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笑笑应了,心里有点奇怪,不过也松了一口气,大奶奶没生她的气。
武信侯府与忠毅伯府能在京城立稳脚跟,经历过几代风风雨雨,至今名声不坠,不是已没落的三流公侯之家能比,打死冬月也不敢惹金凤娘不快,那后里不是她一家老小承受得起。
凤娘慵懒地靠着背后的软垫闭目养神,心思已飘远,想着此番去普济寺,除了上香,还要见一位寄居于附近白云庵的姑娘。
林秋容,那个卖身葬父差点被地痞无赖拖回家欺负、被路见不平的柳震英雄救美的姑娘,父丧都过百日了,还留在这里不回原籍,想必是铁了心要在京城落脚。
这辈子,她绝不能让这女人妨碍哥哥的前程。
普济寺的素斋还是一样地美味。
“脆皮豆腐和一品豆腐卷每回来都这么好吃,林姑娘若喜欢便多尝尝。”
男女有别,上香后,凤娘和林秋容在厢房用饭,柳震和沈寄在另一处吃。
林秋容和奶娘在白云庵住了五个多月,为亡父抄经祈福,白云庵住的均是清修的女尼和一些孤老无依的寡妇,又不如普济寺出名,香油钱自然不多。
普济寺每年光是信徒点长明灯所捐的香油钱就让寺里富得流油,还能琢磨出京城贵人也称赞的素斋。而白云庵真的是粗食淡饭,少见油腥,哪能浪费油去炸豆腐卷?
林秋容以前家里虽清贫,却有几亩薄田,一个月至少能吃两、三次荤腥,如今在白云庵都吃得面有菜色了。
等了又等,她终于等到柳震派人传递消息,说找到她的亲人了,她这才赶紧换上一套最好的细棉布衣裙,戴一根银簪,将自己妆扮得清淡水灵,任何男人看了都会怜惜。
林秋容一向知道自己好看,林父明明得了病,为何还要带着女儿赶来京城?而且还是卖了田产和一个丫头,拿着全部家产一百二十两进京呢。就是看女儿太美了,想回京城嫡支的祖宅托孤,就算给主家联姻也好,至少女儿不用嫁给种田的或打猎的。
谁知道他们太打眼了,住客栈时被人偷了银两不说,林父又惊又怒,吐血而亡,这才有了林秋容卖身葬父一事。
她带着奶娘立在普济寺山门前等待柳震,心里不无几分旖旎心思,戏曲、话本里面不都是英雄救美,美人感恩戴德以身相许吗?
贵公子身边侍卫仆从簇拥,乡下来的美人如何不心醉神迷?即使她手抄经书,也不时走神,怀想他家里是怎样的富贵窝。
奶娘说的对,卖身葬父也要找对买主,酒楼、商铺要买她回去当丫鬟,她当然不愿意。地痞恶霸要抢她回去当小妾,奶娘撒泼打滚扑到路过的几位锦衣公子脚前,果然被贵公子救了,不但葬了老父,还安排她在白云庵栖身。
是不是过了重孝,贵公子便要带她回家?
林秋容满怀小心思地来了,结果现实狠狠地甩了她一耳光。
柳震不是单独带仆从前来,一同过来的还有另一位也是救美英雄的沈公子,接着,从豪华的马车上下来了两位穿绫罗衫裙的少女,林秋容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小姐,谁知居然只是丫鬟,是柳震发妻的陪嫁丫鬟。
城里的丫鬟都打扮得比她美,竟穿绫罗、戴金钗?
柳震伸手扶凤娘下车,林秋容和奶娘均看呆了,这世上竟有这么美的女子!
自诩貌美如花的林秋容感到自惭形秽,卑微地被比入了尘埃。
原来这才是话本中所描绘的绝艳佳人,
衣香鬓影,春雪玉颜,姿韵秾艳却又有清雅之美,一颦一笑均撩人心弦。
见了凤娘,她这才知什么叫眉目如画,什么叫艳若桃李,绝代风华。
林秋容火热的心一下子熄了,这时的她,还没见富贵眼开,生出作妾也好的念头。可以作正妻,谁肯自甘下践作妾?除去被父母坑了一辈子的,大多是眼红人家吃好穿好,金钱玉环不离身,偏偏怎么拼搏也嫁不进富贵人家作正妻,于是作妾也好,胜过天天起早贪黑劳累得像条狗。
林秋容随着凤娘上香,知客僧客气地引导,亲手点了香奉给凤娘身边的丫鬟,丫鬟再奉给主子。
柳震和沈寄离得不远,护卫在殿外把守。
林秋容生母早逝,林父买了奶娘和丫头照顾她,亲自为她启蒙识字,但也仅此而已,如何见识过这阵仗?
午膳时,满桌佳肴,素斋竟然做得比荤食美味,林秋容不信一般香客也吃这么好,心中揣测着这一桌得捐出多少银子?
她这几个月来嘴巴淡得不行,好不容易有一餐好的,忍不住吃得满嘴油,顺口问了出来。
“不晓得。”凤娘不在意地一笑,“要不,冬月去问一问。”
冬月福身应诺,出了厢房很快又回来,“禀大奶奶,大爷捐了二百两银子,沈大爷也捐了二百两。”
林秋容倒吸一口冷气,身后的奶娘连咽口水。
什么样的人家不把钱当钱,吃一顿素斋就捐了二百两,莫非京城遍地是黄金?
他们被盗去一百二十两就活不下去,全家走投无路,富贵人家却对寺庙这么大方。不对,她和奶娘寄住白云庵,只有一位嬷嬷每个月送十两银子和一袋小麦给庵里,她都感动得以为英雄偷偷爱慕她才这样舍得,如今才明白自己想多了,幸好尚在孝期,没有小做出一些出轨的言行。
不过来京城果然是对的,处处繁华,有钱的贵公子数不胜数。
用膳后,喝茶清口,林秋容知道要进入正题了。
凤娘看她的衣着和言行举止,便晓得此女的家境在平头百姓中算好的,算是小乡村中的富户,到了京城却成了贫户,商铺里的管事都比她家强。
但人心是不容小觑的,尤其是貌美的女子,一旦起了虚荣心,没啥事做不出来。
“林姑娘的父亲张安平张老爷是林家的赘婿吧?因为不明白内情,所以要查出林姑娘的本家是哪一户费了不少工夫,累得林姑娘在白云庵多住些日子,刚好为令尊抄经书,过了热孝期。”凤娘的声音温柔得像春风的呢喃。
林秋容眼眶含泪,“嗯,我抄了许多《往生咒》和《功德经》烧给我爹。”
“林姑娘是纯孝之人。”凤娘温言软语道:“令尊生前想必十分怜爱姑娘,很少提及张家之事,京城里姓张的官员可不少,姑娘所知的又不多,实在难查,所幸有沈大公子帮忙,才得到确实的讯息。”
林秋容不安地道:“父亲的家人不在京中?还是不愿接纳我?”她再无知也晓得官员外调是常事,而父亲既然是入赘了林家,那就表示与张家再无关系,不同于分家出去的旁支,而是从祖谱上除名。
第十五章 卖身姑娘小心思多(2)
因为是入赘的,张安平素日绝口不提京城张家,等到自己病了,林家无人可托孤,万般无奈才卖了家产进京想等自己求到老太太那儿,眼看自己都快死了,为了张家的名声,老太太也不好把女儿赴出去了
张安平是带有三分怨气的,因为张老爷欠了林老爷的救命之恩,林家子息凋零,只剩下一个病弱的林小姐,林老爷只求一位赘婿来延续香火,而张家偏偏儿子多,舍出一位庶子,张老太太自然无关痛痒,还省得为他张罗亲事。
只是当初年纪适合的庶子就有三个,为何偏偏选中他?就因为他姨娘早早地死了,没人护着,也不像另两人已有秀才功名。
在张家,庶子有了秀才功名,成亲一年后便可以分家出去,有自己的小宅子和田产,是以张家儿郎连庶子都可以说上不错的亲事,只有张安平,入赘林家,憋闷了一辈子。
林老爷文弱,林小姐更是病秧子,成亲数年才怀有身孕,生下林秋容不久便死了,林老爷常年吃药吊着命,又多活了十年,一直到安葬好林老爷,张安平才发现林家根本没剩下什么,才歇了再娶一个女人进门的念头。
谁知舒坦的日子没过上三年,换他自己有了咳血之症,因此他心中充满了怨念。
娇柔得似朵花儿的林秋容,是张安平唯一的慰藉,他想直接带女儿进张家儿的美貌,张老太太不至于拒绝多一个孙女联姻,所以也没对女儿说太多,怕事情不成反而伤了女儿的心。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钱财被盗取一空,他急怒之下吐血而亡,连累了林秋容只能凄凄惨惨地卖身葬父。
戏文里的故事往往是取自生活,平常虽听听就罢,但真实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泪涟涟了。
林秋容眉目端秀,面如春花,看着柔弱无害,大部分的男人都很喜欢吧?
凤娘笑语盈盈,目光流转,“林姑娘莫急,倘若没有好消息,我家大爷和沈大公子也不会让我来向姑娘说道。”
林秋容盯着她看,和自己差不多大,长眉凤目,鲜妍妩媚,周身华贵气派,是自己见过的最出众的美人,这才是官家小姐、贵族千金吧!
“大奶奶请说。”她声音弱弱的,是自惭形秽。
命运不济的可怜美女,会有许多男子愿意挡在她身前吧?凤娘可不会小看这样的林秋容,前世这朵花儿爬上了金永德的床,使得武信侯府长房对二房金永祯夫妇非常不满,任由金永祯外调任地方官多年,长居京城的长居不肯使一点劲,在凤娘重生之前,亲哥哥都回不了京城。
不是金永祯和张立雪做了什么,而是长房误以为林秋容是他们特别送上金永德的床的,想故意安插一个钉子在长房。
“林姑娘的父亲出身张家,大伯父现任国子监祭酒,二伯父乃户部侍郎,令尊是庶出三郎,成亲后便断了音讯,这才好一番难找。”凤娘一直注意她的神色。
什么国子监祭酒,林秋容不懂,但户部侍郎是大官她还是听过的,马上两眼放光,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果然不是个安分老实、淡泊名利的姑娘,连她身后的奶娘都跟着激动起来。
凤娘神色自若,不疾不徐地笑道:“沈大公子亲自往张家走一趟,说了姑娘的处境,张家老太太得知令尊去得早,十分难过,又欣慰姑娘是个孝顺的,马上命人收拾住处,让姑娘的大伯母来接你回张府安身。”
“真的吗?什么时候?”林秋容忙道。
“很快就到了吧,沈大公子和张家约的是未正时分。”
林秋容喜出望外,她奶娘却“哎哟”一声道:“快到时辰了,来不来得及赶回白云庵收拾行李再过来?”
凤娘一愣,自然不会回复奴才的问话。
冬月上前一步笑道:“这位嬷嬷不用着急,张大太太来接林姑娘,自然会派下人跟嬷嬷一道去白云庵收拾行李。”
林秋容微低头,觉得奶娘给她丢脸了。官家的规矩不一般,她要好好学。
凤娘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玩味道:“林姑娘进了张家,相信张老太太会派教养嬷嬷指点一二,比如官家小姐出人有丫鬟、婆子随行,不需要自己动手做什么。”
林秋容轻轻咬着唇,想到过去自己给自己端茶倒水、缝衣做鞋的日子,太委屈了。若是父亲一直留在张家,自己也是堂堂正正的官家千金,不似现在要寄人篱下。
张安平作为赘婿,自然不提自己只是不爱宠的庶子,就算提了,林秋容也不明白官宦之家的庶子地位跟嫡子相比差远了,尤其张安平连秀才都考不上,在张家连二等丫鬟都敢给他脸色看。幸亏林秋容不知道,她以为做奴才的天生就会卑微地讨好主人,把主人奉为天。
凤娘抿抿唇笑了,又说了些官家小姐的日常生活,林秋容听得很认真,十分感激凤娘的提醒,免得出糗。
很好,从现在就端起小姐架子,别再成天可怜无辜、娇袅不胜地迷惑人眼。
“张家世代书香,清贵官宦之家,规矩是多了些,不过住久了便习惯了。”
“我肯定能习惯的,毕竟我也是张家的骨血。”
“说的好,有志气。”果然没有自知之明,读书人家即使讥讽你也是拐了三个弯,等你明白自己有多么上不了台面,应该已经是明、后年的事了。
凤娘没打算告诉她,张立雪是吏部待郎张大人的嫡三女,算是她的堂姊,张立雪在八月底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如今正在坐月子,等出了月子便要忙着照顾小孩。林秋容回张家寄人篱下这钟小事,张二太太不会特地告诉她,“卖身葬父”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越少人知道越好,否则无法在京城里说亲。
前世张安平没有这么快吐血身亡,林秋容也不需要卖身葬父,父女俩顺利地进了张府,见到张老太太和主持中馈的大太太、二太太,张安平想托孤,老太太不乐意,这世上哪有赘婿回归本家的,这不是乱了章法吗?
赘婿在本朝的地位很低,都是穷人家儿子太多了,出不起聘礼,去入赘比自家富裕的人家,为的也是传宗接代,至少可以吃饱穿暖。
但张家不穷啊,当年张老爷舍出一个庶子去入赘林家,也怕亲友同僚笑话,因此一再强调是为了救命之恩不敢忘,而且林家小有资产,也需要一个壮丁打理家业,只有张安平去了才知道,光是林家父女俩常年吃药,就可以把家里吃穷。
同样身为张家儿郎,他没有得到一分财产,如今快死了,只求收养他的女儿,过两年给她寻个好人家嫁了,怎么就做不到呢?
张老太太本来就对庶子没有感情,丈夫死了就更不想装了,那些生了儿子的老姨娘都直接送到庶子家养老,折腾自己的媳妇去。但在外人眼里,张老太太好贤德啊,让人家亲母子团聚,享天伦之乐。
只有张老太太自己心里明白,能生出儿子并养大成人的姨娘岂有善类?这些有两把刷子的女人被她压制了一辈子,憋闷了一辈子,到了亲儿子家里,翻身做了老太太,岂能安安静静的,不作威作福地使动折腾才怪!
看那些庶子、庶媳过得不安生,张老太太就安生了。
好不容易身边都清静了,只有自己亲生的儿孙绕膝,张安平这个出了族谱的庶子带着林秋容来托孤,她哪里会高兴?说什么林秋容貌美可以为张家联姻,拜托,张家的孙女多了去,一个个都嫁得不猎,哪需要林秋容联姻?
而且林秋容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官宦之家娶妻娶德,不是长得漂亮就有用。商户人家倒喜欢漂亮媳妇,但张安平愿意?反而会怨她作践林秋容。
左思右想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张老太太更不乐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