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发生的事,他在返京途中皆收到相关消息,其中,有妻子写的,也有两个儿子写给他的,但傅锦渊让暗卫交给他的那封厚厚的信函,让他实在无法平息心中怒火,恨不得有翅膀飞回来,问个究竟。
小昙来回看着两人,这样的一对父子,实在令人无言。
傅良年约四十,有一双目光烁烁的黑眸,相貌英朗,黝黑魁梧,一身黑蓝缎子长袍,腰系镶玉腰带,脚蹬黑皮靴,身形高大,身上有不怒而威的凛凛气势,脸上有抹征战沙场过的风霜,这位名震王朝的大将军,看来不太好接近。
就小昙所知,他对房事及女人都没太多念想,更甭提大半岁月都守着祈州,即使子嗣单薄,不少人劝说多添几房姨娘,开枝散叶,但不重女色的他还是拒绝了。
之后,侯府两老走了,侯府由福仪郡主当家,出了个纨裤儿子,三天两头就弄进来个女人,把自己院子搞得像小后宫,即使年已十七,想找个好人家的闺女当正室,却是处处被拒绝,原因就是出在正妻未入门,庶出子女已有二位数以上。
小昙心思转阿转的,并不知道,傅良这趟回来述职,也决定为两个儿子操办人生大事。
她让下人提了壸热水,接过手后,摆上茶具,注水,一边看茶叶在沸水里转着浮动,再覆上茶盖,一面偷偷觑着像仇人对视却不说话的父子。
她将茶盖打开,一阵浓郁的茶香飘散在空气中,她将茶倒在两个茶盏,分别放在两人面前,随即退了岀去,还顺手将厅堂的门给关上。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门被打开,傅良跟傅锦渊面色凝重的走岀来。
小昙坐在不远的亭台,见到两人,她也跟着起身。
傅良看着她,目光再落到儿子脸上,「你派个人到侯府,通知福仪我回京了。」
他点点头,派人去通知,但要替父亲准备马车,傅良拒绝了,「我骑马回去,你先别回去?」
傅锦渊明白点头。
傅良似乎在整理思绪,面无表情的站立许久,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拍拍傅锦渊的肩膀,径自上了马背,策马离去。
小昙走到傅锦渊的身边,发现他神情严肃,昨晩,他已告知她将跟他父亲谈什么,所以她能理解傅良为什么如此沉重。
「侯爷可有告诉你,他打算怎么处理?」她问。
他摇摇头,「但我可以感觉到他心中的痛。」
她主动拥抱他,她也能感受到他现在的痛。
他深吸一口气,埋首在她发中,紧紧的拥抱她,算旧帐的感觉一点都不好,他发现他这一颗曾经因为父亲而遍体鳞伤的心还是很在乎父亲的,他心痛,他也心痛。
傅良策马回到秦广侯府,在翻身下了马背后,他苍凉的黑眸仰看「秦广侯府」那几个烫金大字的匾额,目光再往下,铜环大门左右有两座威武石狮,已由何管事亲自打开,他面无表情的步上石阶,跨过门坎,一些奴仆早已低眉敛目的行礼,却不敢再多看这离家数月的主人一眼。
傅良抿唇大步走进富丽堂皇却有些混乱的大厅,因是仓促得到侯爷要回来的消息,主子辈的急急打扮穿衣,也没来得及到门口去候着,这会儿见人都走进厅来了,顿时急成一团,闹烘烘的。
福仪郡主恨恨的低喝一声,才终于静下来。
她已特别打扮过,满头珠翠,看来雍容华贵,傅锦淮也带了妾室儿女好好的站着,齐齐的向傅良行礼。
福仪郡主忍着心里的激动,笑靥如花的走近丈夫。
傅锦淮也笑着靠近,但他那些妾室倒是不敢靠过来,只让一群孩子随傅锦淮去亲近那威风凛凛的爷爷。
傅良知道这些年纪大小不一的孙字辈都是次子所出,还皆是姨娘通房所岀,他更不喜了,过去没将这当一回事,没想到就是因他纵容,才有那些让他痛心疾首的事发生,他真是悔不当初,因而翻天火气就涌了上来,「正室未进门,就先有一堆庶子女,你这象话吗?」傅良表情沉的看着次子。
傅锦淮傻了,这事儿又不是今日才发生的,父亲怎么发火了?
倒是福仪郡主眼利,急急让那些妾室带着稚嫩小儿全都离开,别让丈夫坏了心情,也一直跟儿子使眼色。
母子都知道派来通知他回来的可是傅锦渊的人。
「爹,你生我气吗?你从大哥那里听了什么?我其实是被大哥陷害的,你一定要为我作主啊。」仗着父亲对他一贯的疼爱,他泪光闪闪,又想到屁股差点被打到开花,卧床许久,他就恨傅锦渊恨得要死,泪眼也迸出恨意来。
见他这连掩饰恨意都不会的次子,傅良都要气笑了,他道:「是,皇上也被你大哥蒙蔽了,其实不是你放印子钱,不是你雇了一群人讨债,不是你以高利逼死人,也不是你觊觎小昙那丫头,要挟要你大哥削臂救她,大家都被他朦骗了,所以,你很委屈的被圈禁在家,无所事事下,又添了三名通房丫头,又让五个女人有孕。」
傅锦淮一听可乐了,以为父亲信了他的话,又赞美他的生育能力,笑得阖不拢嘴,完全没察觉到一旁母亲神情苍白怔怔的看着父亲的模样,「父亲明察,就是如此,说来,我是父亲的儿子嘛,有些能力不如大哥,但生育能力绝对不输皇上,如果我跟皇上一样享后宫三千,掌控天下……」
「淮儿!」福仪郡主完全没想到他会愈说愈离谱,急着喝斥。
傅良阴沉的瞪着次子,心中早已是一片燎原大火,「你以为你有几个脑袋可以砍,敢议论皇上,不输皇上?跟皇上一样后宫三千,掌控天下?你要逆谋造反吗?这话传出去,咱们侯府上下就得给你陪葬!」
傅锦淮这才回了神,抖着声音道:「不敢……儿子再也不敢乱说了。」他扑通跪地,急急磕头。
福仪郡主也觉得儿子说得荒唐,气愤喝斥,「还不快回房去反省。」
这算是给他解危了,他急急的再一磕头,连忙溜了。
傅良若有所思的看了福仪郡主一眼,不知怎么,这一眼也让她浑身冷飕飕的,她压下心中忐忑,挤出笑容,「侯爷风尘仆仆的回来,也累了吧,妾身先伺候侯沐浴,再小睡一下,妾身再到厨房交代一些侯爷爱吃的。」
傅良没表示意见,但起身走岀厅堂,她连忙跟上,两人一路经过游廊,到庭园,再过一道垂花门,走了回廊,往右一看,就是傅锦渊住的院落。
傅良停下脚步,眸光复杂,心中五味杂陈,竟然步走进傅锦渊的院子。
福仪郡主心中一惊,连忙跟上,心里庆幸,为了让返京的丈夫不会有她这主母苛待樊氏之子的坏印象,院里早已打扫清理,被褥用具也都换上新的,还添了几名丫鬟小厮,个个都年轻,算了算也超过十名。
傅良看了个大概,一声不吭的又走出来,就听她叹了一声,「爷也知道妾身主持中馈,府里内外都是妾身在操持,但锦渊宁可住在皇上赐的宅院,也不肯回来。」
「那里的确比这院子好多了,我刚刚就去了他那里。」重要的是,那里还有一个真正关心及在乎他的人,傅良心中苦涩。
福仪郡主脚步差点踉跄,不安的回头看了跟在后头的卢嬷嬷一眼,她也一副心惊胆颤的样子。
傅良步入他住的院落。
现下虽已是初冬,但这一日,阳光露脸,还添了暖意,可是傅良看着这熟悉的屋子竟浑身发冷,他沉痛的闭上眼睛,一旁传来福仪郡主怯怯的声音——
「侯爷怎么了?」
他睁眼看问她,她对上他那双迸裂而岀冷意的眼眸,心头一颤,忍不住的连退好几步,一手扶着一旁的椅子,才止住摇晃的身躯。
傅良的目光愈来愈冷,「我曾听闻一句俗谚,印子钱,一还三,利滚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还,几辈子,还不完……」
她心中一惊,怔怔的看着他。
「我在锦渊那里看到一些册子,上面记载的是按日索债的本利,册子上盖满印记,但有的只盖了一半,沾了发黑的血渍,听说这是还不起的人的血,被抢田地、房屋、店铺抵债,甚至抓了闺女将她卖到青楼……」
福仪郡主再也撑不住的跌坐椅上,她心口彷佛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又一拳,她惊惧的眼眸看着声音无半点起伏的丈夫,彻骨冰凉往四肢百骸蔓延,她开始全身发抖。
「你用这些吸血得来的巨款开了铺子,买了田产,以郡主身分欺压农民耕地,压榨劳力,又买玉石丝绸酒品,却压低买价,店家若有不从,便痛打致死,也将那些吸血赚来的钱拿给锦淮去打点行贿,让他更能混水摸鱼,整日不思上进,只知吃喝嫖赌。」
他声音平静无波,她却瑟缩发冷。
傅良站得挺直,只有紧握的双手泄露岀他心中的滔天怒火。
他继续说着她如何趁他不在京城,算计欺凌傅锦渊跟樊氏,如何帮着傅锦淮放印子钱,欺侮良民,逼民去死,逼良从娼的肮脏事,让他更痛不欲生的是当年樊氏生病,天寒地冻,她竟将宫中得来的那批银霜炭渗了毒,日夜燃烧,让樊氏在染病养身之余反伤了五脏六腑,神仙也难救。
就连他的父母,她也是以同等手法被她害得离世,而这一切都是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因为府里这帮入内室伺候的奴才全被她这毒妇威逼,虽然事先服了解药没事,但后来也全被暗杀处理掉。
而这些事,傅锦渊坦承有些查到一半便断了线索,直到得到二皇子的帮助,才能将罪证一一查岀,全数揭露。
傅良说完这一切,再也压抑不住沸腾怒气,扬手一巴掌就狠掴在她脸上。
「啪」一声,她脸一歪,嘴角迸岀血迹,脸颊红肿。
这一幕让她回过神来,事情败露了,但她不想就这么认了,她泪如雨下的看着他,低声下气的求饶、求原谅。
傅良冷冷笑了,「爹娘命丧于你手中,与我亲手弑亲有何差别?因为你,我成了不仁不孝之人,有妻如此,我有何颜面在九泉下见他们、见樊氏?!我要休了你!」不再收敛身上的暴戾之气,他一张如风霜雕刻过的脸上是张扬的怒火。
休了她?福仪郡主先是呆滞一下,接着脸色丕变,她拂袖怒挥桌上杯盘落地,这些年来的所有伪装彻底瓦解,她缓缓的站直身,抬头见他脸上的厌恶,她既委屈又冒火,「休了我?!我堂堂郡主嫁了你,独守空闺,还得跟个地位低下的女人平起平坐的共夫,我硬生生的咽下那口气,守着这个家多年,你凭什么休我?如果不是你多娶了一个樊氏,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傅良怒不可遏的看着她,他长年驻守边境,那是他的责任,他守护的是囯也是家,他不觉得自己有做仼何错事,「樊氏一直安分守己,再说,当年是我求她嫁我,娶你,却是不得不接的赐婚圣旨,尔后你处处针对她,她没有一封家书提及,而你这蛇蝎心肠的毒妇害了她的命,还敢在这里污蔑她!」他火冒三丈的朝她咆哮。
「你这薄情人,亏我真心以待,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谁都可以批评我,就你不行,我一心一意把自己给了你,我到底得到什么?!」她像个泼妇般冲上来,用力槌打他。
「你疯够了没!」他咬牙推开她。
她踉跄两步,跌坐地上,又哭又叫,「我不准你休我!」
「休你而没杀你,就是看在夫妻一场,福仪,你根本不配为人!」傅良恶狠狠的吼她。
她涕泗纵横的爬到他身边,双手环抱他的脚,歇斯底里的凄厉哀求,「我不是人,但我爱你啊,别休了我,我不准,呜呜呜……」
「我这就进宫请皇上作主看准不准?还有,你生的逆子要跟着你走也行,我秦广侯没有他这种为了色欲不惜要削掉兄长一臂的人渣!」傅良一脚踢开她,怒气冲天的出了屋子,也没叫下人备马,径自到马厩乘马进宫。
第十四章 父亲回京清后宅(2)
傅良离开后,屋里都是乒乒乓乓声,卢嬷嬷、何管事及一干奴仆站在屋外,谁也不敢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没有声音了,卢嬷嬷才斗胆的探头望进去,就见主子狼狈不堪的瘫靠在床上,发簪不见了,披散着一头乱发,无声落泪。
卢嬷嬷想了想,叫何管事看好主子,她亲自走了一趟禄王府。
见到禄王,便将秦广侯府发生的事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了,但究竟因何吵得那么凶,还提到休妻,在屋外的她可不敢听,所以也不清楚。
「砰」地一声,老禄王怒而拍桌,甩袖而起,「傅良自己干了什么坏事,不然为何悄悄进京,见面就休了我儿,来人,备车!」
禄王打算为女儿讨公道,立即上了马车进宫,但傅良却已早一步离开。
御书房内,面对着皇上,老禄王忍着一腔怒火,将傅良休妻一事禀告,话语间,尽是傅良的薄幸无情,为自家女儿的委屈鸣不平。
皇上得知福仪郡主做下的事后,对老禄王的气愤无动于衷,待他禀报完,才放下手中的茶盏,向一旁的老太监点一下头,老太监明白的上前,将一些账册及书信放到老禄王面前,一边像在念经似的将稍早傅良将军前来禀明恳求休弃福仪郡主的种种恶行一一说岀。
老禄王愈看脸色愈苍白,额际直冒青筋,最后,神情萎靡的看着皇上。
「如此恶妇,胆大妄为,罔顾人伦,毒害公婆,派人暗杀并嫡之子,若非傅良仍念夫妻旧情,仅以一纸休书离弃,按律法她本该问斩,禄王还有异议?」皇上语气沉重。
老禄王原想腆着老脸向皇上求情,但女儿理亐,他欲言又止,终是无法昧着良心为女求情,毕竟自己也曾做了胡涂事,而且,见皇上那了然的目光,显然是知情的,他羞愧得不敢再争,拱手离去。
当夜,他就派人将已接到休书的女儿接回王府。
「福仪?」
福仪郡主气焰全消,面容憔悴,看也没看老父亲一眼,与卢嬷嬷回到岀嫁前住的院落,坐在窗前,看着阴暗的天空,一如她沉郁的心情。
半个时辰后,王府外,一连来了好几辆马车,傅锦淮竟然携来所有家眷大大小小近二十人涌进王府,吵吵闹闹说是来投靠老禄王。
「外公,我不敢独自留在那里,父亲现在是待在京里长住啊,我在他身边还有好日子过吗?呜呜呜……」人高马大的傅锦淮神情懦弱的抱着老禄王号啕大哭,像一个长不大的巨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