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你……不等了吗?」
姬摇王后突然冒出来,向来美丽端庄的脸庞有着一缕破天荒的惊愕之色。
「我为什么要再等下去?」她摘下墨镜,看清楚了姬摇王后脸上的错愕与不赞同和迷惑,蓦然笑了。
「——姬摇阿姨,时代已经不一样了。」
花莲 丰滨乡鹿鸣最后选择在沿着大海的这一端落脚。
宽阔无边的天,碧线一望无际的大海,总是容易让心情郁郁的人胸臆为之舒畅,千百年来高山大海就静静地伫立在这儿,好像世间悲欢离合,不过弹指刹那间……哭一场,笑一场,浪奔浪卷,流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这半个月来,她骑着机车,整个人晒得黑黑的,背着浪迹天涯小包包走遍了整个东部的海岸线,直到最后在一个黄昏日落时分,看见了一个黝黑沧桑却精神抖擞的阿美族老人正欢快地对着大海跳着舞、唱着「勇士歌」。
那歌声里的辽阔疏朗豪迈,让她浑身颤栗热血沸腾,几乎想跳下机车冲过去跟老人家一起唱唱跳跳起来!
那长老唱完了之后,带着太阳般灿烂的笑容转过头来——「Paylang WaWa!Saicelen!」
她愣住了,看着身子渐渐透明的阿美族老人家,眼眶不自觉发热潮湿了,张口欲言。
虽然她听不懂老人家说了什么,但他眼中的热情慈祥满溢,那笑容……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么黄金耀眼的笑脸。
刹那间,鹿鸣决定了,就是这里!
这里就是她人生中第二个家,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将在这片美丽山海之地度过日出日落、直到白发苍苍——鹿鸣原本投宿在丰滨乡一间干净纯朴的小民宿,每天晚上和民宿主人巴奈大姊吃蔗皮烟熏飞鱼、喝小米酒,嘻嘻哈哈天南地北闲聊,聊着聊着无意中得知,巴奈大姊的儿子很了不起,今年已经正式在高医附院任职当内科医生,并且一直希望妈妈也搬到高雄和他团聚。巴奈大姊正在犹豫这间拥有浓浓阿美族风格的老房子到底是要租还是要卖?
这屋子虽只有两层楼,楼上两个房间,楼下是主人房和客厅厨房,主屋坪数不到二十坪,卫浴则是位于主屋后方的独立农舍改建,简单干净。
对于习惯了住套房的都市人而言,这算不上是优点,但胜在自有一份山林野趣,再加上院子不小,种植着缤纷热闹的花草树木,而且站在院子的制高点就能看见碧波粼粼海天一线的矶崎海湾,美得令人窒息。
鹿鸣很喜欢这间以粗壮的木头和石头架构堆叠,水泥砌合,有四十几年历史却依然坚固古朴的房子,自然见猎心喜地开口和巴奈大姊议价起来。
巴奈大姊很豪爽,又见她是真心喜欢自家的房子,二话不说拍板就以台币两百三十万,稍稍低于市场的行情价卖给了她!
房子成交的那天晚上,她和巴奈大姊都喝醉了,和一个澳洲来的交换女学生,三人手牵手围着院子中央的熊熊篝火嘿嘿哈哈跳舞。
「感恩长老!感谢巴奈大姊!我要当……嗝,包租婆……不、不对……是「龙门客栈」的风騒老板娘啦!」鹿鸣鬼吼鬼叫。
「儿仔耶,Wina〔妈妈〉要去高雄找你啦!」巴奈大姊欢呼大笑。
「渥要薛中文的恨利嗨!」这是来自学了半年中文的澳洲小姑娘的豪语。
这天晚上,烤鱼香喷喷,烤肉油滋滋,篝火很旺,星星特别的亮……
坐在屋顶上的姬摇王后还是一身端庄雍容高贵傲然,俯瞰底下这三个醉鬼,冰冷清澈幽然如黑水品的眸子深处,却有一丝隐隐的艳羡。
姬摇王后仰望漫天无垠的苍穹,彷佛望见了千年前,又彷佛静滞在千年后……
她还在等。
面对东方的大海风中,依稀彷佛有一丝若有似无,分不清是谁人的叹息。
三个月后银行存款少了一大半,却从此有了根的鹿鸣眉开眼笑地骑着二手机车到处乱晃,从花莲上山下海晃到台东,再从台东晃回花莲。
今天午后又晃到了海边,光是看着几个身姿矫健的原住民小朋友在海中浪里白条,听着他们的笑声,她的嘴角也不自觉露出了一抹轻松愉悦的笑容来。
孩子们好快乐啊!
虽然是初秋,但东部的阳光还是这么灿烂,天空蔚蓝,海水碧绿中透着深深浅浅渐层的靛青色……
就在此时,一个光着上身晒得黝黑健康的小男孩边舔着棒棒冰,边走到她身边,仰头看她,用十分可爱的原住民口音问:「你就是买巴奈Wina家的那个台北来的小姐哦?」
她低头看着露出雪白牙齿笑嘻嘻的小男孩,眼底笑意溢了出来,略微弯下腰。「嘿啊,我是鹿鸣姊姊,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阿姨了吧?你跟我Wina差不多老耶!」
「……」她嘴角一抽,随即挺直身来,咕哝道:「继续吃你的棒棒冰去。」
「你自己一个人来花莲住喔?啊你有小孩没有?你在台北是做什么的?台北很吵厚?但是我喜欢猫空缆车……对了,我叫布浪,我家就住在巴奈Wina后面的后面那个有好多棵槟榔树和咖啡树的那间……你有没有吃过槟榔心?槟榔心很——好吃的咧,下次我给你吃吃看……」小男孩兴高采烈叨叨絮絮地聊起天来。
看着同时身兼「户口调査员」和「广播电台」双重身分与功能的小男孩在自己面前径自说得愉快,鹿鸣噗哧笑了,索性也学着他坐在沙滩的鹅卵石上,开始和布浪讨论起哪几种野菜很好吃。
这天下午,她还亲眼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布浪和他的小伙伴们去海里叉了鱼,捡拾了贝类、螺类,用大大的野生芋头叶包起来,拉着她到山上挖各种她完全不认识的植物的根、茎、花、叶、果……
贝类螺类刚刚从海里捞出来,本身就带着大海的咸昧,放在横剖开的翠绿竹筒里面,和清腹去鳞的鲜鱼以及各色野菜,注入石头缝里潺潺流出的清澈甘甜山泉水,里头丢进烧红了的鹅卵石,装盛着山珍海味的汤水瞬间沸腾滚滚起来,鲜味香味四溢而出!
鹿鸣从来不知道,原来不花半毛钱也能在大自然里面吃得这么撑、这么幸福美味满足。
——过去在台北忙碌生活起来匆匆忙忙裹腹吞下肚的那些,在这么生意盎然的大自然恩赐面前,都被比成了一堆「快餐饲料」。
她满面笑容地看着布浪和小伙伴们手脚灵活地一忽儿上树、一忽儿七嘴八舌热心教她怎么摘马告、剥箭笋等等。
不知怎地,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五大洲上天入地到处跑的周颂。
他这些年来追求向往且体验感受到的,就是这样鲜活丰富色彩缤纷充满生命力的大世界吧?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终于稍稍有一丝能理解了。
希冀一头鹰乖乖被豢养禁锢在水泥框架中,原本就是极为违背天性的不合理要求吧?
鹿鸣有些失神,心底深处那隐隐淤积纠结的怨怼与痛楚,好似微微松动消散一些些了。
「吁。」她仰望着被绿意森森包围的天空,隐约可见叶片间的蓝天白云,清新凉冽的芬多精充斥着胸臆身心四肢百骸,眼角眉梢渐渐柔和软化,只余留丁点温暖的怅然。
周颂,我爱你,这五年也是我自己要等的。
所以你没错,我也是,从头至尾,我们只是站在了地球不同的轨道上。
就在鹿鸣在后山日先照的这一端山林海岸中若有所思的当儿,周颂从杜拜又飞到美国带领一批VIP会员「驴友」到大峡谷爬了个痛快,等终于返抵国门的时候,他英俊脸庞上难掩一丝困意地从头等舱宽敞位置上起身,舒展了一下被局限得有些不适的宽肩厚背窄腰大长腿……
温柔亲切的美貌空姐忍不住过来,脸红心跳害羞地鼓起勇气问:「请问可以跟您拍一张合照吗?」
飞国际航线的美貌空姐高挑窈窕,穿着高跟鞋还是比身高一百九、高大威猛的周颂矮了许多,站在他身边完全是郎才女貌小鸟依人。
「谢谢你的邀请,但我不是明星。」他低头对她微笑,雄浑阳刚性感的气息当场迷得美貌空姐几乎忘了怎么呼吸。「而且,我女朋友会吃醋的。」
美貌空姐低呼一声,难掩失望,但还是强打精神真挚道:「您的女朋友真幸福,有您这么体贴的男朋友。」
「体贴……」周颂一颗心脏没来由紧了紧,罕见地有些心虚内疚了起来。
其实,他还真没脸承认自己是个体贴的男朋友。
——算一下,这次又有多久没和自家心爱的女友联络了?
好像……似乎……咳……有两个月,等等,应该有三个多月了吧?
蓦然间,他胸口轰地一热,熊熊燃起了揉合着忐忑、焦灼与浓浓愧疚的强烈思念之情,突然再也无法忍受多延迟一秒的时间,对着美貌空姐匆匆一笑,大步出了机舱门。
他那精明能干的特助杜盛已经在入关大厅等待大老板从出口现身,手中拿着ipad等待大老板在几个重要的合约电子版上签名,西装上衣口袋装的是董事长特地帮儿子订的新车的钥匙。
真是天下父母心,董事长嘴里念叨这个儿子天天不着家,出门就跟丢了,回来就跟捡到的一样,可还不是跟通用公司秘密订制了一辆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改良型悍马,既剽悍霸气又安全舒适,就是希望儿子回台北后开得舒心爽快,然后开着开着别忘记开回家找老爸吵吵嘴什么的。
周颂第一眼就看到杜特助,浓眉似笑非笑地微挑起。「干嘛?又来堵我了?」
「老板,这几份合约很紧急,请您先签完名再溜……呃,再离开。」杜特助一本正经地把手中的ipad递上去,不忘把握时间口齿敏捷快速报告道:「和乔治创投的合作案您上次在视频会议上提出的三项重点,乔治创投总裁都答应了,这是重新拟好的合约,请您再看一下。还有曼彻斯特那块厂房地我们已经拿下来了,相关的数据我已经寄到您电子信箱,就等您过目——」
周颂是个浑身精力充沛到不知累为何物的男人,有脑袋又有肌肉,从小到大在顶级上流社交圈内,就是那种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举例一:XX集团的老总一看见他,就会拎着自家儿子的耳朵,恨铁不成钢的气呼呼道:「看看人家周颂,玩乐工作两不耽误,你呢?还在拿老子的钱哄小明星,想死吧你?」
举例二:周颂可以一边在英国斯塔福德都高空攀岩,一边用蓝牙和德国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斗智斗勇,活生生地咬下对方大半的利润后,随即结束通话汗流浃背一举登顶,回头吆喝着兄弟们今晚吃大餐,因为又宰到肥羊了哈哈哈哈!
这样的周颂,彷佛无坚不摧,而且不务正业又任性不羁到了令员工发指的境界——以上来自杜特助内心哀号。
「好了,你可以滚了。」他签完了电子合约后,笑骂地一挥手。「钥匙呢?」
「老板!」杜特助交了车钥匙后,忍不住疾步边追上去边道:「董事长说下个礼拜五您务必要回家参加自己的生日宴——」
周颂脚步一顿,蹙眉。「我没同意。」
杜特助被他盯得有些紧张,暗暗吞了口口水。「……还是您要回董事长一个电话?」
他嗤了一声,懒洋洋道:「不用了,我下礼拜五不会到,他老人家也早就习惯了。」
年年假借他的生日办得盛大热闹,实际上还不是趁机把世交家的女儿通通拉到他面前介绍一遍?
如果他想结婚,自己会跟自家小女友求婚,用不着搞得跟抛琇球大会似的。
「可是——」
「杜特助?」他眸光忽然锐利盯来。
「是!」杜特助一凛,立即恭敬严肃应道。
「有没有女朋友?」
杜特助抬了抬细框眼镜,精明文雅的黑眸里透露一丝罕见的茫然疑惑。
「呃?没有。」
「那好,下礼拜五的相亲宴就交给你了,睁大眼睛挑个喜欢的,我挺你,就这样!」周颂拍拍他的肩膀,笑得无比「慈爱」。
杜特助背脊寒意一炸,都快哭了。「老板!您不能这样——」
董事长会宰了他的!
第5章(1)
摆脱了杜特助的周颂把行李箱扔进了悍马后座,高大身子跃上驾驶座,发动引擎,悍马车发出低沉咆哮声,随即迅速飙射出了停车场,在夕阳中驶回台北。
他按下车内的免持听筒,兴冲冲地拨给鹿鸣,可怎么也没想到电话那端却传来一个礼貌却机械般的女声——您拨的电话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谢谢。
他心一突,脑袋有一刹那的空白。
空号?怎么会是空号?
努力忽视渐渐自胃底爬升上来,莫名的冰冷紧紧掐住了喉咙,他摇了摇头,甩去那荒谬的惊慌感,挂断电话,再重新拨打了一次。
可是无论重复再多回,依然是空号的提醒。
周颂指尖冰凉,胸口也一片发冷……随即呼吸急促隐隐愤怒起来!
「搞什么鬼?」他气极而笑,浑厚嗓音里夹杂一丝自己未曾察觉的干涩轻颤,甚至有些委屈。「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难道小鸣在生他的气?气他一出门就是两三个月没跟她联络?
可是怎么会?过去他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情况,甚至还曾有过大半年只字片语也没有……那时她都不生气,现在又怎么可能会?
他失笑,不断自言自语安慰自己。「说不定只是手机坏了,又没来得及去办新手机……嗯,一定是这样。」
周颂浑然不知自己握住方向盘的手用力到泛白,脚下油门也越踩越重,悍马车狂猛疾飙,惊险至极地超过一辆又一辆的车,沿路测速照相机啪啪啪不绝,可他全然不放在眼里,心中只有再快一点——再快一点——直到悍马车发出尖锐刹车声在熟悉的旧大楼门口停下,他无视地面上的红线,打开车门随手狂甩,几个箭步就冲到大门口的楼层门铃对讲机,用力按了下去!
门铃响了又响,却没有任何人应答,他大口大口呼吸着,胸腔内的心脏跳得惊狂沉重又紊乱。
冷静!周颂你先冷静!镇定下来好好思考,事情一定有个合理的解释……
现在还不到晚上七点,说不定小鸣还在公司加班,对,她曾经说过这年头老板恨不得员工二十四小时待在公司不用下班……自己当时还心疼地搂住她,问她要不要干脆辞了工作,专心做他的女朋友就好。
当时这句话换来了小鸣一记大白眼,似笑非笑哼了声——只听过专职做家庭主妇,没听过专职做女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