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宜不是没有想过,也许她可以跟定先生解释清楚,请他转告并说服他女朋友,他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请江小姐不要对无辜的她赶尽杀绝。
但是经过今天定先生的「热心」和「贴心」举止,她心底隐隐约约有种声音警告她,也许事情真的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单纯……
陈定,对她有意思吗?
她既心惊胆跳又觉得荒谬好笑,无论从理智还是情感层面做判断,这都是一件绝对不可能的事。
——汤姆克鲁斯到台北宣传新片并且到小温粥铺喝粥,还对着她的粥竖起大拇指比赞,像这种事还比较有可能发生。
温宜叹了口气。
好像自从认识定先生之后,她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连自己都数不清了。
告诉定先生有用吗?再怎么说,江颜都是他的女朋友枕边人,名正言顺是他护在羽翼下的。
至于她温宜,又算哪根葱?
所以现在横亘在眼前的残酷事实就是——无论是她前夫的现任未婚妻,还是她顾客的现任女友,都对她极度看不顺眼,不管她做了什么,或是什么都没做。
「我这是什么命格啊?」她自言自语,如果不是现实太过沮丧,还真有荒唐到想失声狂笑的感觉。
……难道我温宜脸上就写着「包子」两个字,谁都能爱掐就掐是吗?
门上风铃叮当——
她抬头,「……」
高大剽悍的陈定就像是一头睡饱觉后苏醒过来的猛兽,精神抖擞气场强大地踱进小小粥铺内。
「我饿了。」他坐上椅子,修长性感的长腿随兴地舒展伸直一搭,指节在桌面上轻敲了敲。
她心里很挣扎,很犹豫……在最好赶走他和理应答谢他之间徘徊拔河,最后还是决定喂饱他之后再赶人好了。
「没有粥了。」她打起精神,想了想,竭力平静淡定地道:「我做点别的可以吗?」
「嗯。」他深邃眼眸漾着一抹愉悦慵懒松弛。「要点心,好吃的。」
她点点头,考量到晚上吃甜食较伤胃,思忖着店里现有的食材,最后决定还是做一道咸口的荷花酥。
高筋面粉、少许猪油、糖、温水做油皮,低筋面粉、少许猪油、甜菜根汁做油酥,先将油皮和油酥分别搓揉光滑成团静置十五分钟。
至于内馅她则是取出冰箱里自制的干贝丝酱,沥干油,调和了一点树薯粉和蒜末,加少许青豆搓成几个小球,将松弛好的油皮和油酥分切成一个个小团,油皮团包裹住油酥团,压平,擀成长条形后,再用掌心缓缓卷成长卷状,再静置十五分钟左右,进行第二度擀卷,再松弛十五分钟,而后卷成圆球状,微微压扁将内馅包进去,外层油皮收口向下,浑圆的外层用刀轻轻划切十字,最后放进以一百七十度预热好的烤箱中,用相同的温度烤十五分钟。
荷花酥也可以用油炸让花朵层层绽放,但这道荷花酥本身用的油脂已经很丰富了,温宜还是比较偏向于用烤制的方式较健康些。
果不其然,烤箱逐渐释放出咸鲜及酥皮油香味来,一层雪白一层娇红堆迭舒卷出繁复的花瓣,露出中间红绿相间的蕊心,越发鲜艳诱人。
她将六朵荷花酥装在淡蓝色的大盘子上,冲了一壶桂花茶一起送到他面前。
陈定眼睛亮了起来,难掩愉快的惊艳,迫不及待拿起了还烫着的一朵,咬了一口……情不自禁呻吟了一声。
唔,美味极了。
吃完一朵荷花酥,啜饮一小陶杯清甜略烫的桂花茶,恰到好处地消弭了唇齿舌尖残存的一丁点油酥咸香味儿。
就这样,他惬意地品尝完一整盘的荷花酥,桂花茶也回冲第二回,最后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抬眼微笑道:「很好吃。」
「谢谢。」她看着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平静温和地道:「定先生,真的谢谢你对我们店的点心这么喜爱,但建议您以后还是在营业时间内光临,或是直接打电话订外送,其实也很方便……」
「你不欢迎我这个客人?」他挑眉。
温宜一时语结,而后沉默几秒,「您在非营业时间来,对外是比较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误会?」陈定的眼神倏地变得凌厉,敏锐警觉起来。「有谁对你说什么了?」
她内心挣扎许久,终究还是决定坦然道:「您女朋友江颜小姐就误会了。虽然我无法认同她的误会,但身为女人,我也能理解她的心情,自己的男朋友经常在非营业时间到一家店消费,甚至还曾经到店主家中吃消夜,确实容易引人误解非议,所以——」
「她只是我前、女、友,我们已经分手了。」他黑眸隐隐有一丝怒火,傲然地道:「况且,我的交友状况好像还不需要向你交代,你不过是个店主不是吗?」
温宜被他的话堵得喉头一噎,双颊一阵热辣辣,深觉难堪又忍不住苦涩自嘲。
对啊,她不过是个店主,自然无权置喙他的前任现任甚至未来新一任女友是谁?
但谁叫世界上就是有这么荒谬的事,她这个店主为何平白无故得承受他前任女友的迁怒和怨怼?
他们这样的有钱人,就可以任性恣意糟蹋别人的尊严和生活?
如同她的前婆婆莫夫人……
是啊,在既富且贵的人们心中,没什么事是钱砸不开和摆不平的,如果一百万不能够,那一千万,一亿呢?
一切只不过在于标出的价码多寡罢了。
「对不起。」温宜的脸色在最初的一瞬苍白后,逐渐变得面无表情,眼底常驻的暖意温和也消失无踪,她平静地道:「定先生,你们小俩口的事确实不关我的事,但江小姐施压让我房东逼我在月底前收店交屋,这就干我的事了吧?」
陈定一震,深邃眼神幽光复杂了一刹那,语气危险起来。「她真的这么做?」
她冷漠地道:「正如你看到的,我只不过是一间小小粥铺的店主,得罪不起你们这样的富贵人家,又怎么敢胡乱出言诋毁?其实我们这样的清粥小菜,偶尔吃一吃也只是尝鲜,定先生是做大事业的人,吃遍大江南北山珍海味,以后还是不需要再上门赏我这个脸面了,小店承受不起。」
他脸色微微一沉。「你生起气来还真是伶牙俐齿尖酸刻薄。」
「定先生,我真心感谢你今天伸出援手,所以今天这一顿我请客。」她深呼吸,努力平静道:「我们店还有十天的营业时间,如果您有任何餐点上的需要可以打外送电话,我们还是会按时送达,谢谢。晚安,您该走了。」她下了逐客令。
他站起来,高大挺拔的身躯在她面前造成了莫大的威压感,可是对温宜而言,她得罪不起,但还是躲得起的。
陈定目光晦暗深沉地凝视着她,片刻后,「这件事我会查清楚,我不会容许任何人打着我的名义在外招摇撞骗。」
「很好,请便。」她淡淡地道:「慢走,我就不送了。」
他脸庞透着几分难看,一手插在风衣口袋,一手撑在玻璃门把上,临走前忍不住悻悻然回头道:「看不出来你脾气还真不小。」
「好说。」温宜眼也不眨一下。「我们小老百姓也就穷到只剩下臭脾气了。」
他一怔,怒意陡消,眸底笑意隐隐,哼了声。「我看你的臭脾气都只冲着我发,也不见你这样对莫谨怀,你就是算准了我会——」
——对你心软吗?
陈定被自己脑中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一卡,浓眉紧紧皱了起来。
温宜看着他身形僵硬了一瞬,而后昂首大步头也不回的离去……渐渐的,她眼中的冷淡与防备被泛涌上来的疲倦乏力感取代。
她知道自己刚才的态度非常尖锐刻薄,咄咄逼人的仇富口气更是令人不快。
定先生虽然给她带来大麻烦,但也确实帮助了她很多,于情于理,她都不该这样待他……可是无论如何,他已经是一个她不能再与之结交接触的人了。
温宜无声地喟叹一声,默默低头收拾起碗盘。
空气中隐约还有桂花茶和他身上醇厚的古龙水混合盘旋荡漾的惑人香气……
什么都别再去想了。
温宜再度回到公寓的时候,阿May已经睡着了,却是睡得一点也不安稳,脸上憔悴痕迹浓重。
她替阿May盖好厚厚的棉被,自己则是窝缩到沙发上,拥着毯子拿起手机,开始寻找起其他开店的地点。
温宜已经学会不再将希望寄附他人,所以不管今天和陈定的一番对话会否改变什么,她都不想指望谁来帮她解决问题了。
第8章(1)
陈定回到了高楼豪宅,阴郁着脸,越过近百坪的大客厅,推开了落地窗,走进冬季寒风中的大露台,在面朝大半个台北市美丽夜景的大沙发上坐了下来,揉了揉眉心,仿佛想借由冰冷的空气让自己脑子冷静冷静。
他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感到烦躁?
她不过就是做的一手好点心,有点合他的胃口罢了,除此之外,确实什么都不是。
「脾气这么差,难怪在莫家生存不下去。」他喃喃,却觉得说出这句话后,心口那股闷涩感越发重,莫名有种想狠狠擂自己一拳的冲动。
妈的,他陈定什么时候也心胸狭窄到会在一个女人过往痛苦的伤口上撒盐了?
一〇一大楼如宝剑般屹立在周围高低建筑物闪动的璀璨光海中,整片大台北最繁华热闹的昂贵区域如撒在地面与半空的各色珠宝,有人长期盘据、有人偶然拾得,有人则是默默黯然退出……
他眺望着这片极致壮观的夜景,没来由的想起了温宜居住的那间,位于窄小陋巷中的四十几年老旧公寓。
楼梯狭长,扶手摇摇欲坠,转台的小夜灯一明一灭,像是即将报销了。
她的套房只有一扇窗子,还正对对面公寓的厨房排烟口,那天她做菜时,烟气顺着窗户旁钻出的小排烟口往外,可依然无可避免地有些微油烟味飘散在套房里。
——那是间能住人的房间吗?
但在四道淡淡米黄色的墙面之中,她用一张简单的木质单人床和墨绿色双人沙发,隔成了两个小小舒适的空间,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磁砖上头铺着红白毛线球扎出的小地毯,那张小地毯一看就知道是她自己手工做的,因为上头的红色白色毛线球还剪得不平均。
厨房也很小,他第一眼怀疑那么小的空间恐怕连颗蛋都煎不出来,但她却在那里煮出了一顿令他至今回味无穷的消夜。
套房里的卫浴门微微敞开一角,他可以一眼就看见麻雀虽小五脏倶全的卫浴也维持得很干净,隐约透着缕淡淡沐浴乳的花香味。
整间套房里的家具等,除却单人床、小双人沙发和小茶几,二十寸平面电视夕卜,就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衣橱和一套靠角落的小桌椅……
他几乎可以从那套桌椅看见她曾经伏案勤写专栏的模样。
那么小的位置,是如何写出那么多充满女性幽微心事,以及鼓励女性如何在爱与现实中寻找属于自己的「独立宣言」?
陈定有一些失神……他左边心室闷闷的,微微泛着一丝说不出来的疼。
她离婚后过得如此窘迫,可「女人志」的专栏,还是他无意中间接夺走,给了江颜的。
现在就连粥铺店面被迫收回,也是「拜他所赐」。
「混蛋。」他自言自语低咒了一声。
——骂的是自己。
难怪她今天晚上口气不友善,抗拒和疏离的态度明显至此,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缘故,她的专拦和粥铺也不会接连不保……
他思及此,忽然再也坐不住了,霍然起身,掏出手机找出一组号码。
「定先生?」
「张扬,」他声音低沉地对电话那端的特助道:「查一查江颜最近做了什么,还有,看看是谁那么有勇气敢调查我的行踪。」
「是,我马上处理。」张扬语气肃然凛冽起来。
「另外通知赵信,明天中午到办公室找我。」他下达命令后,结束通讯,神色莫测高深地盯着手机通讯录中的其中一则。
——江颜,希望你记住什么叫好聚好散。
阿May醒过来的时候,空气中有着淡淡温暖的米香味。
她望向在流理台前忙和的温宜,呆呆地看了许久……
「温宜,如果我也是像你这样的贤妻良母而不是事业女强人,周伟是不是就不会对外寻求慰藉了?」阿May脱口而出,下一瞬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但温宜只是回头对她笑一笑,温和地道:「真心爱你的人,不管你是贤妻良母还是事业女强人,都会一心对你好,舍不得你难过。可惜我们遇不到这样的人,但是,我们至少还能爱自己……这不是心灵鸡汤,这就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
明明她的语气很温柔,很平缓,几乎是轻描淡写地说起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阿May却不知不觉泪水夺眶而出。
自从婚前发现周伟劈腿以来,一直到强忍委屈、强迫遗忘的走进婚姻……日日夜夜,听着谎言,假装太平无事……可是那么多个午夜他偷偷起身接的电话,甚至是草率敷衍的性生活……阿May以为自己是个行事俐落果决,眼睛容不了一颗沙砾的,她也最看不起为了个男人把自己踩进尘埃泥地里的哭哭啼啼女人。
可因为周伟,她一步步沦落到自己向来最轻视的,那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受害者」。
「温宜……」阿May有些艰难而迷惘地问出心里的疑惑,「我是不是把自己搞得很失败?」
她替阿May盛了一碗白粥和小葱豆腐,一碟子炖得烂烂的马铃薯牛肉,放到沙发前的小桌上,依然温言道:「你不失败,只是卡到阴,驱完邪就没事了。」
「噗!」阿May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逗笑了,虽然是红着眼眶的笑,却不自禁越笑越开心了。
「去刷牙洗脸,吃完早饭后,我们好好商量,你接下来想要怎么做。」温宜也不自觉松了口气,笑吟吟地道:「当年你可是爆发力和战斗力惊人的辩论社社长阿May,昔日辩垮打趴好几轮全国辩论社学长的英姿雄风到哪去了?周伟今天敢这样欺负你,不过是仗恃着你爱他,如果你不再成为他手中的人质,他还能拿什么糟蹋你?」
阿May尽管想起周伟时心中还是隐隐抽痛,好像早已融入自己骨血中的东西要被硬生生抽离拔除,可温宜说得对,周伟敢背叛她,甚至弄出私生子,不就是仗恃她爱他吗?
如果她不再爱了……
不,也许她深爱的那个周伟,早就在他出轨的那一天死去了。
那个腼腆紧张红着脸向她跪求交往的男孩,那个和她互相依靠了那么多年,总是逗她笑,陪她疯的男人……其实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