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倚嫣抿唇一笑,见他指尖滴出的血转成殷红,表示药力又逼出部分陈痾,她细心为他拔针,边道:“今日黑血转红的速度更快了,妾身估摸着不出十日,侯爷体内的病灶定能尽除,届时大功告成,便也无后顾之忧。”
身上的银针皆除下,她仍旧不让他起身,用热呼呼的厚布煨暖他背部之后,她在他背上抹着薄薄一层香膏,那气味像融合着许多花香,淡淡的很好闻。
不过一开始萧陌颇抗拒,觉得他一个大男人,夜夜灸药引血过后都得抹香,一早醒来香气彷佛渗进肤底,令他时时刻刻、隐隐约约都能捕捉到那股香气。
后来他不肯了,她却道——
“这香膏具奇效,用在侯爷身上再好不过,所谓行百里者半于九十,侯爷如若不肯,那前头的努力全成白费功夫,这可如何是好?”
……还能如何?只能他乖乖就范。
只是本以为那香膏的奇效是针对他体内病灶,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皇上昨夜欲脱我衣,是为察看我背上伤痕。”他扭头看向正徒手替他推拿的乔倚嫣,那香膏经她特殊手法推匀开来,灼感渗肤入骨。
“嗯。”她不甚在意哼了声,两手贴着他的背肤徐徐挪移。
“你用特制的香膏把我背上疤痕弄淡了,它的奇效与我的病灶无关。”他声音略闷。
“我的身体不好看,之前已明白告诉过你。”
乔倚嫣十指略顿,与他对上眼。“侯爷以为妾身为你淡症去痕,是嫌弃侯爷不好看?”
见他沉默,她轻讶挑眉,随即咯咯笑了一阵,把萧陌严肃的面容都笑出淡赭。
好不容易稳下,她两手未停,清清喉头道:“妾身为侯爷除去痕痕,是因为这些伤口当
时没仔细照料,许多都复原得不好,尤其是背央这一大片还留恪痕,肌理相连间必然影响到其他肌群活动。
“香膏主在活血生肌,加上我奇岩谷独门的重理推拿,如此使在侯爷身上,是为了让你行动更敏捷,能不受旧伤纠结的疤痕牵扯,可以更自在地控马,可以将手中银枪和长刀使得更流畅,若遇危急,可以更轻松护住自己。”眨眸又笑——
“候爷是一家之主嘛,侯爷大好了,妾身才能跟着好,你是我的大树呢,大树底下好乘凉,我总得把这棵树的根整叶全都顾好……等等!等等!不准动啊!整套推拿得一鼓作气才见效,你敢乱动妾身跟你没完!”
她是要怎么跟他没完?萧陌其实挺想知道,他甚至觉得……“她要跟他没完”这样的话,听进耳中竟十分受用。
但为了不毁她的用心,他还是再度伏好,喉结暗自上下颤动。
好一会儿,他艰难地蹭出话——
“那时欲说服你退亲,不是你不好,是我不够好……虽受皇上抬爱,位高权重,天朝各家大族对我却是看不上眼的,更不会将家中闺秀轻许,你许给我,表面或许光鲜亮丽,却一辈子都要受人背后议论,如今踏进帝京这是非之地,烦心事怕是阻不了,说到底是我拖累了你。”
他一边耳垂忽地遭人轻咬一口,浑身陡凛,本能欲起,又听她娇斥不准他动。
推拿的小手未停,女子嗓音慵懒,娇软哼笑。“既然被侯爷拖累,那侯爷是不是该讲述一下事情缘由,让妾身就算栽了跟头也当只明白鬼?”
乔倚嫣主要是在打趣他,略带试探意味,却未认真期望他会道出些什么来。
“好。”他竟然应承。
“嗄?”被惊着的她险些收手破功。
萧陌像没有留意到她的震惊,自顾自地说下去——
“当年我遭景春萧氏除族谱,赶出家门,主要起因在于我当时的一个贴身服侍的婢子身上。她名叫灵儿,年纪小小就来到我身边服侍,而我是她的小公子,比她还小两岁……”
乔倚嫣脑海中蓦地浮现底下好手为她探回的消息,记起那一干言官对他的抨击——骂他“有辱门楣”、“秽乱宗族”等等之类。
她见事一向快狠准,遂问:“这位灵儿姑娘可是被景春萧氏的谁看上了?”
他平视的目光略显空洞,彷佛没有落点,沉静道:“事发的那年,身为萧氏庶长子的我那时一十四岁,灵儿十六,由我嫡母所出的嫡子弟弟萧阳那时刚满十三,他几次想从我身边要走灵儿,我硬扛着没有答应……”他鼻息略浓,眉目沉沉,思绪被拉回那一段灰涩过往——
“上元节那日,我因与萧阳起了冲突被罚闭门思过,灵儿去灶房替我取晚膳。许久不见回来,等到月上树梢了我才惊觉不对,顾不得罚,立时冲出去寻人。我……我找了许久,可一切皆晚了,灵儿在萧阳恶意安排下被我当时正醉酒的父亲萧侯爷相中,拘在书房里整整两个时辰,就像……就像当年我阿娘那样,只因生得一张好皮相,谁还管你是不是个人……在他眼中,全是泄怒的玩意儿,全部都是……”
他口中的“他”意指何人,乔倚嫣心知肚明。
两手持续在他的琵琶骨间揉移,她尽可能平心静气地问:“后来呢?灵儿姑娘可是像你阿娘那样,成了新候爷的侍妾?”
“嗯……”他敛眉垂目,神态淡淡。“灵儿成了萧候爷的房里人,但我知道,她喜爱的另有其人。”
“唤?那妾身可否猜猜……灵儿姑娘喜爱的那一个原来是侯爷你吗?”她略浮夸扬声问,试图冲淡沉郁的氛围,未料却引出他岔了气的一阵干咳。
萧陌再次扭头暗她。“我与灵儿之间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侯爷淡定啊,不是就不是。”乔倚嫣无辜眨眸,唇角翘起。
“灵儿她……就像亲人那般,她是老罗总管的独生闺女儿,罗叔与我阿娘是同乡,当年差不多是同时候进了萧侯爷的府第作事,各签下二十年卖身契,我娘拿罗叔当亲大哥对待,罗叔一家如同我的亲人,只是罗婶去得早,灵儿不到七岁就没了娘,我阿娘对那女娃儿自是万分怜惜……”他眉睫微敛,淡淡阴影落下,嗓声略嘲弄——
“有时会想,灵儿被萧侯爷所辱,之后还得顾及罗叔,不得不走上我阿娘的老路,而我娘亲不用活着目睹这一切,像是这可笑世道里还残存着一点点怜悯。”
乔倚嫣内心一纠,问道:“灵儿姑娘的心上人是谁?是萧侯府里的人吗?”
萧陌摇摇头。“……是一名货郎。灵儿很喜爱他,他们两情相悦。灵儿被萧侯爷收房后,一日哭着偷偷来求我,她想再见那货郎一面,好好做个了断……”
“侯爷帮了灵儿姑娘的忙,安排他们俩见面,结果此事最后演变成你被萧氏逐出家门,是不?”她双手徐徐收势。
萧陌没有否认,轻道:“是我思虑不周,亦太过天真,未察嫡母何氏与萧阳一直命人盯着……灵儿那日与货郎在我所安排的马车内话别后,货郎下车离去,我亲自驾马车带着哭得泣不成声的灵儿回府,尚未进城就被萧阳带人团团围住,连人带马车拖回萧侯府。”
大功告成。
收手。
乔倚嫣摩挲一双玉掌,轻轻吐出一口气,宛若叹息——
“看来是这样了,侯爷最后被诬陷与自己爹亲的侍妾有染,两人还驾马车劳城郊外偷情,欸……莫怪会有‘秽乱宗室’的骂名。那灵儿姑娘呢?你被赶出家门,老罗叔眼下也跟着你,那她……”不妙的感觉爬满心头。
背上的绵软小手一撤,萧陌既觉松了口气又觉恋恋不舍,每回皆如此矛盾。
他翻身坐起,任由乔倚嫣摊开一件宽大中衣披在他肩上。
他低声道:“灵儿与我被分开审问,后来她认了。”
“认了?”乔倚嫣柳眉飞挑,眸心陡湛,一下子明白过来。“打蛇打七寸,灵儿姑娘是被掐住要害了,这要害不是老罗叔的话便只能是那位货郎哥哥,她被萧家人拿来对付你,她不觉对不住你吗?”
乔大当家聪敏过人,提及这些陈年往事竟令他省了不少口舌。
萧陌淡淡牵唇。“即便觉得对不住,但事情已难挽回,当年我被家法鞭打的那一顿换到
罗叔的卖身契,是罗叔带走伤重的我,灵儿许是觉得身边已了无牵挂,最后投湖而亡。”
房中一静。
好一会儿才听乔倚嫣叹道:“欸,这景春萧氏果然欺负人。”
背靠床柱,已脱鞋上榻的她干脆抱膝而坐,注视着坐在榻内的萧陌,问:“侯爷今夜肯对妾身严明当年的事发经过,是担心妾身踏进帝京如羊羔入狼群,会被坏心眼的人给吞了去吗?”
萧陌古铜峻庞在一室烛光照明中红了红。
“医治清怡长公主一事,我本不想你出头,那样太惹眼,但仔细再想,嫣儿到底不适合低调过活,先不说你自个儿,你既已嫁我为妻,与我这样的人扯上干系,在这帝京城内便不可能低调度日,加上你跟皇上开出的那两个条件,待明日圣旨发至,定远侯府必受万众瞩目。”
乔倚嫣下巴搁在膝头上,菱唇开开,笑露贝齿。
她对荣威帝开出的两条件——
其一,医治期间,清怡长公主需移驾定远侯府小住,她乔倚嫣不入内廷看诊。
其二,皇亲国戚、世家大族若求她乔倚嫣诊治,先去皇上那儿请圣旨来。
“妾身向皇上求得的恩典,恰是咱们定远侯府的大树,能避暑乘凉还能遮风挡雨,侯爷莫非不知?”
“……我知。”萧陌颔首,忽见对角床柱边的她改坐为躺,还懒猫伸腰般伸展躯体,然后……朝他这头滚将过来。
她滚了一圈再一圈,把脑袋瓜滚到他盘坐的大腿上才止势。
流泉般的青丝非常理所当然地散了他半身,她略扬洁颚冲着他笑。“那侯爷知道些什么?妾身洗耳恭听。”
萧陌心跳与气息皆不稳,身体某部位因她的亲近变得沉重灼硬,她替他灸药引血、推拿
背部时,他勉强还能压制,此刻软玉温香在怀,他禁不住抚她的发、她的脸,大掌在她玉颈上来回轻挲,感受她的细腻脆弱还有颈侧那明显动了情的脉动。
他缓而轻哑道:“你不入内廷看诊,避开后宫那些贵人们,如此便避掉不少麻烦。清怡长公主住进我定远侯府治脸伤,你要的是名,用最短的时间在帝京扬名立万……我信你定有本事治好清怡长公主,然此事一成,必然轰动帝京,届时会有很多人求你出手,可有皇上挡在前头,那些人就让皇上去头疼。”
她侧卧,一臂环上他的腰,额面抵着他坚硬的腹部直笑。“侯爷与我心有灵犀呢,妾身想什么,你倶知,我真欢……啊!”身子蓦地被他托高纳入臂弯里,他像在抱襁褓中的娃娃那样拥着她。
男人目光深深,拢着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晓的东西。
乔倚嫣心头发软,抬手抚摸他棱角分明的面庞,柔声略哑——
“侯爷将过往之事坦然相告,是想让我心里先有个底,哪天在勳贵圈子里遇上景春萧氏那边的人才好对付,是不?你怕我吃亏呢。”
萧陌没有直接答话,却道:“你想玩,那就玩,想做什么,就做,只是……别弄伤自己,真遇劳棘手之事杠不住,就推到本侯身上,天朝的勳贵们或者瞧不起我一个世族大家的弃子,但绝不敢小觑“定远侯”这三字代表的权势,何况还有天子的偏爱。”
瞧,这根本是仗着有权有势有偏爱,要她尽情横行啊!
乔倚嫣一双藕臂揽住他脖颈,浑圆胸房隔着一层衣料贴紧他的裸胸,直接吻上他的嘴。
辱齿缠绵,往来缱绻,她菱唇扬笑,贴着他的嘴彷佛无意识般细声昵喃——
“这样就很好,没有……没有喜爱也没关系,我来喜爱你就好,你愿待我好,就很好,我也会待你很好很好,我们也能像亲人那样……那样就足够……”
萧陌隐隐感到哪里不对,心口涨得难受,但他没能想明白,因怀里拥着一团火,直直烧进他四肢百骸。
这一夜,他被人强势推倒,尝到前所未有的滋味。
他家这位誓言“不去他麾下,只愿在他身下”的侯爷夫人彻底“造反”了,玉腿一跨,压他落底,在他身上放纵驰骋了好一番,令他非常又非常的“夫纲不振”,却也让他扎扎实实体会到——
魂飞九霄净景清……
是何境界。
第九章 春日赏花宴(1)
清怡长公主,与当年和亲西夷的明泓长公主以及荣威帝,三人是一母同胞的亲手足,俱是当今齐太后所出。
三年前红莲邪教的余党行刺,清怡为护皇上兄长面容大毁,此事除了令荣威帝大痛外,更似要剜掉太后的一颗心,身为天朝最尊贵的女子,三年来不曾真心展颜。
太后深深觉得此生已不可能再开怀笑,她的明泓和亲远嫁,最后病死在异地,她费了好长一段时候才从悲伤中走出,可如今,只要想起清怡这块心头肉,简直万箭穿心一般,痛得不能再痛……但,皇帝竟告诉她,说她的清怡很可能可以恢复昔日容貌,为了医治,清怡必须离宫几日。
有人可以医清怡的脸!
虽然皇帝说的是“很可能可以”,但君无戏言啊,皇帝如是说,是否表示这一次极可能有好结果?是吧?是这样的吧?
那神医听说是朝中大臣家的女眷,还是受封一品诰命的命妇,皇帝说对方的医术师承江湖某位奇人,为了神妙医术不被偷窥了去,以及医治上的种种因由,所以无法入宫看诊,仅能让清怡移了芳驾……
都好,都成的,只要治得好清怡,什么条件都无所需,她的清怡从未离开她身边呢,要出宫外宿多日,那、那得仔细安排伺候的人手,还有平日里用惯了的器皿等等,都带上,全都带上……
如今……过去几天了?
十天有了吧?
真真度日如年啊,不成,她得去看看清怡,皇帝来劝阻也没用,她就是要去!
就是要去!
这一日,帝京里桃花红、杏花白,满城春色迷了百姓们的眼睛,但两眼再如何迷茫也得紧盯着那定远侯府不放。
以往侯府还是“将军府”、而大将军长年窝在北境时,宅第再大再气派亦是门可罗雀但自从商家女出身的定远侯夫人要为毁容的清怡长公主治脸之事一张扬开来,满帝京便如烈火烹油般炸了锅。
绝不可能!清怡长公主的脸伤不可能治得好——这是从太医院那儿传出来的话。
几位大国手太医当年可是联合会诊过清怡长公主,亲眼目睹那毒伤有多严重,定远侯夫人却夸口能治?呿,别闹!这定然又是一桩帝京胡传的流言。
不,流言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