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观察过数回,发现他是真的一丁点儿都不记得了,那神态无法作假,他确实不知情。
「那,你想有自己的孩子吗?」
「你的孩子,就是我的。」
「我是说……」一顿,她转而道:「你要不要纳个妾?我可以——」
他笑容僵凝。「从没想过。」
「可是,难道你想就这么过一辈子?」蹉跎大好年华?
「那也没什么不好啊。」能够守着她与孩子,安安稳稳过上一辈子,已是极尽奢侈的幸福。「盼儿,纳妾一事不可再提。」
他不是在说笑。哥哥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一旦说出口,便会坚持到底,纵使一辈子当对假夫妻,也心甘情愿地为她误尽一生,要说她还不懂那是什么样的情感,便是自欺欺人了。
他用这样的心情爱了她多少年?她竟全然不知,她愧负他,好深……
顿悟了这点,她心头慌乱痛楚,不知如何面对这个情深似海的哥哥。
「茶水凉了,我去换一壶。」几近逃避地,她转身端起茶水匆匆而去,许是走得太急,不慎绊着裙摆,听到碎裂声响时,她已跌坐在地。
陆祈君面色一变,迅速上前。「盼儿!」
「痛……」她脸色煞白,掌心护着肚腹。「哥哥,孩、孩子——」
「盼儿别怕,有我在。」他抱紧她,朝门外喊——
「来人!快去请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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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最快的动作请来大夫,安了胎,有惊无险。
陆祈君自始至终陪在她身侧,紧握住她的手,安抚她的惶惧。
大夫正在桌前开方子,不忘念念他们。「连帖安胎方子都没喝,你们不知道怀有身孕初期最是要谨慎,一个不留神动了胎气是会小产的……」
「初期?」疑惑浮上心问。「这样算是初期吗?」
「头三个月都算初期!」大夫微微动怒。这糊涂爹爹可否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妻儿啊!
此话一出,他震愕,望向她瞬间惨白的面容。
但他没忘记现下还有外人在,硬是强压下奔腾心绪,试图以最沈稳的嗓音回应。「多谢大夫,我会多留意。莲儿,替我送送大夫。」
直到房门关起,他回到床畔,盯视已坐起身来的她。「盼儿,你可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打陆武离开至今已近四月,她腹中胎儿怎可能未满三月?若这孩子不是陆武骨肉,那又会是谁的?
「我……」她眼神游移,怎么也不敢看他。
「看着我,说实话!」
哥哥从没用如此严厉的口吻对她说话,她缩了缩肩膀,不敢应声。
终究是恋她甚深,见她惊吓,亦不忍苛责。
他叹上一口气,抵靠床柱,神色黯然而疲惫。「你若还有别人,应该早说出口,我和爹娘会成全你,如今——」如何收场?
他以为她偷人?!
她张大眼,无法置信地瞪他。
「陆祈君,你出去!」他究竟当她是什么样水性杨花的女子!
不是这样吗?如若不然……
「盼儿,我不懂你——」
「出去!」她挥开他,缩到角床,满腹冤屈。
她好生气!他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她没有偷人,她没有!
她哭得太伤心、眼泪落得太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瞬间,震撼而惊痛的领悟敲上他心房,痛得他几乎发不出声来。「莫非……你不是出于自愿?」
她瑟缩了下,紧抿着唇,身子微颤。
够了!光是这样的反应就够给他答案了。
「发生这种事,为何不告诉我!」他怒吼。
这是几时的事?她竟绝口不提,独自一人忍受伤害、屈辱,当时的她,会有多恐惧?
一思及此,饱满的怒意与痛意,几乎撑爆肺腑,他无法思考,一个大步上前,揪握住她肩膀。「是谁?告诉哥哥,伤害你的人是谁?」
「不要——」他失了自制的手劲抓疼了她,盼儿直往后缩,抵着床柱,退无可退,哭泣乞求。「你不要问……」
任何女人,遇上这事儿,谁不恐惧?谁不害怕?他完全不敢去想,那人究竟是如何伤害她……
「别怕,盼儿。」他强抑心痛,哑着嗓轻道:「哥哥在这里,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一丝伤害。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我,让你受此屈辱,无论是谁,我会要他拿命来抵!」
那她又该如何告诉他,那人是他?
她不能说,说了哥哥会自责、会无法原谅自己……
她咬紧牙关,摇头不发一语。
「盼儿!」
「我不要!」
「盼儿!」不让她躲,硬是扳回她的身子。「你不说,是因为你根本也有意默许吗?陆武才死多久,你便做出这种事,对得起他一片深情?」
哥哥……好过分。
她咬着唇,含怨瞪他。
他都说成这样了,还是不说吗?
「你会这么护着他,可见不是一般人,我这便去禀告爹娘,看这事——」
「哥哥,不要去!」她吓坏了,这事要让爹娘知道……她完全不敢想象后果。
「不想让爹娘知道就说实——」
「是你!那个人是你!」不堪逼迫,她吼了出来。
他顿住,收回步伐,难以置信地回身望她。
「你说什么?」
他太清楚她的性子了,这么激她一定有用,可他没料到,激出来的会是这一句。
「你知道……」他艰困地发出声音。「你在说什么吗?这事不能信口雌黄——」
啪!
未待他说完,她一巴掌重重用了去。
他不认!
她都说了,他却不认!
他当她是什么样恬不知耻的女人,会拿自己的清誉诬陷于他?这辈子,她没对他说过一句谎言,她赔上了清白,他却说她信口胡言!
自尊深受羞辱,她恨恨地道:「陆祈君,我好恨你!」
这一掌甩去,陆祈君僵愣,内心的错愕大于颊边的疼痛。
她神情太悲愤,不似为搪塞他而信口说出,可没道理他做了如此卑劣之事,自个儿却一点记忆也无……
「盼——」
「滚出去!这辈子我不要再见到你!」无法听他再多说一字一句,她伸手推他。
「盼儿,你当心别——」不敢反抗,深怕她又动了胎气,被她推出外头,房门当着他的面重重关起。
「盼儿,你把话清楚啊!」
「走开!」
怕伤到盼儿,陆祈君不敢强行破门而入,听着房内传来的啜泣,一声声揪扯心扉。
想啊,陆祈君!你究竟干过什么好事?!
盼儿比谁都要维护家人,尤其这辈子不曾对他扯过谎,总是用最纯净剔透的心对他,若无此事,断然不会扯谎陷他于不义,然而……
若真做了,他岂会不知?
任凭他想破了脑袋,也记不趄自个儿几时侵犯过她。
这一僵持,便是一夜。
她在房内哭累睡去,他被拒于门外,苦思一夜,也冻了一夜露水。
天微亮,他颓然靠坐门外,彻夜无眠。
婢女送来热水让她梳洗,见他被关在外头,掩嘴偷笑。「少爷,您又上花楼,惹小姐生气了?」果然冤家、冤家,无冤不成一家呢!以前当兄妹也没见这两人吵嘴斗气,反倒是成了亲,才被赶出房门。
陆祈君面无表情,冷冷回应。「我没上花楼。」说得像他成天上勾栏院寻欢似的!
「那小姐为什么生您的气?」
陆祈君不欲多说,起身暂避。
盼儿性情虽温驯,要真拗起来也拿她没法儿,她说不见他就是不见他,他要守在门外,她怕是一步也不会踏出——
等等!
恍如一道惊雷劈入脑海,他收住步子,回身抓住婢女的肩。「你刚刚说什么?」
婢女被吓着,微张着嘴一脸茫然。「奴婢说错什么了吗?」
「我问你刚刚说了什么!」他惊吼。
没见过少爷这般失控,她吓得结巴。「我、我问小姐为何生、生您的气……」
「不是!再之前呢?」不自觉加重了手劲,那一句话,牢牢扼住了他的咽喉,恐惧蔓延……
「您、您是不是……又上勾、勾、勾栏院,惹小姐……」
勾栏院!
这三字劈得他茅塞顿开。
是了,是那一日,他喝得烂醉如泥,确实做了那荒唐事!原以为是青楼女子,便没再思及其他,如今想来……
寒意遍及周身,他颓然松了手。
盼儿在那一日之后,大病了一场。
也是在那一日之后,避他如蛇蝎。
原来,床上那抹红渍,是她的处子证明。
天!他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夺她清白,玷辱了视他如兄,全心敬爱、信赖他的盼儿!
他一拳重重击向门廊梁柱。陆祈君,你还是人吗?!禽兽不如!
他浑然不觉疼痛,蹲下身,将脸埋进掌中。
处心积虑保护她十八年,千般思量、万般计较,为的是护她周全,一丁点痛都不舍得她生受,怕她疼、怕她哭、怕她受委屈……到头来,伤她最重的竟是他,这一伤,便毁了她一生。
他好该死!
少爷……在哭吗?
婢女被他激狂样儿吓着,赶紧退避。
麻麻木木,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恍如自言地喃道:「我想起来了,盼儿。」
房内,静默无声。
他不晓得她听见了没有,无知、无觉地等着。
许久、许久过后,她始终不予回应,他再度启口。「开门好吗?盼儿。」
她不语。
「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他毁掉了一名女子视如生命的贞洁,就是以死谢罪都偿不了他欠盼儿的。
「你……走开……」房内有了动静,却是驱离他。
她心乱如麻,不晓得要怎么面对知晓真相后的他,至少此刻不能。
他闭了下眼。「这是你希望的吗?」
她不想见他。
她说:「陆祈君,我好恨你!」
她说:「滚出去,这辈子我不要再见到你!」
她说的每一句话,字字椎心地扎在心口。
是啊,谁会想见一个禽兽般伤害她的人呢?连他都无法原谅自己,又要如何乞求她的原谅?
「如果……」他哽了声,无法喘息,心已痛得不知如何发声。「这是你要的,我会。」
他会成全她,今生永不出现在她眼前。
第七章
整整一月有余,陆盼君未曾再见过他。
头三天,她心里头纷乱,自个儿也避着,没出去用早膳,当爹娘的由婢女口中听了个大概,当是小俩口吵嘴,也不以为意。这两人感情打小好得跟什么似的,没几日又会雨过天主目。
后来,七日过去,仍不见他,才从福爷爷口中得知,他出远门谈生意去了。
「小俩口还没和好呀?」不然怎么当丈夫的出远门,妻子会不晓得呢?
她答不上话来。
「嘴上气他,一会儿不见又追着人问相公去了哪儿,这女人心啊——」福伯取笑她。
半月后,他回来,她却依然见不到他。
清晨,一家人围了一桌吃早膳,独缺他。
夜里,总是忙得好晚、好晚,有时天将亮才回来,然后鸡啼破晓又急匆匆出门。所有能见到她的可能,全教他给避了开来。
真有那么忙吗?忙到连坐下来喘口气,与她说句话都不成?
他没再进两人新房,最后也是由下人口中得知,他是在成亲前睡的那间房过夜。
天候转凉,她替他裁了件保暖的袍子,怕他时时在外头奔波忙碌受了寒,却一直都没有机会拿给他。
到后来,当爹娘的发现事态不寻常,不得不出面关切……
「咳、咳咳!」书斋内传来几声剧咳,陆祈君压下胸口痛意,合上眼前帐本,取来下一册。
毫笔欲落,眼前一阵昏暗,他用甩头,好一阵子过后,瞧清帐册,强打起精神接绩。
陆君遥在外头站了两个时辰,再也看不下去,上前抽去毫笔。「你是嫌咱们陆氏家业不够庞大吗?」
陆祈君瞧了眼,淡淡喊声:「爹。」又挑起架上另一支毫笔,神情无一丝变化。
「如果我没记错,这支胎毛笔是盼儿送的吧。轻巧好使、毛量丰沛、墨渍饱满,你用了好些年了,换了别的,你用得惯吗?」
陆祈君动作一顿,装着没听见,面无表情继续看帐。
陆君遥气闷。「我就不信你真忙到连看妻子一眼的时间都没有。祈儿,你在自戕吗?」明眼人一瞧,便知他根本是以几近自虐的方式耗损性命!
依这景况看来,再这么下去,陆家或许不出一年便会成为天下首富,而他也不出一年,必会耗尽精力,英年早逝!
他叹息,忧虑地问:「你与盼儿,究竟是怎么了?」
不是都成了夫妻,还有什么事过不去呢?
当初盼儿恋上陆武、要嫁陆武、怀有陆武的骨肉,都不曾见他如此过,如今盼儿都已在他身边,为何他反倒胆怯退避了?
笔尖一顿,在纸间漾开一道墨色,他搁笔,仰眸直视父亲。「我若说了,怕是用不着我自戕,你便会先杀了我。」
这么严重?陆君遥皱眉。「什么事?」
「我强要了盼儿。」
「祈儿,你这是——」陆君遥一顿,气恼、却又不知从何骂起。他懂得这些年压抑下来,儿子心里头的苦闷,可那也不能不顾盼儿意愿呀!
「都等了那么多年,现在也已是夫妻了,就不能再多等等吗,难怪盼儿……」
「不是婚后,是婚前。」他声音空泛,面无表情接续。「她腹中孩儿,是我的。」
陆君遥一愣。「你说什么?」
「她腹中孩儿——」
「陆祈君!」一把揪起他,陆君遥无法置信,咬牙怒瞪他。「你再说一次!」
「是我。我强占她的身子,夺了她清白,令她珠胎暗结,再若无其事地娶她。盼儿善良,不可能说出实情——」
话未说完,陆君遥已一掌挥去。
这一掌,他没有留情,盛怒下使了全力,陆祈君跌退开来,直抵到墙面,一瞬间痛麻得甚至感觉不到痛。
可他唇角带着笑,低低地、低低地,麻木地笑着,话语无知觉地自嘴角逸出。「无所谓,我得不到她的心,至少也得到她的人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无憾了。」
「陆、祈、君!」彻底被他不知悔改的言语激怒,陆君遥揪起他,一掌、一拳,毫不留情地击出,失了理智。「盼儿视你如兄,全心敬爱啊!你怎么做得出来!」
「我若不这么做,她又怎么会是我的?当了十年的君子,只能看着她属于别人,够了!我不愿再蠢下去——」
「衣冠禽兽!」最后一击,重重将他打飞出去。
桌子翻了,帐簿散落一地,书斋凌乱不堪。
他撑不住身子,跌坐在一片狼藉的地面,喘息着,神志昏暗。
眼前景物太模糊,腥红血水自嘴角涌出,他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仍是不自觉地笑。「呵……禽兽吗?」连他自己都这么觉得。
他毁掉了一个女人的人生,他又如何还能心安理得拥有自己的人生?
陆君遥揪起他出了书斋,他不晓得父亲要做什么,麻木地任他去。
而后,陆君遥甩开他,指着不远处的练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