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珩转过身来,镇定地看着她。
“玉惑……”他正色说:“翻开袖子让我瞧瞧,让皇上死心。”
不……她不能……因为,她被戳中了要害……
“皇妹在迟疑什么?”赵阕宇嘻嘻笑,说:“让咱们贺大公子瞧瞧,有什么打紧的?”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皇上身边的仆从拾起一枚石子往苏巳巳方向掷去,片状石子锋利如刃,“刷”的一声瞬间将她的衣袖划破。
突地有什么无声无息的落在地上,圆滚滚的,黑亮亮的……
苏巳巳微闭上双眼,感到这一刻已经濒临绝境。
“玉惑……”贺珩似盯着那毒丸好半晌,才沙哑地开口,“为什么?”
“我……我只是……”她该如何回答?就算答案完美无缺,他能相信吗?
她的思绪有如电闪雷鸣,飞快搜索着挽回局面的话语,然而为时已晚。
“帝姬……”贺世勋凌厉地盯着她,“臣本以为帝姬已为贺珩之妻,且身怀六甲,断不会再出卖我们贺家,没料到,帝姬终究还是天家的帝姬;贺珩,罢了,咱们就当错认了人心,娶错了儿媳!”
贺珩抿唇无语,微微侧过身去,不再看她一眼,“爹爹,咱们走吧……”
走?他什么意思?他真的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
“不……”苏巳巳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是我……”
“想走?”赵阕宇却一声冷笑,“恐怕没那么容易吧,贺将军!”
“臣知道,皇上既然能跟来,定做了安排。”贺世勋朗声道,“不过这是平镇,为臣敢在这里接儿子,也不会没有准备!”
“可惜,你的人马不及朕……”
赵阕宇轻轻挥了挥指尖,一群弓箭手出现在沿河的悬崖上,整齐而迅速的黑压压一片。
箭犹如雨点般飞射过来,甚至没容他们多想一刻。
她就要死了吗?假如,能跟贺家人死在一起,是否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苏巳巳把头埋得低低的,彷佛等待判决的一刻,然而直至耳边的箭风停止,她依旧完好无损。
“爹……”
她听到贺珩大声急呼,眸一睁就见贺世勋全身插满了箭,像一只濒死的刺猬倒在地上。
不,是已经气绝身亡。
贺世勋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鲜血在他躯体四周散溢开来,像无数条河流。
“爹爹……”
贺珩抱着那副千疮百孔的尸体不住呼喊,他的额前青筋暴突,因为声嘶力竭而变得与平素判若两人。
苏巳巳扑向他,紧紧从身后将他抱住。
她害怕弓箭手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如果这样,她宁可用自己的命来换。
“走开!”他全身猛地一窒,吼道。
走开?是在对她说话吗?
她正一片迷茫,却见他手一甩,将她推得老远。
“珩……”她唇间嗫嚅,喉中却似被什么卡住,半句也不能吐露。
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抱着父亲的尸身,凌厉的目光扫过四周。
“皇上是要灭我们贺家满门吗?”他讽笑着,朗声道:“不必烦劳禁军动用,贺珩自行了断便是。”
他挪动脚步,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悲怆地往河边走去。
“不……”苏巳巳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踉跄着挡住他的去路,“珩……想想我,想想快要出世的孩子……”
他看了她一眼,万般温柔荡然无存,空洞而冰冷的眼神,让她心底发寒。
“皇上会照顾你们的。”他低声道。
他……什么意思?难道真相信她会谋害他?那万般缠绵的柔情,难道他体会不出,觉得都是假戏吗?
“玉惑……”这似乎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算此生的诀别,“就算我信你又有什么用呢?爹爹的死,我不能忘记。”
她怔住,没料到这当头一棒。死死攥着他衣角却被他轻轻一挣,便松脱了。
而后她看到他的身影彷佛折翼的鸟儿从岸边坠下去,直坠入茫茫河水之中,就像一缕冷不防的青烟倏忽消逝。
苏巳巳瞪大眼睛,似遭遇一个可怕的恶梦,从始至终,都不觉得会是真的,然而当厉风划过她的双颊激起一阵刺痛,她才发现心底的清醒。
家破人亡……
此时此刻她能想到的,唯有这个词。
她从来不觉得这个词有多么悲惨,因为自幼孤身一人,但现在她才发现这大概是世上最最惨烈的词了……
赵阕宇踱至她的身后,一袭黑袍如地狱阎王。她胸中蓄满怒火,假如手上有一把刀,大概会毫不犹豫刺进对方胸膛。
“皇妹,回宫吧……”只听,那冷峻的帝王依旧淡淡的语气,“朕的本意并不想让他们父子死,这条路是他们自己选的。”
“臣妹是罪人之妇,还能回宫吗?”她凄楚一笑,眼泪随之拂面。
这时候没有恐惧与害怕,彷佛什么也没有,身体空荡荡的只剩躯壳。
“回宫,贺家的遗腹子还能存活,不回宫,你拿什么养活他?”
“皇上就不怕,将来这孩子长大了,会为他爹爹报仇?”苏巳巳抬眸坚定地望着对方。
“他若能杀得了朕,说明能力在朕之上,朕倒愿意把皇位传给他。”赵阕宇的回答出乎她意料,“玉惑,这是从前你说的,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江山稳定,无关其他。”
原来……从前的玉惑帝姬是这样说的。
只不过,她早已经不是赵玉惑了。
第9章(1)
一座新坟立于京郊,按王侯下葬之礼,贺世勋的墓碑巍峨挺拔,一如他生前那般气势咄人。
睦帝向世人隐瞒贺家谋逆之事,以免天下动荡,以贺将军染病暴毙为由予以厚葬。如此,也算顾及了帝姬的颜面。
然而听说他们直到河道下游一百里处东翻西找,都没有发现贺珩的尸骨。
睦帝与贺家对外仅宣称他因丧父悲痛万分,大病休养,守丧期间一概不见客,对他失踪一事亦密而不宣。
有时候苏巳巳甚至幻想,她心爱的男子并没有死,此刻正蛰伏在某处,总有一天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带她远走高飞……
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这个孩子求生意志很强,哪怕她三餐食不下咽,他也执意在她肚里生长,直至胎动。
终究她还是服从了赵阕宇,选择回宫。
经历了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胎动的那一刹,她热泪盈眶。
她想,有了这个孩子,至少她现在还不能死,虽然每天晚上她都梦见贺珩全身是血,纵身跃入河中的情景……
“帝姬,”绿宛打起帘子,让午后的阳光透进来,“有人……求见。”
绿宛说话甚少如此吞吞吐吐,苏巳巳不由得有些诧异。
“谁?”
“月媚。”
她?想不到她还有脸来,若说自己头一个想手刃的仇人若是赵阕宇,那么第二人,就是她!
“让她进来吧……”她最终叹一口气,却如此回答。
这个时候她倒想听听月媚会说些什么,反正养胎的日子漫长无聊,至少她们还有共同的话题,让她可以凭吊逝去的夫君。
月媚走进来的那一刹,她微微吃惊。
原以为自己才是被伤痛所苦之人,没想月媚却更加消瘦无形,苍白得如一缕幽魂。
“帝姬……”月媚屈膝在她面前,“奴婢是来向帝姬请罪的……”
“月姑娘请起,”苏巳巳道:“你是皇兄的人,之前一直不知情,对你怠慢了。”
“帝姬这话是在打我的脸,”月媚泪光闪闪,“奴婢不敢祈求帝姬原谅,但奴婢的本意真的不是害公子……”
“那日我们自秘道出宫,皇上是如何知晓的?”她一直对此非常疑惑,据宫里的人说,月媚从中立了很大的功。
“栀子花。”她轻声答。
“什么?”苏巳巳愣住。
“帝姬不是做了栀子花的香膏吗?我顺着那香气,找到了秘道入口。”
原来月媚一直潜伏在暗处,连她每日做了什么都知道。
“而秘道直通河道,皇上立刻在沿途派了人手追踪,马上便发现了你们的行迹。”
苏巳巳无言,只恨自己一时疏忽,酿成大错。
“奴婢只是嫉妒,看见公子与帝姬情投意合,奴婢就控制不住……”月媚抽泣道:“倘若你们去了西北,奴婢此生再也见不到公子,还不如让奴婢死了的好……帝姬,你要相信我,我真的只是想让皇上去阻止你们离京而已……”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无论意欲如何,人已经死了。
“你走吧。”苏巳巳扶住疼痛的额,“一会儿太医要来给本宫请脉,恕本宫不与你多语了。”
“帝姬……”月媚就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奴婢害死公子,自然不会独活。不过奴婢尚有一件事没替帝姬办成,今儿个终于有了音讯,奴婢是来传话的。”
“什么事?”她不明白。
“帝姬不是曾经打听过奴婢的师父?现下,奴婢已经知道她的行踪了。”
呵,对了,那首“换魂曲”的主人?
不过,现在再知道她的行踪还有什么用?魂换不回去了,没必要了,她也不想再换了……
“奴婢的师父就在宫外候旨,帝姬愿意见她吗?”月媚问。
此时此刻见与不见,还有什么关系?不过既然来了,就见上一面吧,长日无聊,可解好奇。
“请你师父进来吧。”苏巳巳听到自己回答。
月媚颔首躬身去了,一盏茶的工夫,便领着一名身着道袍的妇人缓缓而入。
那妇人看上去甚是普通,任何庵堂里都会有这般模样的道姑,只见她立在堂前周全地施了个礼。
“槛外之人给帝姬请安……”她的声音倒是十分清亮,颇有蕴力,“无量寿佛……”
“师太请起。”苏巳巳抬了抬手,“听闻师太会换魂之术?”
“帝姬……”那道姑却盯着她,眼底闪烁奇异的目光,“敢问帝姬生辰可是正月初八巳时?”
苏巳巳一惊,猛地支起身子。
那日子不是帝姬,而是苏巳巳的生辰,这道姑如何知晓?
“师太大概弄错了吧,”她掩饰地涩笑,“本宫的生辰天下皆知,哪里是正月呢。”
“贫道想给帝姬讲一个故事,”那道姑却答,“大概一年前,贫道路过庆州,当地有一户小康之家的夫人,听闻贫道本领特地花了重金请贫道前往家中小坐。那位夫人当时哭得极伤心,说是有个女儿自幼失散,她怕女儿命运不济,这辈子流落在外,飘零凄苦,想要贫道帮这女孩子改改命格。”
心间再度紧了半拍,苏巳巳抿唇听着,脸色已然苍白。
“贫道当时笑着说,这命格天已注定,哪能说改就改。那位夫人又苦苦哀求于我,听闻我能替人换魂,就算不能改命,替女儿改一个躯壳也好。贫道看她哭得可怜,又许以重金,于是承应了下来。不过,贫道对她说,这换魂之事还得看上天的安排,机缘巧合方能成事。”
苏巳巳只觉得泪花已经涌出眼眶,鼻尖酸酸的。
这个故事说到这里,她已经明白大半了。本以为这番奇遇纯属偶然,没料到却是千里之外的母亲为她苦苦哀求而得……
原来她还有家人,母亲还惦记着她,自幼离散,她以为他们早把她忘光了。
“那位夫人最后告诉贫道说那一年闹饥荒,迫不得已把女儿卖了,换了口粮。如今家境渐好,她与丈夫每晚都会梦见女儿,羞愧难当,后悔莫及。她几番辗转才打听到当年是将军府把她女儿买走。”道姑微微而笑,“贫道亦寻到那个女孩子,当天她恰巧与另一女子同时落入水中,贫道便趁机替她俩换了魂……”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天为?人为?实在难以说清……假如那日与她同时坠河的并非赵玉惑,她的命运又该流向何方?
“帝姬,这等换魂之事贫道一向替人守密,只是听闻我这徒儿近日得罪帝姬,还请帝姬看在贫道这个故事的份上,留我徒儿一条性命。”那道姑上前深深叩首。
而立在一旁的月媚,倒是满脸迷惑,完全听不懂这番谈话。
苏巳巳忽然觉得心中释然。贺珩死后,其实她看淡了许多东西,亦深知人命之可贵。
“月媚,带着你师父退下吧。”她叹息道:“逝者已矣,你若偿命,贺珩泉下有知也不会好受的。”
毕竟,他们之间曾有过一段主仆之情。就算无关男女之爱,凭着贺珩的善良之心,也不会责怪她吧?
月媚没有再说话,引着那道姑静静退了出去。这个时候不再来打扰,就是最好的赎罪方式。
月媚应该懂得。
苏巳巳躺在卧榻上有些虚脱的感觉。方才那一番对话,消耗了太多心力。
“帝姬,太医到了。”绿宛通传道。
她点点头,示意太医进来。
一阵轻风钻入帘内,她心下一颤微坐了起来。
不知为何,忽然有种奇怪的预感,让她忐忑。这段时间她心如死灰,已经完全没有半点知觉了,此刻的驿动倒有些复苏之感。
她瞪大眼睛看见薛太医躬身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戴着药童的青帽头垂得很低,看不见容貌,只是身形修长行动轻缓,颇有儒雅之气。
“帝姬,这是为臣的徒儿。”薛太医介绍道:“最近俪妃娘娘也有孕了,我这徒儿被派去伺候,先到帝姬这儿学点经验。”
“好。”苏巳巳领首。
“那为臣先告退了。”薛太医道:“今日就让我这徒儿为帝姬请脉吧。”
她有些诧异,要知道太医院的学徒是没资格给主子请脉的,最多打打下手抓抓药,薛太医此举纯属违规,他到底有何用意?
眼见老臣退出殿外,她倒没有阻止,也想看看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戏?
“帝姬,得罪了……”对方倒也不客气,驱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玉腕。
第9章(2)
苏巳巳差点儿惊叫起来,因为这冷不防的动作大为不敬。
然而她终究没有出声,因为这握着她柔荑的大掌如此熟悉,就连那温度她也还记得……
“你……”她不由得喉间哽咽,难以置信。
“帝姬这胎很稳,母子平安,大可放心。”对方微微笑道,抬头间呈现她日思夜想的俊颜。
她觉得自己已然变成了僵石,连指尖都不能动弹。
“才几个月啊,连自己的夫君都不认识了?”贺珩挥了挥她的右颊笑道。
她瞪着他,一把抓住他的大掌,狠狠地抽在自己脸上。
“玉惑,你这是干什么?”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倒把贺珩吓着了。
“打我……让我知道这是真的……”多少次在梦中,她看到他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她的榻前,对她微笑……她害怕从梦中醒来……
“傻瓜!”他揽住她的腰,俊颜贴至她的耳际,“你说说,是不是真的?”
他的体温,熟悉的味道,暖人的鼻息,同时围绕着她。彷佛冰山遇见春光,她的眼泪轰然决堤。
她抡起拳头,一下又一下打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像在撒娇,又像在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