苦头吃!”那名汉子表情闪过一丝狰狞,抓握的力道更大。
旁人当真以为是父亲在管教儿子,自然也就没多注意。
不过方怡对两人的身分深深感到怀疑,因为儿子身上穿的袍服质料一看就很好,像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反而当爹的穿着粗布短褐,若说他们是一对父子,总觉得有种违和感。
她往男童身上多看了两眼,就读取到对方的心里话——谁来救救我?!
咦?方怡愣了愣。
十三叔快来救我……不!十三叔讨厌我,巴不得我死掉……
他们果然不是真的父子!方怡在心里想道。她本来就不是爱心过盛的人,也没打算多管闲事,但一直听到男童的求救声,逛街的心情都被搞坏了,原想转头不去看,这样就读取不到了,但她也不是真的这么铁石心肠,加上对方又是小孩子,很难见死不救。
“……我不是你儿子!”季昭大喊。
那名汉子拖着他走得更快,眼看一大一小的身影越来越远,方怡终于叹了口气,走向他们。
“喂!你要带我弟弟上哪去?”方怡挡住对方的去路,一手挽着食篮、一手叉在腰上。
那名汉子表情透着惊慌,大概没料到对方的家人会冒出来坏事。“你……你是他的……”
方怡朝男童招手。“阿弟,过来大姊这里!”
“……大姊!”季昭也很机灵,马上配合演出,用力甩开那名汉子的手,奔到方怡身后。
她瞪着那名汉子。“你是拐卖人口的吧?跟我去见官!”
“这是误会……我……认错人了……”说完那汉子就钻进人群当中。
季昭见那汉子逃了,气呼呼地喊道:“别跑!”
第2章(1)
啪!方怡不由分说地往他的后脑勺巴下去。
“谁教你傻乎乎地跟人家走的?万一真的被坏人卖掉,也是自找的。”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屁孩就是欠揍。
“我才没有跟他走,是他一直抓着我……”季昭一面揉着被打的后脑勺,一面怒斥。“还有你这个无知妇人,竟敢打我?你可知我是谁?”
“我只知道你是个受父母庇荫的笨蛋!”方怡哼笑一下。“遇到坏人,连打他、踢他、咬他都不会,真是没用。”
季昭顿时语塞,脸蛋更是胀得像猪肝那样红,大概是从来没有被人这么骂过。“我……我……”
方怡像是挥赶苍蝇似的。“好了、好了……去去去!我很忙,没空跟小孩子玩,告辞!”
见救了自己的年轻妇人扭头就走,季昭张望四周,看不到半个熟面孔,心生畏惧之下,只好跟在方怡身后。
她回头赶人。“不要跟着我!”
“我、我不知道这儿是哪里……”他困窘地回道。
“不知道路还敢一个人跑到外面来?”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季昭胀红着脸说:“我不是一个人出来的,我还带着几名随从和奴才,只不过和他们走散了。”
“那也不关我的事。”方怡凉凉地回道。“我也没有义务继续帮你,去找别人吧,不用谢。”
他低头看着系在腰带上的玉佩,马上将它解下来。“这个给你!你带我去找失散的随从和奴才。”
方怡低头一看,还真是有钱大爷的行径,不过她话也说得很直白。“我比较喜欢白花花的银子,品相这么好的玉佩还得经过典当那一关,又会被问东问西,才有可能换到钱,实在太麻烦了。”
“我身上没带银子……”季昭顿时有些垂头丧气。“不过等找到他们,就有银子给你了。”
她俯下头,望着男童的眼睛。“你最好不要骗我。”
“君无戏言。”季昭扬起下巴回道。
“走吧。”方怡对于“君无戏言”这句话,并没有作太多的联想,自然也还不晓得当今皇帝是个八岁男童。
“你的随从和奴才说不定以为你会去玉女娘娘庙看热闹,去那里碰碰运气好了。”
季昭紧紧地跟在她身边,怕又走散了。“夫人如何称呼?”
“不要叫我夫人,我没那么老。”她投去一记白眼。“我娘家姓陈,至于夫家姓什么不重要,因为我是个寡妇,已经被赶出门了。”
他一脸讶然。“你丈夫死了?”
方怡一脸没好气。“没死怎么叫寡妇?”
“说得是。”季昭拱了下手。“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
她嗯了一声,觉得这个小屁孩也不是真的没药医。
“敝姓季。”他因为对方是个寡妇,而多了几分尊重。
“我又没问。”方怡没兴趣知道。
季昭碰了个软钉子,脸颊一热。“既然救了我,这份恩情自然要报答。”
“我不要报答,只要给我银子就好。”她从没想过自己有这么缺钱的一天,又想不出赚钱的好点子,正在苦恼当中。
他不免疑惑。“你很需要银子?”
“你知道寡妇的下场吗?万一无法见容于夫家,也回不了娘家,还不能抛头露面出去找工作,只能靠亲戚朋友接济,要不然就是等死……”方怡哼了哼。“你说可不可怜?”
听她这么说,季昭也不得不点头。“确实可怜。”
“最惨的是还不能再嫁,摆明了就是要寡妇上吊自杀,不然就得卖身了。”她连连叹气。
“卖、卖身?”他有些窘迫,虽然才八岁,不过宫里早就开始教导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重要性,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女子就该从一而终,岂能为了金钱而作践自己?恐怕有损名节。”
方怡一脸没好气地道:“谁说女人就该从一而终?就因为是寡妇,更有权利寻找下一个幸福,大周朝的男人可以续弦,女人却得守寡,你说这样公平吗?”当她听到这个规定时只觉得不可思议。
“呃……的确不太公平。”季昭见她态度强势,只能硬着头皮附和。
“当今皇上也是男人,天下乌鸦一般黑,又岂会为女人着想?若是能见到他,一定要跟他谏言,请他多照顾寡妇的生活,不要觉得赏一块贞节牌坊就应该对他感恩戴德。”她越说越生气。“贞节牌坊是什么,可以吃吗?
晚上能抱着睡觉吗?女人的一生就只值一块木头?”
季昭听得呆了,但是对这番似是而非的论调,又找不出话来反驳。“那、那你认为当今皇上应该怎么做?”
“当然是请他下旨,昭告天下,允许寡妇再嫁,而且有权回去探视跟过世前夫所生的子女,若不想嫁人的话,夫家每个月还必须提供一笔生活费,保障她们的生计。”方怡继续道:“如果是你的亲姊姊,年纪轻轻就守寡,也没有子女,往后几十年都是孤孤单单的,夜里只能对着一盏烛火枯坐到天明,年纪大了也没人陪伴照料,你就不会心疼、不会为她抱屈吗?还能坚持说寡妇就该从一而终?”
季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