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这套房明明那么狭窄,她竟还有办法从头到尾背对着他,和他再也没有对到任何一次眼神。
他吃完消夜刚好午夜十二点整,温宜动作敏捷地收拾碗盘,温和客气地请他回家了。
陈定穿上黑色长大衣,站在狭小的玄关,大手伸进口袋正想拿皮夹,忽然挑眉。
「出门太匆忙,今天忘记带皮夹了。」
「这顿我请,谢谢你今晚援手之恩。」她想也不想道。
他一顿,幽深的目光里有着她看不懂却莫名心慌的意味。「我陈定是那种施点小恩就吃白食的人吗?」
她呆了呆,张口:「可是今晚你明明叫我认帐——」
「所以你还欠我真正的枣泥山药糕。」他理所当然地一槌定音。
……陈定先生,您穿越到刚刚一个小时前了吗?
「这顿消夜就是还你——」她耐着性子想解释。
「我今晚吃的是枣泥山药糕吗?」他打断她的话。
她楞楞看着他……这个人是哪里有问题?
「可是你吃奶油松卷酥了!」她濒临气急败坏的边缘。
这道还比较难做,他晓得她在松瓤里面还掺了一点自己熬的玫瑰酱吗?而且那个酥皮,他以为有多好揉擀多好卷啊?还有撒在上面的日本进口特级糖粉——
她刚刚是都喂猪了吗?
「如果我取消你的专拦,结果还你一份做我助理秘书的工作,这两者一样吗?」他昂起下巴,浓眉挑高高。「要你,你会愿意吗?」
「我错了。」确实是大错特错,她今晚就不应该引狼入室……不,是打从那天晚上就不应该一时心软放他进店里还投喂食物!
「请勿喂食野生动物」,这个安全口号她从今天起要牢牢记住、彻底执行。
「嗯,我不生气,我原谅你。」陈定那张英俊冷峻好看得不象话的脸扬起了一抹笑意,周身那股销魂蚀骨、属于纯爷们的男性费洛蒙魅力瞬间迸发荡漾了开来。「下次,我再来付今晚的消夜费,并且讨还欠我的枣泥山药糕,晚安。」
大门开启,大门关闭,脚步声缓缓拾阶而下,渐渐声响消失。
良久后……
温宜莫名觉得脸颊有些热,随即甩甩头,重重上锁。
第二天,莫谨怀难得地向医院告假,驱车回到了位于阳明山脚下的父母家。
莫家的三层楼老式花园洋房就在昔日的中影文化城附近,地坪接近五十坪,如今市值上亿。
莫谨怀平常都是住在大安森林公园的豪华大楼里,很少回来,自从奉母命和温宜离婚后,除非过年过节,否则几乎不再进家门。
他知道自己这是消极幼稚的做着无力的抗争,可笑的自欺欺人。
这样的行为,又能说明什么?挽回什么呢?
他从小到大都是个优等生,按照父母的期待一路读书,学医,坐上人人艳羡忌妒的总医院外科主任位置,只有上一段婚姻是他自己求来的。
但也只有短短五年……
莫谨怀脸色苍白地坐在驾驶座上,看着那栋历经岁月沧桑却不掩风华的老洋房,突然觉得从心底升起一股压抑不住的疲倦和厌恶感。
想必母亲正在里头张罗着他和紫君订婚的事情,那些订婚金饰,订婚西装,传统订婚十二礼……
他眼前浮现昨天那个男人嘲讽戏谑的话——
……一边筹备订婚事宜,一边和前妻纠缠,莫医生不愧是心脏外科权威,自己一颗心的左心室和右心室还能这么二分法,真是长见识了。
……莫医生,你不怕朱家知道你订婚前夕还来骚扰前妻,那,莫家呢?
那个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会知道莫家和朱家双方家长近期在筹备订婚?
莫谨怀脸色越发阴郁难看,下意识摸着瘀青了一大片的小腹,仿佛还能感觉到昨晚那巨大的撞击剧痛。
令他更难堪的是,那男人说的话让他哑口无言,无力招架。
他确实不怕和朱家的婚事一波三折,但如果父母知道了,责怪的不会是他,而是让他至今仍放不下的温宜。
他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该死的!」莫谨怀猛力一捶方向盘,痛苦的额头紧紧抵着方向盘坚硬的核桃木纹,只觉胸口憋促紧缩得像快爆炸开来。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逼他?为什么……他不能留住他真正心爱的女人?
「小宜……」他声音低哑破碎,隐含哽咽。「你不在家,家里变得很冷、很冷……以前……就算我们吵架,家里也是热闹有人气的……我加班再晚回家,你都会起来帮我煮一碗暖呼呼的消夜……可是现在,家里已经没有你的味道了……」
不管是食物的香味,还是她身上的香味,都没有了。
他曾经以为,和紫君在公事上的合拍,同是同事的互相欣赏支持与理解,在家庭生活上也能够这么融洽,可是……终究不一样的。
紫君明艳大方干练,对他也有温柔撒娇的时候,但一样出身富贵,身上又怎么可能没有骄纵之气?
尤其,她慢慢发现他除了出色的容貌和身家背景与医术外,其实私底下是个很低调沉闷的男人,对此她也吵过闹过,口口声声质问他是不是还对前妻念念不忘?
小宜从来不会嫌他沉闷,嫌他不够浪漫,不懂得从荷兰空运珍稀的蓝色郁金香送给她做生日惊喜……
他确实……忘不了她。
谁又能将已然在心上,深深扎根蔓延,最后长成参天大树的爱,彻底拔除掉?
可是这份爱,已经被他亲手摧毁得面目全非,就连他自己,也越来越看不清楚自己的本来模样,就连他真正要什么、不要什么,都已混沌得一塌胡涂,无法辨识出来。
他一步步,把自己的人生搞砸了。
第6章(1)
「谨怀?你回家了怎么不进来呢?」
莫夫人一身名牌的粉红色女性运动服,和一旁深绿色运动服的莫知义运动回来,在看到停靠自家门口路边的儿子时,不禁大喜,敲敲他的车窗喊道。
莫谨怀抬头,眼底那点赤红还未散,按下车窗,冷漠疏离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莫夫人心一咯噔,先是不安,随即不快起来。「你这孩子,还在跟爸妈赌气呢,你是不是还怪我和你爸那么快去朱家商量你们的婚事?你也不想想你和紫君都交往那么久了,难道还不想早点给人家一个交代吗?朱家可不是温家那种寒酸随便的乡下人,人家是讲礼数规矩的——」
「妈!」他眼睛红得都快滴出血来。
莫夫人脸色变了。
莫知义斥道:「那是你妈,你怎么跟她说话的?」
「我不订婚。」莫谨怀手握紧了方向盘,咬牙道:「我和紫君没有到论及婚嫁的时候,你们和朱家怎么商量也没用。」
「你这傻孩子胡说什么?」莫夫人顾不得其他,气急败坏道:「紫君可是我认定的媳妇儿,你不娶也得娶——等一下,你该不会还想着温宜吧?还是她又缠着你不放了?你就是对她太心软了,才会被——」
「跟小宜无关!」莫谨怀眼底全是悲哀之色,嘴唇有些颤抖,苦涩自嘲地笑了起来。「果然……我就知道,你们第一个怪的还是她。」
过去五年来,他选择蒙上眼睛捂上耳朵,用最懦弱虚伪的态度说服自己,婆媳问题本来就是亘古无解的问题,他们是晚辈,只要小宜多忍让,就没事了。
毕竟,那是他的亲生父母,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
疼爱他的父母,却用对他的爱化成了最残忍的武器,来对付他最爱的妻子。
是他无能……护不住原来是要和他牵手扶持、共度白头的女人。
莫知义看着满眼悲伤的儿子,心下一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儿子当初有多爱前儿媳,他是看在眼里的,而且温宜确实是个除了出身平凡外,其他再也挑不出毛病的孝顺好媳妇。
可是温宜再好,就是不受长辈婆婆的喜欢,光是这一点,她在莫家就没有立足之地。
莫知义自己宠溺敬爱了妻子大半辈子,是不可能为了儿媳去伤自己老婆的心。
终归一句,就只是人皆有私心,没有什么对或错。
「谨怀,你已经大了,做事要瞻前顾后,」莫知义语重心长地道,「老婆可以再有,可你妈只有一个。」
莫谨怀僵住了。
「你要是想气死你妈,尽管取消订婚!」莫夫人泪汪汪地指责。「妈养你那么大,你就是这样忤逆我的?紫君那么优秀那么好,你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难道妈妈会害你吗?」
莫谨怀脸色一点一点灰败了下去。
他面无表情,苍白的嘴唇勾起了一丝不知是哭还是笑,声音低沉,胸口发冷得厉害。「好,这个婚,我订。」
他已经是落进火里的飞蛾,翅膀逐渐燃烧成灰,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小宜,对不起,竟然让你曾经爱过一个这样的我。
这样丑陋无能狼狈可悲的自己,日后,再也没有脸面和资格走到温宜的面前了……
这一些,温宜当然不会知道。
可纵然知道,又怎么样呢?
莫谨怀有莫谨怀的悲哀,她也有她的艰难,既然擦肩而过,也只能注定走向各自不同的路,越来,越远……
此刻的她,在忙过中午时段后,将玻璃门前的牌子换上「午休中」,而后回到吧台后方,将蒸好的一锅山药趁热捂烂了,和糯米粉混合成团,再切成一小段一小段,包进了用红糖炊熟磨化的红枣泥,滚成一团又一团可爱的雪白圆球,缀上娇红的蔓越莓,另外一半点上鲜艳的玫瑰酱,再次放进蒸锅里炊透了。
「阿博,你回来的正好。」她将二十几颗刚出炉的枣泥山药糕放进保温盒里,对拎着外带保温提袋走进店里的阿博道,「我想麻烦你送这个到盛焰集团大楼的一楼柜台,就说是定先生要的东西。」
「哇塞!盛焰集团的总裁也跟我们店订点心啊?」阿博双眼大睁,满脸兴奋。「宜姊,我们店是不是要大红了?要上电视了吧?」
她不禁被逗笑了,「是啊,到时候就让我们店的小鲜肉帅哥出来接受采访,阿博,你暴红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哎哟,宜姊,我不行啦!」阿博笑得害羞,腼腆地摸摸头。
「为什么不行?说不定以后我们生意好到能开分店,你就是二店的第一店长了。」她打趣道。
「谢谢宜姊,可是我妈叫我大学毕业后去考公务员耶!」阿博有些不好意思,又难掩苦恼犹豫之色。「但是如果可以当宜姊分店的店长,好像也很不错啊。」
温宜一怔,眼神温柔了起来,微笑道:「我跟你开玩笑的,当然还是听妈妈的话……其实,人生和前途是你自己的,由你自己选择和下决定才是最重要的。」
父母总是希望儿女按照自己安排的,那条最平安可靠的坦途去走,这是父母对子女的爱,可孩子注定有孩子自己要走的路,只要是自己选的,就算跌跌撞撞,也能咬牙站起来拍拍膝盖,大喊一声:老子是不会被打倒的!
也许那条路荆棘满布,可因为是自己的决定,无论前进、回头抑或转弯,都有自己来为自己负全责,冷暖自知,甘苦自尝,没有什么好后悔,也没有什么好怨天尤人怪社会的。
如同她当初选择嫁入豪门,后来撞得头破血流,流完泪爬起来以后,再选另外一条走就是了。
「侏罗纪公园」里那句名言说得对:生命总会找到自己的出口……
「对了,宜姊,你认识盛焰的定先生吗?」
她回过神来。「嗯?」
「定先生——」
「他有吃过我们店的东西。」她四两拨千斤地简单道。
「酷!」阿博眼底满是崇拜和仰慕。「定先生本人也很帅吧?听说他很高,将近一百九,而且家里超级有钱,身边的女伴不是国际巨星就是社交名媛,上次听说有某个影剧天后还放话,如果潜规则的对象是定先生,那么她一定说yes!」
她听着阿博兴高采烈地说着这些不知是网路八卦还是影视圈传闻,有些好笑。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陈定果然是大部分男人(男孩)心中最推崇艳羡的偶像。
最后温宜不得不温和地打断了阿博的叨叨絮絮,把那只保温盒递过去。
「来,谢谢,路上小心。」
等阿博离开后,她长长吁了一口气,低头专心地收拾起吧台台面和晚上的订单。
就在此时,门上铃铛又响,一名美丽的女郎在黑西装保镖的保护下,推门而入。
「抱歉,我们下午休……」她抬头,顿了一顿,浅笑道:「下午是休息时间,您想订粥品的话可以晚上再来。」
江颜摘下了那副挂在精致小V脸上的昂贵名牌墨镜,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你就是温宜?」
她平静地道:「我是。有什么事吗?」
「你之前在『女人志』的专栏,我可以让给你。」江颜站在那儿,巨星的气派压迫而来,嘴角翘起一抹轻蔑。「可怜你一个离婚妇女,要能继续做个清高贵气的专拦作家,也就不用沦落到跟油腻腻的锅碗瓢盆为伍了,不是吗?」
温宜叹了一口气。
江大明星这是萤光幕上的戏瘾没过够,回到正常现实世界还这么爱演吗?
虽然她能理解「艺术来自于生活」的道理,但像这种「大妇上门打发小妖精」、「两女争一男」的剧本是不是发错人了?
「谢谢,但我很满足现在的生活,没打算再做其他改变。」她神情平和地道,「有什么事还是直接说吧。」
「我让人调查过你。」江颜盯着她,不善的目光中也有些疑惑。「你到底有什么地方吸引定先生的?」
她一呆,啼笑皆非。「是哪一家征信社这么不专业?你确定你没白花钱被敲竹杠?」
不过那家征信社接到这笔单之后肯定很忙,因为定先生去过的餐厅、饭店、会馆那么多,他们每一家都要调查,业务量还真是庞大。
这样想想,乱中出错是也很有可能的。
温宜摸了摸下巴。
江颜脸色一沉,恼羞成怒地冷笑。「温小姐,你别想耍我,我知道你和定先生之间不单纯,大家都是明眼人,在我面前装贞洁假清高又有什么意思?像你这种装模作样的货色我见多了。」
莫名其妙被堵上门泼脏水,温宜原来应该要生气的,但她内心十分坦荡,看着因忌妒而愤怒扭曲得美貌也略显丑陋的江大明星,忽然觉得……有点同情她。
何必呢?
明明有才有貌有钱,为了个男人把自己搞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见人就咬,好好的人不做要做「丧尸」,她也实在是佩服了。
「请问你是?」她微微一笑,礼貌地假意询问。
「你不知道我是谁?」江颜眯起美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