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那年隆冬,他与她,初相遇。
昨夜下了第一场初雪,今晨好冷好冷,娘亲带他到锦绣坊裁些冬衣。
他搓着双手保暖,好无聊地趴在窗边。
然后,他看见了她。
他不明白,那时为何会有此举动,也没多想便往外头飞奔。
“祈儿,你去哪儿了?”母亲正寻不着他时,他回来了,手里抱着初生的小娃娃。
娘亲温柔的双掌抚了抚他冻红的脸颊,低头看他护在怀里的娃儿。“哪抱来的?”
“狗狗要咬娃娃。”他说,指向街头另一方暗巷。
弃婴吗?
不忍小娃娃葬身野狗之口,他便抱了回来?
“祈儿好勇敢。”
留意到儿子衣摆破损,她向店家要了伤药替儿子处理伤口。
过程中,他一直牢牢抱着小娃儿不肯放。
“娘,我要弟弟。”他小小声地向母亲请求。
独生子好寂寞,想要有个伴。
当娘亲的暗暗心疼,打从出生至今,连父亲都没能陪伴身边,她明白儿子的孤单。
见母亲不言不语,迳自沉默,他连忙加上几句。“我饭饭只要吃一半,衣服分他穿,什么都给他一半……”他知道娘好忙、好辛苦的,不可以造成娘的负担。
娘亲笑了,轻搂纯真贴心的儿子。“好,我们养他。”
她留意到婴孩身上包裹着破旧棉袄,应是穷苦人家孩子生了养不起吧!也合该是娃儿命大,竟教她儿子捡了回来。
那一个月,她差人在儿子捡着婴儿之处等候,若那爹娘反悔,舍不了亲生儿,无论儿子再不舍总得还回去,不能拆散人家骨肉亲情。
许是娃儿与陆家缘深,一个月后,娃儿成了陆家第二个孩子。儿子好开心,第一次当了小哥哥,什么都大方与之分享,疼爱得紧,日日见他与娃儿说话,趴在床边眼巴巴瞧着,就盼小娃娃快些长大与他玩耍。
只是,娃儿并非小公子,而是小小千金。
第一章
“马步扎稳,出拳——”
“哎哟!”娇嫩嫩的娃娃音逸出哀号,小屁股跌坐地面。
武师摇头叹气,而一旁的男孩丢脸至极,完全不想承认那块朽木是他妹妹。
羞耻归羞耻,他仍是收拳,习惯地走去扶她。
“你很笨耶,连扎个马步都不会……”嘴里叨叨念念地数落,双手却好忙地在她身上探查。“有没有哪里摔伤?”
“有,人家小屁屁好疼。”委屈兮兮地告状。
陆祈君没好气地瞪她。“那你是要不要学啦!”
武师都摇头摇到快扭伤颈子了,她还连个马步都扎不稳。
“不要!反正我天生就不是练武的料。”她不要再跌痛痛啦!
“陆盼君,你就这么点志气?要你跟我一起习武,是为了强健身子骨,遇事也能保护好自己,你懂不懂?”
懂啊,可是她就是学不起来嘛!索性将身子赖进他怀里,软软撒娇。“反正哥哥会保护我嘛。”
“笨蛋、朽木、废材……”快被她气死了。
然而,当晚他仍去告诉娘亲,别让盼儿再习武了,反正她再习个一百年也习不出个蛋来,要把武师给气坏,反而更造孽。
最重要的是……看她每天跌得这里青、那儿紫的,着实教人怪不忍心的,反正他会更加勤练武艺,保护好家里的两个女人,她就甭学了。
那一年,他七岁,她三岁。
接下来那几年,练武场内只有他一人,而练武场外,总有个小小的身影欢呼鼓掌,为他倒水拭汗,每当他又习得一套拳法、武艺更精进了些,她永远是他的最佳支持者,永远比他还开心。
而她也找到了新的乐趣,娘亲的算盘她拨起来响当当。
于是他又告诉娘亲,教妹妹学习如何打理陆家的生意吧,她对那些挺感兴趣的,盼儿若爱,他并没有非接手家业不可的坚持。
娘亲说:“陆家产业,只能交给陆家的男人。”如此,她才对得起公公、对得起丈夫,对得起陆氏祖先。
“盼儿不是外人。”他说。
“盼儿当然不是外人,她是我的女儿,但她终究得嫁的,你才是陆家唯一的香火。”传承家业,是他的责任。
所以,盼儿想学做生意,是不行的吗?
想起那张小小的脸蛋,好不容易找到感兴趣的事,那么兴奋、那么开心玩算盘的笑脸,告诉他,要赚好多好多的钱养娘、养哥哥……
“那,我娶盼儿。”这样,就可以了吧?
娘是陆家的媳妇,盼儿也是,这样,她就能尽情做她想做的事了。
娘亲微讶,颇为意外,而后,低低轻笑,抚了抚他的头。
不该感到奇怪的,祈儿打小就极宠妹妹,她要的事物,他不曾教她失望过,所有属于他的一切,皆愿相让予她,即使是陆家这片人人垂涎的偌大家业。
于是,当孩子的爹回来后,发现家里有个勤学武艺,全心全意保护娘亲与妹妹的儿子,还有一个立志要赚好多好多银子来养娘、养哥哥的女儿,当爹的全然被晾在一旁,英雄无用武之地。
那年,他九岁,她五岁。
这些年,街坊耳语从没断过,议论娘亲不守妇道、质疑盼儿出身污秽……逐渐晓事的盼儿,懂得那些不是好话,有一段日子,最常问他的话便是:“哥哥,我真的不是陆家的小孩吗?”
什么是偷人?什么是私生女?什么是孽种?她还不是很懂,却瞧出旁人眼神中的轻视。
心疼她眼底的惶然与不安,他怜惜地低骂:“笨蛋,那些人说的话,理会做什么?你要不是我妹妹,我才不想容忍这么笨的笨蛋。”
于是她便笑了,亲亲爱爱地挽着他的手,继续扯些芝麻大的日常琐事。
她知道哥哥虽然嘴里老嫌她,可是对她最好的人也是他,如果她不是陆家的小孩,他怎么会这么疼她呢?所以她一定是。
就因为看穿她心底始终藏着一抹惶然,担心失去她的家、失去被宠爱的资格,爹回来那一年,头一回想告知她实情,又缓了下来。
她多高兴有了爹、有了完整的家,当着陆家的掌上小明珠备受宠爱,连刚回家来的爹都那么用心地呵护她,不教外头的蜚短流长伤着她,他怎么可以输给爹!他想对盼儿好的心意,不比任何人少。
于是,他没说。
再后来的几年,爹与娘鹣鲽情深,教他看了好生羡慕,他也想有个人与他生死相许,白首不离。
他只愿,那人是盼儿。
打从将她抱回陆家那一日起,他便发誓要对她好,虽然一开始,他要的是弟弟,娘纠正了个把月,他才接受自己有的是妹妹,而不是弟弟的事实。
不过无妨,小娃娃会陪他就好,他才不在乎是弟弟还是妹妹。
渐渐地,他发觉到弟弟与妹妹之间的差异。她娇娇嫩嫩的,连扎个马步都扎不好,有时走路还会跌倒,哭着直喊哥哥,害他都不能走太快,还常常要抱她、背她。有时别人太大声凶她,她就慌了,像受惊兔儿。她说话声音又甜又软,比男生好听一百倍,他常常听着、听着,心房都会软软麻麻的……
要是弟弟,他早骂不成材了。
因为是妹妹,所以可以哭、可以跌倒、可以讨糖吃,可以撒娇要人抱,而且弟弟和妹妹才不一样,女孩儿抱起来又香又软。
因为是妹妹,所以要好细心、好谨慎地呵护,像瓷娃娃一样。
因为是妹妹,所以、所以……不成兄弟,可以是夫妻。
他有好多、好多心里话想跟她说,说他一开始,只是想要个伴,陪他玩耍、陪他习武,可是后来,却变成想要疼她宠她,恋她惜她,一生不离。
他还想说,她对他很重要、很重要,是他想收藏一世的宝贝。
他更想说,当不成陆家二小姐无妨,她可以当陆家媳妇儿,这儿依然是她的家,他一辈子都会很疼她……
可是,就在他第二回想说时,本以为无法再生育的娘亲,出乎意料地又有了。
爹乱了方寸,担心娘亲伤了身子,但孩子来了,娘说什么也不愿意放弃,父母为此闹了好大的别扭,那段时日家里头气氛低迷又怪异,他岂能在此时添乱?
爹爹拗不过娘亲,孩子终究是生下来了。
他又多了个妹妹,真正的妹妹,爹起了名,叫陆岁君。
他懂得爹爹心思,求的不过就是夫妻厮守一生,岁岁年年。
那一年,他十四,她十岁。
岁儿的出生,全家人都好欢欣,尤其是爹,未能参与过他出生、成长,一直是爹心头暗藏的遗憾,岁儿的到来,填补了这个遗憾。
他暗暗关注盼儿的心情,原就担虑她一时间无法适应多了个人分去父母关注的目光,某一日又在父母门外,不经意听父亲说了这么一句:“难为你了,芽儿。我原以为,这辈子无法再有自己的女儿。”
他晓得爹这话其实没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很感动、很开心而已,并不会因此而减少一分对盼儿的疼惜,但感受终究是不同的,盼儿会怎么想?
若非顾虑娘的身子,他知道爹其实好想要个女儿的。
他无法在这当口告诉盼儿,她不是这个家的孩子,岁儿才是爹不折不扣的掌上明珠,陆家真正的千金小姐。
原是万千宠爱于一身,有宠她的爹、惜她的娘、疼爱她的兄长,如今多了岁儿分去原本独享的一切,若知晓这些其实都是岁儿的,一夕之间由尊贵的陆二小姐变成一无所有的弃婴,她要怎么承受?
她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的。
于是,他又吞了回去,怎么也说不出口。
而后,一年、又一年过去,在那些关键时刻没说出口,往后,就更说不出口了。
他一直在等,总想着,再过一会儿,等过一阵子时机较为适当,他就会说,盼儿的失望与冲击会小一点。
这一等,便等成了盼儿走入别人怀抱,成为另一个男人收藏的珍宝。
一直到后来,他终于明白,会教盼儿伤心难过的事,这一辈子他永远都找不到适当时机。
他说不出口。
他无法做出伤害她的事,无法看着她落泪。
因此,他注定只能看着她,成为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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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稀罕仗着身分达成什么目的,你等着,我一定会让盼儿亲口告诉你,她要嫁我。”
九岁那年,他对父亲发下这般豪语。曾几何时,他放弃了那样的坚持,甘心退居身后,这一生,只愿是兄长,也只能是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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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等我!”
前头的人当没听到。
外头天气热得要命,他去铺子里查个帐,她跟来做什么?
“哥——唉哟!”步伐太急,绊着裙角,仆跌在地。
一如幼时那般,总腻着他,到哪儿都跟前跟后的,有时不让她跟,她跑得急了、跌跤了,他就会很无奈地回头,嘴里骂她笨,然后抱她、背她、哪儿都带着她,任她赖皮。
她以为这回也一样,在他回头时,好甜好甜地冲着他笑。
“你真的很笨耶,都几岁人了,连走个路都不会。”几乎是顺手地要翻她袖口查看手肘有无擦伤,临伸手前,又顿住,思及那些蜚短流长。
盼儿不是孩子了,十岁……再过个三、五年,也是大姑娘了……
可她似乎没有姑娘家的自觉,仍将自己当成三岁娃儿,纯真信任地赖靠进他胸怀,他甚至已略略感觉到,女孩儿独有的曲线起伏,并且无法自制地为此心思浮动,隐隐约约教她给挑动起炽热……
他着慌地退开,教她扑了个空。
“你回去。”他想起了下人间的耳语,将她说得好难听,才十岁,已名节尽损……
他——赶她?!
头一回被他弃下,她无法置信。
见他真要走远,她七手八脚爬起,赶紧追在后头。“哥哥、哥哥——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嘛!”
“我没有!”
“你都不理我。”这阵子老阴阳怪气的。
“我说我没有!”
“你看你看!那么凶还说没有!”
“陆盼君,你烦不烦!”
她停住脚步。
气氛很静、很僵。
哥哥说过她笨,说过她呆,还说过她废材,都是用很包容、很宠溺的口气在说,就是没用过这么厌腻的语气嫌她烦过。
她眼眶凝着泪,被人嫌弃的感觉,很受伤。
“不烦就不烦,我去找小武就是了!”她赌气跑开,没瞧见身后懊恼不已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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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厌……”轻喃声逸出唇畔,由睡梦中幽幽醒转,先是留意到覆在身上的披风,向风处一道暗影笼罩,替她挡去寒风,无声守护。
眸光暖了,她柔柔扬声一唤:“武哥。”
男子垂眸,在她坐起身时,接住下滑的披风,往她肩头裹覆住。
明明是双长年劳动的双手,粗犷而带着薄茧,披风系带在长指间绕动、系结的举动却轻巧而温柔。
系好绳结,他将长发由披风里勾出,微微梳顺,散落肩后。
“你几时来的?”
“才一会儿。”陆武轻描淡写带过,但她知道,一定有好一阵子了,桌上那壶端来的茶都冷了。
他总是如此,无论再久,都会无声地在守在她身后,不惊扰地护着她。她会心一笑。
“小姐怎么在亭子里就睡着了?会受凉的。”陆武缓步移开,端起长亭石桌上的茶水,倒了杯,以内力温热,这才端来给她暖身。
她浅笑,纤掌探向他,他顺势握住,将她扶坐起身,热茶放入她掌心。
“武哥,坐啊。”她挪了个位,示意他坐下来。
陆武在她身后端坐,留心守护。
“武哥,你别这么拘束,咱们都要成夫妻了。”啜了口热茶,将身子往后偎靠,倚在他厚实臂弯间。
“改不了。”陆武神情有丝赧然,他没抱过别人,不晓得女孩儿的身躯是否都如她这般柔软馨香,每当她主动亲近,铁铮铮的硬汉也要手足无措,可双臂仍是谨慎护着。
一直以来,总是如此,护卫她已成习惯。
长指划去她眼角那抹残泪,心里明白,她方才是梦见了什么。
他低问:“还怨少爷?”
她摇头。“不怨了。”
很久没想起那些事了,只是不晓得为什么,与陆武成亲在即,竟又梦见那些不愉快的记忆,那被哥哥弃下的伤心仍历历在目。
“大少爷……”他顿了顿,似在思索如何措词。“并非你以为的那般无情,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小姐好。”
约莫是在小姐十来岁那几年,正处于女孩与女人转变间的尴尬时期,小姐与少爷渐行渐远,少爷待她日渐疏离,不再那样如影随形,那些个日子,小姐很受伤,总哭着来找他,嘴里是痛骂哥哥好坏、好可恶,心里却又不断地检讨,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惹哥哥讨厌了……那惶然不安的模样,他看了,心总是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