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眉心皱得更紧,倘若她被逼嫁入张家,这些人也会说她有造化吗?狠狠憋住一口气,婧舒再次站到席隽面前。「三十两当我欠你的,请让我把秧秧带走。」
「这是原则——我不借钱给人。」
意思是他非要……拧眉,她怒声质问:「摧残孩子,良心不亏吗?」
摧残孩子?欲加之罪啊,石铆挺身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什么叫做摧残?爷分明想帮小哥儿一把,若没有爷出面,小哥儿就该被卖进小倌馆了,爷的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要不是同情,干么做赔本生意,还惹来一身骚?不值当呐!」
是这样的吗?她误会了?
转头看围观群众,只见他们一个个点了点头,顿时,尴尬丛生,她满脸茫然愧惭。
席隽更想笑了,她发呆的模样还真可爱,心脏不规则地怦怦乱跳起来。
「看来,柳姑娘是真的不记得在下了?」席隽莞尔。
「我该认得你?」婧舒问。
「『夕霞居』的秋水阁……」
想来,她的心思全让江呈勳那张天怒人怨的俊脸给吸引了。
虽然席隽为人不高调,也不在乎旁人会否注意自己,但总有那么一两个例外,比方柳婧舒,他就挺想被她注意的。
想起来了!他是厢房里的另一位公子。
婧舒的恍然大悟令他失笑出声,他向她也向周围村民解释,「恭王府的小世子身边没有同侪,只有唯唯诺诺的下人千百般纵着,养得性情有些左了,今日恰巧经过,见谢家欲将孩子卖与小倌馆,在下心想,此子伶俐或可与小世子为伴,这才多事出手令姑娘误会,实是在下不是。」
脸涨得更红,原来从头到尾都是自己想当然耳,她低头屈膝,表示歉意。「对不住,是我误会公子。」
「无妨,柳姑娘不必担心,日后姑娘到恭王府教导小世子,身为伴读,秧秧亦是姑娘的学生,待日后此子举业成材,姑娘功不可没。」
这会儿大家全都听明白了,秧秧不是当奴仆而是去当伴读的,小世子的伴读,日后前程似锦呐!
重要的是——柳姑娘被王爷看上眼,要到恭王府教导小世子念书了。
那得是多会教才能入得了贵人的眼?再说了,连小世子都教得,那家里的小孩多有福气呐,回去得多叮嘱几句,让他们好好念书、好好珍惜才是。
短短几句话,村民看婧舒的目光都不同了。
这叫以德报怨?婧舒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立刻钻进去。
「多谢公子扶持秧秧,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日后定会报公子之恩。」她不敢看席隽,转身搀扶谢家祖母。「谢奶奶,您可以放心了,能跟在小世子身边是秧秧的福气,日后定能文武双全,您要好好保重身子,等着秧秧回来孝敬您。」
婧舒的话让谢奶奶放下心,幸好不是把她的秧秧送进火坑里,她依依不舍地抱抱秧秧,再叮嘱几句后才松开手。
但这会儿徐氏不同意了,那可是小世子伴读呢,怎能让秧秧占这肥缺?
她连忙从人后拉起自己的儿子,往席隽面前一推,笑得满脸巴结。「大爷,您看秧秧和他奶奶难分难舍的,要是秧秧离开,怕奶奶身子受不住,要不,您换个人吧,这是我们家金宝,又聪明又机灵,定能讨得小世子欢心……」
看过见风转舵的,没看过风还在五十里之外,舵已经就定位,这徐氏变脸能力堪称世间第一了。
席隽笑道:「我没意见,但小世子身边人不可等闲视之,性情、品格、学识缺一不可,我对他们不熟,不如让柳姑娘来做决定?」
他把面子做给婧舒,这下子徐氏忒尴尬啦,方才还嘲讽柳家贫穷,话说得尖酸刻薄、半点不留情面,这会儿要求到人家跟前,她肯?
徐氏皱眉,踌躇片刻后道:「柳先生,既然您喜欢秧秧……」
不等她说完,婧舒道:「不在其位、不谋其事,这决定该由席公子来做,不过秧秧身为长子乖巧懂事,勤劳务实,金宝性情跳脱,活泼好动,秧秧已经读完千字文、三字经,金宝尚未启蒙。」
席隽笑开,姑娘不接球,这是不想同徐氏打交道?真可惜,他原想让她狠搧徐氏几巴掌出出气的。
「那就秧秧吧,石铆,送秧秧回王府。」
「是。」石铆上前牵起秧秧,忖度着爷对柳姑娘的态度,他便多讲上几句。「谢奶奶,往后柳姑娘会常到王府给小世子上课,如果您有话可以托她带给秧秧,要是有空也能随姑娘一起到王府坐坐,王爷人很好的。」
「多谢大爷,多谢小哥儿,多谢柳先生,你们是秧秧的恩人,老婆子会天天烧香,求老天爷庇佑你们……」谢奶奶千恩万谢说个不停。
秧秧离开后,婧舒辞别了谢奶奶,低头快步回学堂,目光不好意思与席隽对上,连声招呼也没打。
席隽不在意她的失礼,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柳家是吗?
第三章 不请自来的客人(1)
婧舒收妥书桌,几个学生来到桌前。「先生,明日要考默书吗?」
「是啊。」每隔五日背一段文章,是父亲订下的规矩,她刚来时,知道她心软,不肯执教鞭打学生,孩子们便用尽说词想赖掉这规矩,但现在不会了,大家都对默书有着高度兴致。
她改了规定,不要一个个轮流上来背,而是三人为一组一起上台,背得最好的那组就能挂着写上「班长」的红布条,一班之长呢,多么得意骄傲。
因此大家都想争取熟背的同学成组,某些学生就成了同学的争取对象。
能被争取,那不仅仅是骄傲了,几次下来好面子的男孩们都想努力成为被争取的对象,当竞争出现,一个比一个认真,一个带三个、三个带一群,渐渐地班上的学风越来越盛。
于是村里间,时常听见几个学生凑在一起大声背书,这让里正满意极了,而原本对婧舒取代柳知学给学生上课这事存有疑虑的家长也就不再说话。
「先生,可不可以改成三天背一回文章?」小树眼睛亮晶晶的,满脸希冀。
看着眼前的小萝卜头,她笑问:「大家都想吗?」
「嗯,都想。」
「好啊,就这么办。」
听见她的回答,大家高兴得跳起来,一阵欢呼声后冲出教室。
学生和婧舒的对话让薛晏扬眉,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将近两刻钟,听着婧舒用浅显的故事讲述书中道理,眼看学生一个个听得眉飞色舞,不时提出问题,而婧舒也回答流利。
回想第一天讲学,婧舒话说得坑坑疤疤、毫无自信,还得要他这个师兄来帮忙压阵,没想才几个月功夫,整个人脱胎换骨了。
或许婧舒的学问不如柳夫子,但她对孩子有耐心、肯包容,把学生当成自家弟妹看待,孩子们有不懂的,她可以一再举例、一再说明,试着用各种风趣的方式给孩子们讲学,他不敢说孩子们的程度有飞速进展,但很明显的,孩子们对于上课这件事充满兴趣。
背起窭子,婧舒打算去山上采些菌子野菜,自从爹爹生病,自己没空打理后院那块菜地后,想吃菜就得跟左邻右舍买,虽花费不多总是心疼。
媛舒没说错,她确实揭省,但爹爹体弱、弟弟年纪尚小,常氏不懂算计,而媛舒……自己不期待她能贡献什么,这个家想稳稳地撑下去,就得锚铢必较。
「婧舒。」薛晏轻唤。
抬眼对上师兄目光,她笑了,眉眼弯弯的,可爱的酒窝在颊边若隐若现。
「师兄怎有空过来?」
薛晏是柳知学种下的善因,薛家孤儿寡母连生活都困难,在柳家还能靠前妻挣来的田地过日子时,柳知学没靠教书换束修,只领着婧舒、媛舒及薛晏一起认字读书。
媛舒一心想往外跑,柳知学无法,只能教导婧舒和薛晏。
这一教竟发觉女儿和薛晏天赋奇高,当然也有互相较劲的意味存在,两个孩子都骄傲,谁也不肯认输,因此得英才而教之的柳知学大乐,明里暗里鼓励起两人相争。
薛晏确实是可造之材,十二岁就考上童生,知府大人惜才爱才,在他的提拔下进入县学就读,如今已经通过乡试成了举人,上个月进京参加会试,回来后不太说话,成天闭门读书,大家以为他没考好,便也略过不提,如今见他眉开眼笑满面春风……
婧舒试问:「师兄,是不是放榜了?」
薛晏一笑,点头。
「快说呀,考上了对吧?」
「是,再过几日就要进京参加殿试。」
会试时他身子微恙、腹痛如绞,无法正常发挥,他自认为此科无望,便返家读书,好为三年后会试做准备。
他本不想去看榜,但娘一催再催,不得不走这么一趟,没想到自己竟吊在榜尾考上了。
「太好了,这事得快点告诉爹爹,他知道后肯定很高兴。」薛晏可是爹爹的得意门生,每回提到师兄,爹爹都会捻着胡须乐上一回。
「先生的身体如何?」
「好多了,大夫说继续服药,两个月之内能够痊癒。」
之后就是调养的问题了,爹爹辛苦不得,她打算多买几亩田,日后靠租金过日子,至于学堂的课,这一年结束后,如果学生还愿意让她教,她便继续,如果不愿意,也只能辞了。
「辛苦你了。」
「没事。晚上到家里来吃饭吧,让爹爹沾沾师兄的喜气。」
「不要,你那继母每回看见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我还是少上门的好。」
「她认定媛舒得嫁给皇亲贵胄、高官达人,就怕师兄丰神俊朗、卓尔不凡,勾走媛舒的少女心,才会作个不停。现在师兄可是准进士了,或许她会高看你呢。」
「千万别,人微身贱,担不得她高看。」他吓得往后一缩,连连摆手。
什么态度啊,她家媛舒可是朵村花儿,哪家少年瞧见不会脸红心跳?婧舒咯咯笑着。两人相视、笑个不止,像孩子似的。
终于停了笑,他从怀里掏出荷包。「有八两,是你抄书的银子,乔东家很喜欢你的字,想让你抄写几部佛经,问你肯不肯?」
「当然肯,哪有不肯的。」看着手上的八两银,又能买一亩上等田了,真好。
「过两天我领你去乔东家跟前走一趟,代贵人抄经,要用特别的纸和笔墨,到时乔东家会亲交给你。」
「好,谢谢师兄。」
「你也别太辛苦,当心把眼睛给熬坏。」
「我会注意的。」
「方才我听你给孩子讲的故事,颇有意思,要不要写成本子,到时一起拿给乔东家瞧瞧,如果他肯收的话,也是一项收入。」
「师兄也喜欢吗?」婧舒眼睛发亮。
母亲留给她的故事书让她学会天马行空、胡思乱想,母亲的食谱让她学会做菜,她没见过母亲,母亲却留给她最珍贵遗产,她真的很感激。
「很喜欢,我想也会有不少孩子喜欢。」
「我试试。」
看着她精神奕奕的模样,他摸摸她的头笑道:「我们婧舒很有本事的,在你的操持下,柳家定会越来越好。」
她吐吐舌头笑道:「对啊,我也这么想。」
「我先回家,报喜的官差还没来,我得先跟娘说说,免得她吓到。」
「好,晚上来我家吃饭吧,爹爹肯定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见婧舒热情邀约,算了,终究是自己的启蒙恩师,便是常氏甩脸子,假装没看见便是。「好,一定去。」
送走薛晏,婧舒加快脚步往山上走,既要宴请师兄,光采菌子、野菜可不行,再去河里抓两条鱼吧,今儿个爹爹肯定很开心,到时寻机会与爹爹谈谈张家的事,有师兄在旁帮腔,她就不信常氏能一手遮天。
席隽牵着白马,缓步在山林小径走着,他记得这里的每棵树、每条小路,记得每一处风景、每一道阳光。
记忆一年年增进,就像他的武功、他的文采、他的许许多多被外人评价为成功的东西。其实他并不喜欢这种情形,但对于改变,他无能为力,只能日复一日地承接上天给他的「礼物」。
是礼物对吧?多数人会这样认定,但他更喜欢别的礼物,比方……遗忘。
也许是好事做得不够多,也许是诅咒始终如影随形,所以他得不到想要的。
仰头看着眼前的樟树,长得更高了,不知什么时候会被砍了做成家俱。这年头就是这样,有价值的东西很难被保留下来,而没有价值的东西似乎也没有被保留的必要性。
那么人呢?人存在的价值与定义,又是用什么来作为评价?
摸摸树身,他微眯眼,深吸几口森林里沁凉的空气,数息后他继续往右前方走,一、二、三……第七棵树,转一圈,在东南方停下脚步。
拴好马取出铲子,他一铲一铲地在树根附近挖掘,一尺、两尺……他挖足五尺深后,额间不见汗水,仍然是一身清爽干净,唯独手上沾了少许泥土。
再往下挖两寸,他看到了,看到三尺见方的木箱子,拨开上面的泥土,他将木箱搬出,再将泥土回填。
木箱与外头常见的不同,上方有十个高高低低的木楯,他按照顺序高高低低慢慢或按或拉,直到十个木楯都在它该待的地方时,啪地!开了。
木箱内有数层,上面摆着珍珠宝石,下面放满金锭以及一柄凤形金步摇,他舍去其他,取出金步摇,轻轻抚过,缓缓高举对上太阳,一缕阳光从凤眼处穿过,照在他的脸上,彷佛那个爱笑的女孩眯着眼睛侧着头,对他甜甜笑开。
风吹过,些许树叶乘着风的翅膀在半空中飞舞,慢慢落在他的发上、衣间。
婧舒远远看着。
是缘分?一天见上两回?席隽长得普通极了,往人群中一摆,三天三夜都甭想找出来,他是那种很难被留在脑子里的男人。
但婧舒记住他了,也许是早上太丢脸,她的先入为主、她的主观,甚至是咄咄逼人,都让她觉得自己失去格调。
她心知肚明,与其说是对秧秧被卖而愤怒,不如说是她对自己的处境、对常氏的强势感到震惊。
望着他微抬的侧脸,长衫随风轻扬,落叶沾在发间,通身散发出的宁静气度让画面宛如仙境似的。
他不美,但她惊艳了,静静看着,连呼吸都变得缓慢。
也不知道看多久,她回过神本想离开,但踩在落叶上的窸窣声引得他回眸。
「柳姑娘?」三个字一出,他弯了眉头。
就晓得命运会把她带到自己面前,没想到命运竟这么迫不及待,一天两回啊,这要是不用缘分来解释,他都找不到更好的说词了。
被唤住,她硬着头皮转身,视线对上,她逼出一个艰难笑意。「席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