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姬摇阿姨都不出来陪她了。
她开了门,反手锁上,摸黑揿亮了天花板上悬挂的陶烧猫头鹰灯,洒落了一室温暖,然后拿遥控器开了电视,直到俗世喧闹扰嚷的新闻播报响起,鹿鸣这才有种自己并没有被整个世界遗忘的感觉。
「原来,我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独立潇洒。」她喃喃,被冻红的脸蛋有一抹惆怅的自嘲。
鹿鸣猛然摇了摇头,甩掉突如其来的孤单自怜感,拎起珐琅水壶装了水,放在瓦斯炉上烧煮,决定帮自己冲杯暖暖的桂圆茶。
一会儿后,她边啜饮着桂圆茶,一边打开笔电上网收信。
电子信箱里,不再有周颂的Email。她强迫自己不受此影响,既然这正是她想要的结局,那就别当矫情的贱人,口口声声喊「我要跟你分手」,然后又黯然神伤对月叹息「你为何不再来找我」?
——女人最切忌罹患公主病症候群啊!
就在此时,一封email的发件人引起了她的注意,犹豫了一分钟后才迟疑地点开来信。
……鹿鸣,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也请你帮帮我……
「啧。」她看完了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立刻按下删除。
这位林妲小姐到底对她哪来的错误印象,竟会觉得她是个以德报怨、胸襟广大、不计前仇的人?
「被业商广告的老板抛弃开除了要找我说情,被鬼缠身也要找我帮忙驱魔,老娘看起来就像好捏好欺负的包子吗?」鹿鸣冷笑。
当初如果不是她自己心灰意冷觉得没意思了,以她手头上掌握的客户人脉,就是临走前随便在业商「放把火」,让林妲疲于奔命焦头烂额……都是小菜一碟。
她没有那么做,除了业商好歹是自己心血拼搏了五年的公司外,还有,就是不想殃及无辜的经理以及少数几个相处得不错的同事。
因为只要公司有事,通常第一个倒霉的都是这些真正努力的好员工!
而她林妲,当初仗着老板小蜜在公司里张扬跋扈的时候,不就该想到以色侍人、终不长久的结果吗?
至于那个中年男鬼……
那是林妲的冤亲债主,互为因果,帮不帮讲起来都很容易,实际上复杂重重。
鹿鸣看着这封字字几乎声泪俱下、文情并茂的求助信时,心里还是有些恶趣味的痛快。
这就叫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人贱自有天来收。
就在此时,熟悉的阿美族长老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半盘膝跷脚坐了下来,黝黑沧桑的老脸笑吟吟开口。
「Paylang WaWa——」
她就只听得懂Paylang WaWa是「汉人孩子」的意思,然后被后面一大串的阿美族语搞成了蚊香眼……
「咳,那个,您可以讲国语吗?」她有点讪讪然地摸了摸头。
长老眨了眨眼,一脸恍然大悟,这才变换「中阿双声带」,却依然带着浓浓阿美族腔调地道:「你那个原来是没有懂喔?」
她松了口气,不自觉微笑起来。「嘿啊。」
「呀,啊那个时候跟你说加油,你笑成那样,还以为你有给我听懂……」长老咧嘴一笑。「啊,误会啦哈哈哈哈!」
她嘴角笑意更深了,心情松快愉悦起来。「长老,您今晚怎么有空来?」
「我那个很无聊啊!」长老老实道:「刚刚感谢完祖灵,我嘛回去家里看看了,大家都好好的,我就顺便来看看你在干什么……啊你没有要帮那个人喔?」
她一怔。「帮谁?」
「那个写信给你的那个谁啊!」长老想当然耳地道。
「……」哑口无言了几秒钟后,鹿鸣好笑又苦笑。「长老,您好跟得上流行啊。」
——email也通?
「一般一般啦,常常回家看WaWa们,他们在用,我也有在学喔!」长老得意洋洋地昂起下巴,可爱得不得了。
「噗哈哈哈哈!」她嘻笑出来,连忙摆手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笑您,是觉得您实在太可爱啦!」
长老被赞得有点脸红,不过还是清清喉咙作英武状。「我是勇士咧!」
「对对对,是真勇士!」她好不容易擦掉笑出来的泪花,恢复冷静,有一丝迟疑地问:「那长老您……是希望我帮她?」
长老点点头,目光慈蔼。「你们汉人老爱说积德,你帮她,也是积德,对你好的啦!」
鹿鸣沉默了,良久后,神情复杂微带苦涩地道:「我知道您的意思,也知道您是一片好心。」
但她真的不是圣母,也不想当烂好人,这么快就记吃不记打。
林妲作威作福百般挑剔折腾她的那三个月,以及最后带给她的羞辱,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淡忘的。
「再想想,WaWa,再给他好好想一下。」长老慈祥地开口,「没有很急的啊!」
「谢谢长老。」她语气温和,真心地道。
等长老高高兴兴的穿墙走了,鹿鸣撑着下巴,却是心情不太美好。
她最厌烦的事情之一就是——这世上总有些人,生性恣意行事胡为,干的都是损人利己,再不然就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活生生给自己和旁人招来了祸殃后,偏偏「好人们」还得顾全大局、善心宽厚,出手替这种人兜着,拉上一把,甚至不惜把自己赔进去也要「积德行善做好事」。
……他〔她〕都那么无理取闹〔闽南语:卢小小〕了,你(你)为什么还要跟他〔她〕斤斤计较?你(你)就不能让让他(她)吗?为什么要跟她一样不懂事?
鹿鸣从小到大,在外婆舅舅家忍受表姊妹那些明里的冷嘲热讽和暗地里的欺负霸凌时,大人们就是用这样的干话屁话「教育」她,让她好多年都不断陷入自我怀疑——难道真的是我心胸狭窄没有度量不知感恩吗?
后来在学校,出了社会,这类是非不分、劣币驱逐良币、刁民造反有理,良民反抗该杀……诸如此类,比比皆是。
要是抗压性低一点的,光是天天看见这种鸟人鸟事,就能原地爆炸了。
她后来学会了,善良是对自我要求的美德,为的是心安理得,维护权益不等于得牺牲自己,乐于助人也并不代表就该毫无原则的黑白不分、助纣为虐。
鹿鸣看着笔电屏幕,半天后平静地将来信删除。
不过她倒是很好奇,中年男鬼一事是她提醒的,林妲会找上她帮忙想必也是死马当活马医,可是业商广告公司那头……
「如果老娘在业商真有那么重要,又怎么可能三两下就被你这个小蜜给斗走了?」她嗤地笑了,眼底掠过一丝嘲意。「还真是太瞧得起我了。」
远在花莲,已经脱离台北那个水泥丛林的鹿鸣当然不知道,自从周颂知道她是怎么「被迫辞职」之后,大发雷霆,业商广告差点就倒了。
最大的客户尖石离开后,其他合作多年的客户听到了风声,得知业商得罪的可是尖石背后庞大的母公司周氏集团,二话不说纷纷提前和业商广告解约。
业商老板这才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了。
他这时候哪里还有怜香惜玉的心情,当然很俗辣的立刻翻脸不认人,把过错通通推卸给闯祸的林妲身上。
第8章(2)
林妲第二天就被通知不用来上班了,业商老板给她的副卡也停了,甚至还不惜动用律师亲自到府警告。
「……你有两个选择,一是马上搬出这栋房子,并且把刘先生赠与你的百万珠宝现金及那辆BMW全数归还。」律师一脸公事公办。「二是向鹿鸣小姐道歉,无论如何用尽办法都要请她重新回公司上班,这样刘先生就能同意你保留他所馈赠的一切财物。」
林妲脸色惨白,咬着下唇,不甘心道:「他无权这样对我!珠宝现金和车子——包括这栋房子,都是他自愿送我的,法律上这已经属于我的东西了,他没有权利要回去,甚至逼我去做任何事情!」
律师微微一笑,也不知是同情还是嘲弄地道:「林小姐,刘先生手头上握有你在任职业商广告副理期间,以权谋私、图利特定厂商种种确实的证据……」
林妲倒抽了一口冷气,简直不敢置信……自己的枕边人,不久前还在欢爱过后搂着她,说会考虑让她成为名副其实的董娘……
这个狼心狗肺的混账王八蛋,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她为了他,不惜无情地踹了上一个爱她爱得要死、却只是普通上班族的男朋友,就是看在他对她那么好,给了她前男友无法给予她的优渥奢侈生活,她才那么决绝果断地改投入他怀中。
林妲既惊惧又愤怒,满肚子的火气四处乱窜,还是忍不住烧到那个连辞职了都不让她好过的贱女人身上。
都是鹿鸣!都是她的错!要不是这个小贱人不安分,引诱她的男人,她至于要在公司里处处刁难她吗?
而且当初明明他对鹿鸣的辞职也没有多说什么,现在事过境迁了,他为什么又突然拿着公司的事威胁她?
「你告诉他,」林妲声音尖锐,态度强硬傲慢。「别说把房子珠宝车子要回去,他如果想甩了我,那他还倒欠我一笔分手费!所以我不但不会去找那个姓鹿的,我也不接受威胁——试试看啊!看是他逃漏税的事情比较要命,还是我图利厂商的罪比较大……他刘彦在商场打滚多年,可我林妲也不是吃素的,想弄我,就别怪我拖着他一起死!」
律师脸上讽刺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越发严峻的冷漠,沉默片刻,起身道:「林小姐的意思,我会转告我的当事人。不过,这件事情远比你想象中的还要严重,林小姐,我只能好心提醒你一句——鹿鸣小姐的靠山,谁都惹不起!」
「她能有什么靠山?」林妲神经质地轻蔑笑了笑,「大家都不是第一天出来混的,就别再装模作样瞎扯淡了,刘先生不就是想要踩我去捧他想讨好的新任小情人,难道他以为我就会这样吞下这口气,乖乖离开吗?」
「你错了。」律师冷冷道:「刘先生现在也自身难保……其实我们事务所在这个时候也不想蹚这淌浑水,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承接业商的案子,无论结果如何,那个后果都不是你或刘先生能承担得了的。」
林妲闻言,激动跳脚道:「我不是被吓大的,全世界也不是只有你一个律师,什么话都随你说,我也会请我的律师出来——」
「哦?」律师被人指着鼻头骂也不生气,只是似笑非笑地道:「那记得转告贵律师,他(她)有可能下一步对上的会是颂少身后的一整个顶尖菁英律师团。」
……那些,在业界可是有鲨鱼「美誉」的。
「颂少?谁……等等!你是说那个颂少?」林妲脸上的轻蔑瞬间化成了噎住的惊恐,几乎尖叫。「为什么?我明明没有得罪——」
「林小姐,我的时间到了。」他看了眼腕上的瑞士表,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随后大步离去。
林妲慌乱颓然又满满的不甘心,她呆站在原地,环顾着这间装潢得典雅时尚、处处布满昂贵精品的小豪宅。良久后,猛然抓起手边的东西就狠狠往光滑的意大利进口的高级瓷砖地上砸!
「该死!该死!该死!通通都该死!」她疯狂大喊,如濒临绝境的困兽。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要我低头我就得低头,还想让我滚……好啊!就来看看谁干得过谁!」
就在此时,林妲后颈突然一凉,倏然回头,「谁?」
她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有些恍惚茫然,下意识地摸着自己脖子后面和耳朵。
刚刚……怎么好像有人在对着她吹气?
林妲看着空荡荡只有她自己一人的白色高雅客厅,心下怦怦然,忍不住暗骂自己莫名其妙疑心生暗鬼。
都是鹿鸣那个贱人,临走前还故意说鬼话吓她,害她这阵子老是觉得暗处里好似有人双眼绿幽幽地盯着自己。
而且已经连续好久的大太阳,她晾在阳台的衣服却总是很难干,尤其是丝质内衣内裤还会莫名潮潮的,她后来索性换下来的衣物都直接交给附近的洗衣店,又得多花一笔费用。
难道……难道真是她身边阴气太重了……
停停停!世上根本没有鬼!
林妲烦躁地在贵妃椅上坐了下来,脸色阴沉。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她自言自语,脑子飞快思索该怎么做,才能把全部的事情推到男友……刘先生头上,到时候颂少顾着找他麻烦,自己就能趁机抽身。
鹿鸣那里,她也可以假意道歉,就说是姓刘的要她这么处处刁难的,为的就是鹿鸣这个员工不肯接受他的潜规则,所以其实她也很无辜,因为太爱这个男朋友了,又不敢违逆他,只好在公司里做这个坏人。
林妲越想越为自己的聪明机智按赞,下撇的嘴角不自禁越扬越高,抬起头对着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优雅花边镜子倒映出的自己得意一笑——下一瞬,惊骇的尖叫声划破空气!
镜子里,林妲那张美丽又隐隐泛着恶意而扭曲微笑的脸蛋后头,有个面色惨白两眼痴迷的中年男人正陶醉地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弄着她的耳垂……
周颂彷佛赌气又像是自我放逐、或为了证明自己就是喜欢这样跌宕不羁、豪迈潇洒的生活,所以又远远地跑到撒哈拉沙漠一趟。
他和图瓦雷克族人一起骑骆驼,顶着炽热阳光穿越沙漠,来到一座小绿洲,在阴凉处休息喝水嚼着干粮的当儿,一名蒙着蓝紫色面纱的沙漠男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笑着用塔玛舍克语跟他说句什么,大意是——你这家伙的翅膀飞不动了?
周颂浓眉皱了皱,也用同样的语言回了一句——老子好得很!
沙漠男儿笑了出来,改用流利的法文道:「怎么了?这次过来脸那么臭?失恋了?」
周颂脸色瞬间黑了……
「很明显啊!」沙漠男儿对他眨了眨眼。「怎么样?需不需要几句忠告?」
——这已经是第三个要给他忠告〔其实是幸灾乐祸〉的兄弟〔混蛋〕了,妈的,在他们眼中,他周颂有那么衰人到连个女朋友都搞不定吗?
周颂霍地站了起来,「我去放放风!」
他已经不想再听到任何人提及他现在有多失常,好像全世界的人真的都能从他脸上看出他失恋。
老子没有失恋!老子只是……和心爱的女人一拍两散了!
沙汉男儿望着他高大僵硬的背影,不由摇了摇头笑了。
这家伙,他都不知道他其实有多幸运……
入夜后,周颂跟着整支队伍回到了村落,熟稔地和众人一一拍肩槌胸问好,晚餐烧烤羊肉和煮豆子的香气已经飘散弥漫在空气中,美丽的图瓦雷克族女郎笑着招呼他这位来自远方的好友同大家一起享用美味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