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止瀚霍然抬头,而龙兆天也在此时转身,两人的目光瞬间对上。
龙兆天眼眸深沉若海,所有的惊涛骇浪都掩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
程止瀚一脸愤怒,朝他低声噺吼道:“生,你不能护她周全;死,你连她的遗体都保不住。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要从我手里抢走她,为什么!”
龙兆天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然后平静地开口道:“这是朕的失察,朕不回避,朕只想问你一句话。”
程止瀚依旧朝他怒目而视,双手用力枢在地砖上,控制着自己不要朝眼前这个人扑过去。
他不能,有太多的东西束缚着他,如同当年他只能选择放手一般。
他至今仍记得明月那掺杂着失望与绝望的目光,那让他知道,从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她,永远的。
“重华宫的失火,皇后的遗体,你可有插手?”
程止瀚摇头,神情渐渐变得沮丧颓废,“她是皇后,死后也该享有应得的尊荣,臣不敢有不敬之念。”一字一字,彷佛钝刀割肉,却只能生生受着,这是他的报应。
龙兆天缓缓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轻轻地吁了口气,不是他想的那样就好,“朕怀疑她未死。”
程止瀚浑身一颤,失声惊呼,“陛下?!”这怎么可能?如果她未死,怎么会装殓入棺?
龙兆天摆摆手,继续道:“朕只是怀疑,遗体不翼而飞,搜遍火场找不到半点儿残破的骸骨。而且,重华宫这场火太过蹊跷,朕怀疑当日皇后可能只是因为药物进入假死状态,这把火是想毁尸灭迹,又或者有人劫持皇后,欲谋不轨。”这些都只是他的猜测,或者说是希望。
程止瀚咬着牙道:“皇上可有怀疑对象?”
“有。”龙兆天肯定地回答。
“是谁?”
“朕已经有所安排。”
程止瀚没有再问。
突然,龙兆天面露苦涩,自言自语似地道:“朕希望她没死,可朕也清楚这个可能性很小很小,毕竟皇后之死经过重重确认……”或许一切真的只是他的妄想,哪有人能真的死而复生。
重华宫的那把火应该只是背后之人对皇后最后的宣泄,而皇后遗体失踪或许只是个意外,或许是仵作搞混了尸身……
总之,皇后还活着的可能性真的是微乎其微,但无论如何,害死皇后、放火烧尸的幕后黑手他绝不会放过,无论对方是谁!
程止瀚全程跪在地上,一直到圣驾离去,他都没有起身挽救自己的膝盖,因为他现在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明月没死该多好,时间能够倒回该多好,可他知道那都不可能。
明月,他的表妹是真的死了,皇上现在不过是在给他、给自己一个虚无的念想罢了。
同时他也知道,皇后的遗体成了压垮皇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只剩下他一个人的书房,程止瀚突然发出一声嗤笑。
跟当今天子作对、挑衅皇权,还能有什么好结局吗?
他觉得他已经可以替幕后黑手提前敲响丧钟了。
第3章(1)
银色的月光铺满了宫院,秋夜的月色如水,月华满地,四下一片安静,偌大的宫院彷佛空无一人。
就在这静寂的午夜时分,一条身影出现在翠羽宫的门口,缓缓地一步一步朝内走来。
此时的翠羽宫好似一个对人完全不设防的孩子,毫无心机地敞开了怀抱。
柳贵妃的寝殿大门虚掩着,这是为了方便值守的宫女、中官听候传唤。
来人就这样一路畅行无阻地走进了寝殿、进了内殿。
“贵妃娘娘。”
轻轻的、虚无飘渺的一声低唤,透着几分诡异飘忽,让床上浅眠的柳贵妃一下惊醒,霍地起身坐起。
“谁?”声音中不自觉透出几分惊惧。
这些日子她一直睡得不好,女儿苍白痛苦的小脸总是闪现在她的眼前、梦中,让她饱受折磨。
她不想牺牲女儿,是没办法才会出此下策,没想到皇后与女儿一起中毒,皇后直接丧命,女儿却奇迹似的留了一线生机,这不合理,所以反应过来后她及时补救让女儿不治身亡了,可亲手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她内心有愧,不自觉间便落了心病。
她的女儿是那么乖巧孝顺的孩子,可她却为了未来舍弃了她……
“贵妃娘娘还记得重华宫的那一场火吗?”
层层纱幔后的那个身影看起来有些模糊,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里也显得分外的冰冷。
柳贵妃揪紧了身上的被子,心中惊惧非常,那把火是她心底深处最大的恐慌,她太想抹灭苏氏在这世上的存在了,因此犯下了不可饶恕的低级错误,现在她已经明白她太冲动了。
虽然她自认事情处理得还算完善,可是真的完善吗?现在她不确定了。
“你是谁?”
柳贵妃听到了一声轻笑,轻轻的,彷佛还夹带了一丝嘲讽,“婢子是白茶啊。”
“白茶!你不是死了吗?”柳贵妃脱口惊呼。
重华宫主殿烧得一乾二净,在灵前值守的白茶喝下掺了迷药的汤水,不可能活下来……
难道说,是鬼?
这么一想,柳贵妃犹如置身冰窟,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上下牙关轻颤,发出“咯咯咯”的声响。
“你……你……”她到底说不出更多的字眼,恐惧到了骨子里。
她都可以重生再来,有鬼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我们皇后娘娘让我转告贵妃娘娘一句话。”
柳贵妃的头发都要炸起来了,苏氏有话要跟她说?
白茶继续往下说:“谢谢贵妃娘娘的那把火,让一切都烧得乾乾净净,她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皇后走了?”柳贵妃战战兢竞地出声。
白茶的口气显得十分轻松,“是的,我家娘娘投胎转世去了,可婢子不甘心啊!”说到这里她语气骤转,声音变得尖厉,“贵妃娘娘知道被火活活烧死的感觉吗?动都动不了,皮肤血肉都在大火中逐渐焦黑——”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柳贵妃捂着耳朵尖叫。
她好不容易重生回来,当然要想方设法让未来可能害到自己的人不要出现,扫清一切障碍,她没有错。
苏氏本来就死得早,区别只是这次她没来得及生下太子罢了,苏氏不喜欢皇宫,前一世年纪轻轻便抑郁而终,她送苏氏早点离世是做了好事,是好事……
柳贵妃拚命地在心里替自己的行为做解释,内心深处却仍是心虚的,毕竟苏氏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不起她,但她千不该万不该生了太子,让太子在未来登基时赐死她,她不甘心!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不能让太子出世,我不想死……”柳贵妃嘴里喃喃自语地反覆念叨着。
“太子?”
一道低沉清冷的嗓音突兀地响起,瞬间惊回了柳贵妃的心神,她惶恐不安地睁眼四处张望。
一道又一道的纱幔被掀开,一身玄龙常服的龙兆天走到了柳贵妃的床前,他的脸色非常平静,可目光却似两把刀般直直地剜在柳贵妃的心头。
“爱妃,你是不是应该同朕好好说一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让白茶来现个身,果真套出了柳氏的话。
柳贵妃有片刻的怔忡,而后猛地清醒过来,意识到了什么,狼狈地从床上跌下地,惊慌失措地喊道:“陛下——”
“朕等着爱妃的回答呢,从哪里说起呢,从朕的和静公主还是太子开始?”
“臣妾……臣妾……”柳贵妃支支吾吾。
龙兆天微微俯身看着她,缓缓勾起嘴角,目光却冷如寒冰,“说吧,朕有的是时间听你慢慢说,也有的是手段让你说。”
在他这样的目光注视下,柳贵妃心神更加慌乱,整个人不自觉地瑟瑟发抖起来。
这种看穿一切,冷酷残忍的目光让她害怕,让她惶恐,让她不知所措。
龙兆天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说了一句:“说吧。”
知道没法再隐瞒,柳贵妃终于妥协,“皇上可能不相信,可是臣妾真的没有说谎,臣妾……”
空寂的大殿里只剩下柳贵妃时断时续的讲述声音。
将埋藏在心中十几年的秘密一股脑吐出后,她整个人脱力似的瘫在地上。一切如果只是一场梦该多好,可那不是梦,被那梦魇一般的经历折磨,让她无时无刻不想摆脱那悲惨的结局。
为了那个目的,她不得不做许多事,就算是错的,她也要去做。
内殿里一片死寂,不知道过了多久,龙兆天才发出一声不带笑意的轻笑,语气听起来漫不经心,“原来如此,所以,你不但害死了朕的皇后,连朕未来的太子都害死了,柳氏,你真是做的好啊。”
柳贵妃身子颤了一下,她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杀气,这个前世今生同床共枕多年的男人,她重生之后曾一度对他捉摸不透,总觉得他有时看自己的目光特别难以捉摸。
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太多,曾经她觉得是自己的错觉,现在事实证明并不是她多想。
“皇上,臣妾也不想的,臣妾也是不得已……”
龙兆天一脚将她踹开,冷冷勾起唇线,“不想?如果你真的不想重蹈覆辙,今生就该离朕远远的,离皇宫远远的,可朕却记得当年你是如何千方百计爬上朕的床,这只说明你对权势富贵过于贪恋,别在这儿跟朕说什么情非得已,朕恶心。
“朕以前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热衷替程止瀚牵线搭桥,现在朕懂了,你在离间皇后和朕的感情。”
“陛下……”柳贵妃无法狡辩,她确实存心不良,一心撮合苏氏跟她的表哥,无非是想斩断她入宫的可能。可惜,苏氏虽然没按前世那样先做太子妃后当皇后,却是直接以皇后之礼迎进宫门的。
“柳氏你可真行啊,”龙兆天倾身,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朕当真是小看了你。”
柳贵妃被动地仰起下巴,却无法开口说话。
“你别怕,朕不会杀你,”龙兆天轻轻地说,就彷佛情人间的低语,“朕会让你生不如死。”
说完,他一把像甩什么脏东西一般甩开了柳氏,起身站直,一路走出翠羽宫,在门口脚步略微停顿,“从今日起,不许任何闲杂人等靠近翠羽宫半步。”
无声无息出现的几名侍卫,低声领命。
站在翠羽宫外,龙兆天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半弯明月,淡淡地吩咐,“摆驾凤仪宫。”
“是。”
凤仪宫是皇后的寝宫,自从皇后崩驾,凤仪宫就变得十分冷清。
不,应该说皇后还活着的时候凤仪宫大多时候也是寂寥的,她对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除了做一些皇后分内的事情,其他一概不理睬,常常一个人坐在殿内临窗一角的美人榻上,怔怔地出神。
现在,龙兆天坐在皇后生前喜欢坐的地方,看着她生前看的景色。
这一片景色其实真没什么好看的,只是一片草地,她没有让人种什么花木,只是简单洒了草种,入宫两年,她终日都看着这片草地。
皇后的心里其实也和这片草地一般,是一片荒芜吧?龙兆天缓缓闭上了眼,伸手盖在眼皮之上。
柳氏说的话他并不怀疑,只是死后重生这样的事太过匪夷所思。
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柳氏害死了皇后,更害死了他的太子……那个贱人死不足惜,他绝不会让她轻易死去,那太便宜她了!
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龙兆天一骨碌从榻上坐直,表情惊疑不定。
大火之后皇后尸骨无存,会不会……会吗?
为什么不会?
柳氏能够重生,为什么皇后不会?如果他的太子命中注定是皇后所生,那为什么皇后不可能活着?
龙兆天的嘴角一点点上扬,是呀,为什么不可能?
会不会白茶一开始就对他说了谎?她根本就知道是谁救了她。
如果重华宫起火当日,殿里只有白茶和躺在棺材里的皇后,那么除了皇后,还有谁会费力将昏迷的白茶救出着火的大殿?
白茶自幼便服侍在皇后身边,也是她唯一从苏府带入宫中的陪嫁侍女,说是她在这宫里最贴心的人也不为过,她会救白茶,龙兆天一点儿都不会觉得奇怪。可若真是皇后,她是怎么活过来的?
第3章(2)
这时有人从外面走入,在离龙兆天数步远的地方单膝跪下。
“皇上。”
龙兆天只是淡漠地吐了一个字出来,“说。”
“白茶去了重华宫旧址祭拜。”
“去祭拜了?”龙兆天按了按额头。
“是。”
“还有什么?”
“有一个男人出现。”
“男人?”
“是一个侍卫。”
“人呢?”
“已经带来了。”
龙兆天微微正了正身子,略有些疲惫地道:“带过来我亲自问。”
“是。”
很快,一身白衣素服的白茶和常冬便跪到了龙兆天的脚下。
“婢子白茶见过皇上。”
“卑职常冬见过皇上。”
“常冬,”龙兆天右肘撑在半曲起的腿上,姿态有些慵懒,“你去重华宫做什么?抬起头来回话。”
常冬神色略显惶恐地道:“卑职因为担心白姑娘,所以就跟了过去。”
“担心?”龙兆天的尾音略扬。
常冬道:“是。”
龙兆天歪头看他,“白茶是你救的?”
常冬直接以头叩地,“是卑职。”
龙兆天状似漫不经心地道:“你当日为什么出现在重华宫救了白茶?”
常冬伏地道:“回皇上,卑职爱慕白姑娘,皇后娘娘崩驾后,白姑娘一直替娘娘守灵,卑职不当值的时候会偷偷去陪着她。当日卑职无意中看到贼人纵火,在他们离开后冲入火场救出了白姑娘,但因为怕幕后之人再有动作,未敢声张。”
龙兆天定定地看了伏在地上的常冬一会儿,又看向白茶,开口道:“白茶,你可喜欢他?”
白茶目不斜视地道:“婢子一心只想陪着娘娘,娘娘活着,婢子伺候她,现在娘娘不在了,婢子想去给娘娘守陵。”
龙兆天无意义地笑了下,道:“守陵就不必了,朕相信如果皇后活着,一定也希望看到你有个好归宿,既然常冬对你有心,朕今天便做个月老,成全了他,你们一起出宫去吧。”
白茶一脸惊讶,“皇上?”
常冬也忍不住抬起头来,脸上是惊喜交加的神情,“卑职叩谢皇上恩典。”
龙兆天摆了下手,道:“白茶,跟常冬出宫去吧,这恐怕是朕能替皇后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白茶垂下了头,低声应了一声,“婢子遵旨。”
“下去吧。”
“是,婢子告退。”
“卑职告退。”
看着两个人退出去的方向,龙兆天目光深邃。
***
计画赶不上变化,人生总有太多的不可预料,原本想尽早离开京城的苏明月因醒来当夜再次发烧而延宕了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