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吧?”她眼儿发亮,满脸盼望地看着他。
“嗯!”他重重地点头,微笑了起来。“暖儿,你真厉害,推荐的每一样点心都这么美昧。”
昨天是“鹿鸣轩”的鹿脯萍花羹,此菜取自诗经“悠悠鹿鸣,食野之萍”之意,入喉清爽、余香绕鼻,毫不腻口,令病中没什么胃口的他,也忍不住吃完了满满一盅。
前天是“小知居”的梅饼,是以梅花蜜和松子蒸捣入馅,酸甜香冽,人口即化。
他从不知梅龙镇上有这么多可口特别的菜式点心——不,应该说,他从不知邢府之外的世界竟是如此丰富生动有意思!
不只点心,她还在旧书铺里买了许多连环画集子、笑林外传、乡野奇谭……成堆搬进他屋里,说要给他解闷用的。
他很是感动,却也不免又好气又好笑。
她这学徒还没领到头一月的薪俸,就已经不知先倒贴几个月的银子了,这笔帐真是怎么算都不划算。
“公子,这可不是我自夸,举凡梅龙镇食衣住行育乐,问我就对了。”风寻暖骄傲地一昂小下巴,可得意了。
他笑了。“看来以后我还得多向你请教才是。”
“好说好说,”她俏皮地道:“只要公子有命,小的无不从之。”
他眼底笑意更浓了。
风寻暖望着他苍白却温柔的笑脸,不禁跟着展颜莞尔。
说也奇怪,仿佛只要能够像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的笑容,看着他吃得心满意足的神情,她就觉得心头有股妥贴踏实的感觉。
真希望能永远这样逗着他、陪着他、宠着他……风寻暖支着下巴,痴痴地瞅着他,此时此刻,已经浑然忘却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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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邢恪病好了,可也习惯了风寻暖每晚过来陪他说说笑笑。
往日那种平静沉默的日子仿佛已经离得他好不遥远,他反而讶异过去的自己怎会过得那般乏味无趣的生活?
这些天来,他的笑容变多了,苍白的脸色逐渐有了淡淡血色,在雕刻喜材的时候,常会不自觉停下动作,嘴角噙着一抹笑,陷入若有所思之中。
邢宅和铺子里的大大小小只觉大公子变得开朗了,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或什么事改变了他。
然而,这一切却瞒不过刑嬷嬷那双看尽世情的精明老眼。
晚间,邢嬷嬷亲自伺候邢恪用饭,将丫鬟们端来的菜肴摆放上桌,还特地挑了几样厨娘不常做的精致小菜放在他面前。
“公子,你尝尝这几味。”邢嬷嬷笑道:“这是困脂鹅脯、瑶柱拌玉芹、鸡丝凉菜,不油不腻,胃口又容易克化得动,公子多吃点。”
“谢谢嬷嬷。”邢恪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啜饮起饭后茶来。
“这满桌的菜实在太多,我已经差不多饱了,劳烦嬷嬷张罗着让其他人吃去吧。”
“公子近日胃口未免也太小了,抑或是……”邢嬷嬷看着他,意有所指地道:
“比较喜欢吃夜消?”
邢恪心微微一震,随即强笑道:“嬷嬷这话是?”
“公子,风家小姐进咱们邢家是居心不良、图谋不轨,你切莫被她蒙骗了去啊!”邢嬷嬷开门见山道。
“嬷嬷,暖儿不是那样的人。”他心头有些不舒服,语气却温和依旧。
“公子,她是为了——”
“邢家的雕刻秘艺。”他顿了顿,眸光清明。“我知道。”
“既然如此,公子为何还……”邢嬷嬷难掩气急败坏。
“嬷嬷,我已经清楚明白地告诉过她,邢家雕刻之技素不外传。”
“公子觉得风小姐会是那么轻易死心放弃的人吗?”她哼了一声。“她不惜以千金小姐之尊,委身在铺子里当个小学徒,证明她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这样的野心实不容小觎,可公子为什么就是不愿提防她呢?”
“嬷嬷,我倒觉得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他微微一笑。
“她虽求艺心切,我却祖训难违。当日,早已有言在先。”
“就算公子遵从祖训,不教习她邢门雕工,可万一她哪天真的偷师——”
“不,她不会。”邢恪浓眉一皱,果断地打断了邢嬷嬷的揣度臆测。“她不是那样性情的人。”
虽然相处不过月余,他却坚信自己不会错看好人——她是个行事光明磊落、勇往直前的热血好姑娘,是不屑做那些暗地里偷师的下作伎俩的。
“公子,你就是心肠太软。当年才吃尽了苦头,被二公子给——”邢嬷嬷瞥见他眼底的苦涩,心一紧,连忙改口:“嗳,我是说,风寻暖那个丫头也不是个好吃的果子,你一定得好好提防着她啊。”
“嬷嬷,你别再提起此事了。”他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她,“我对暖儿有信心。嬷嬷,你该信任我的判断才是。”
“公事上,老奴对公子可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也绝对放一百二十万个心。”
她坦白直率地道;“可私事上头,公子却是善良老实可欺得过分,教老奴如何能不担心呢?”
“嬷嬷,我很好,我没事。”
“怎么没事?”邢嬷嬷撇了撇嘴,“我还真怕公子被那个小妖……我是说刁钻厉害的风大小姐给支使得理智尽失还团团转呢!”
“也许你该剔除对暖儿的偏见,真正好好地接触她、认识她,或许到时候你对暖儿就会有不同的想法了。”他笑道。
嬷嬷看着他长大,总是不放心他,也总拿他当小孩儿看待,所以常常担心得太过了。
“我老婆子最相信自己第一眼见到的印象!”邢嬷嬷完全无动于衷,也固执己见。“她根本不懂得敬老尊贤,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公子,你当时要是人在现场,见她那副趾高气昂、抬出大官的名号来压制人的骄气样,你就会看得清楚她的真面目了。”
邢恪有些头疼地望着冥顽不灵的老嬷嬷,一时无言。
一边是热心体贴、俏丽可爱得宛若小妹子的风寻暖,一边是看他长大、护他周全的嬷嬷,偏偏这两人之间却有着无法化解的藩篱和误会,这叫夹在中间的他帮哪里都不好。
邢嬷嬷瞥见他沉默的神情,顿时住了口。
她的苦口婆心,公子是一点也听不进去。
看来,是必须得下重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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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歇息时分,阿香啃着第六颗夹肉烧饼,满脸疑惑地望着自家小姐。
小姐怎么手里揣着烧饼,对着天空发呆傻笑?这一点都不像小姐的风格呀!
而且这阵子都没听见大小姐叨念着公主花轿的事,好像完全把这件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姐……”阿香难得多长出了个心眼儿,迟疑地开口。
“嗯?”风寻暖半天才回过神来,像在做梦似地对着丫头咧嘴笑。“什么?”
“小姐没打算拜大公子为师,当大公子的徒弟了吗?”
“咳!”她突然被口里的烧饼噎到。
“小姐,小姐,你还好吗?你没事吧?”阿香急得猛力拍她的背。
“咳咳咳……”这下她险些连血都咳出来了,小脸涨红,拚力摆手。“可、可以了,可以了……”
再拍下去,她都可以直接去当大公子的“顾客”了!
阿香赶紧缩回手。
“你想让我壮志未酬身先死呀?”风寻暖别过头,没好气地道。
“小姐对不起。”
“罢了。”她叹了口气,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安心吃你的烧饼去吧,反正今儿铺子里休息,咱也没事,不赶时间。”
“谢谢小姐。”阿香欢天喜地埋头吃将起来。
风寻暖望着贴身丫头,一时还真有点羡慕起她这样吃饱穿暖恁事不愁的好福气呢!
可阿香的一句话,却也再度提醒了她,还是得面对现实。
她的笑容逐渐在唇畔消失。久违的雄心壮志却也重新在双眸里燃烧了起来。
对,无论如何她可不能忘了自己的任务。
大公子现下身子已经好了,她也该继续死缠烂打拜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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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寻暖兴匆匆地奔进这些天来最最熟悉的院落里,本想开口唤公子,却发现屋里静悄悄的,全无一人。
“咦?大公子到哪里去了?”她一愣,随即失笑,拍了拍额头。
“嗳,笨哪,他病都好了,又怎么会成日待在屋里呢?”
虽然今儿铺子里休息,但是勤奋的公子肯定又到工坊里赶雕工活儿了。
风寻暖眼睛一亮。“倘若公子真的独自在工坊里,那正是我拜师的大好机会啊!”
巴着他缠着他赖着他求着他……说不定公子一时心软,也就答应了。
她满心期待兴奋不已,蹦蹦跳跳转头就往外跑,恰巧和埋头匆匆疾行的灵子撞了个满怀——“哎哟!”
“是谁走路不长眼儿……暖儿姑娘?”灵子捂着撞疼了的额头,正要骂人。
“耶,你怎么会在这儿?”
风寻暖揉揉作痛的鼻子,哭笑不得地望着眼前这比她还小上一两岁,个子也还不及她高的少年。“我当然是来找大公子的。”
灵子脸上的表情突然有些古怪了起来。
“怎么?”她注意到异样。“你脸抽筋啊?”
“暖儿姑娘,你、你……跟公子……”灵子目光闪烁,吞吞吐吐了起来,“是不是……”
她脸没来由地一红,心虚地反问:“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很熟哇?”
“呵呵呵,”她笑得好尴尬,却也有一丝甜蜜。“算熟,算熟。”
“噢。”灵子挠挠头,然后就不说话了。
她疑惑地眨了眨眼,“然后呢?”
“呃,没事,没事……”灵子眼神里好似有点紧张又有点同情,犹犹豫豫,最后含糊不清地道:“暖儿姑娘,今儿铺里不用上工,你有没有打算回风府度个假?松活松活筋骨?”
风寻暖越听越一头雾水,却也越想越觉可疑。
“是不是……”她双手抱臂,亮晶晶的眸子充满探究地盯着灵子,“府里有什么我应该知道,但是没打算让我知道的事?”
灵子吞了一口口水。“暖儿姑娘,你是半仙哪,怎么会……呃,咳咳咳,没事、没事。”
更诡异了。
她目光盯得灵子更紧,拉长了音,“是——吗?”
“暖儿姑娘,真没事。”他讪讪地笑了,身子却悄悄向后转,打算拔腿逃的可疑模样。“那、那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公子还等着我伺候呢,呵呵呵。”
风寻暖眯起双眼看着脚底抹油一溜烟儿跑得飞快,像身后有几十只大老虎追杀的灵子,脸上透着深深的思索。
事有蹊跷,而且是非常非常地不对劲。
“有事特意不让我知道,那我就非要知道不可!”她哼了哼,二话不说尾随而去。
第5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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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镜湖,九曲桥,风过晚枫亭,璧人影成双……现在是在干嘛?
风寻暖目光炽热,眼眶发烫,胸口灼烧,把呼吸早八百年就忘光光了。
眼前幽雅的八角亭子里,邢恪静静坐在斜栏回廊椅里,一个纤秀可人的少女撒娇地蹭在他身畔,手里拿着个绣得花红柳绿金线银丝的小绣球,正在那边指指点点比画解说着什么。
而那个素来不见外人,遇到女孩子便手足无措的邢恪面对那腻死人的娇娇女,竟然没有逃走也没有誓死维护贞操——她火大到理智翘头、反应失灵、青红不分——他反而还对着人家姑娘温柔腼腆地笑?
轰地一声!
她觉得双耳嗡嗡然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开来……也许正是她的脑袋。
他他他……不是不惯见外人的吗?为什么那个美貌姑娘却能够靠得他如此之近,一副再熟悉相好不过的模样?
而且他们两个窃窃私语的,究竟在讲什么不可告人——呃,神秘兮兮的东西?
看哪,那个纤秀少女捂着嘴偎在他肩头,笑得花枝乱颤,真是怎么看怎么怪,怎么看都有鬼!
像大公子这种老实头,是最容易被一些楚楚可怜的阿珠阿花阿猫阿狗给蒙拐了的。
不,不行!她一定得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风寻暖脸上布满腾腾杀气,二话不说,立刻偷偷摸摸潜近亭子附近,躲在亭畔一丛半人高的茶花树下,竖尖了耳朵——“恪哥哥,你瞧瞧我做的绸缎绣球好不好看?”纤秀少女咯咯笑问。
“表妹手艺一向出色,自然是好的。”邢恪低头瞥了眼在自己肩臂间磨蹭的她,有些不自然地试图往后退一些。
“恪哥哥,你怎么了?”纤秀少女注意到他的拘谨,不禁嘟起小嘴。“你忘了以前君君都是这样跟你撒娇的呀,怎么恪哥哥现下却和君君疏远了?”
“那年你八岁。”他提醒她,“是小孩。”
“现在君君大了,今年都十六了,”孟挽君甜甜笑道:“已经可以准备嫁给恪哥哥了,所以向恪哥哥撒娇自然是天经地义罗!”
嫁给恪哥哥?
茶花树丛陡然抖了一抖,倒插一口气!
邢恪彷佛听见了什么异样声响,迷惑地抬眼张望了一下。
“恪哥哥,你在看什么?”孟挽君一愣。
“不,没什么。”他疑心自己听错,继续认真地道:“那是小时候的玩笑话,当不得真的。更何况表姨父不是已为你订下一门亲事——”
“那是爹一相情愿,根本就作不得数。”孟挽君懊恼至极,咬着下唇道:“谁要嫁给那个卖春……”
卖春的?
茶花树丛传出一记类似呛到的声音。
邢恪微微一动。
“……春糕的。”盂挽君毫无所察,只是不悦地撇了撇嘴。
“表妹,听说平少爷家是梅丰镇上最大宗的春糕批发商,为人豪迈爽朗极好相处。”邢恪眼也不眨一下,正色道:“你是表姨父最心爱的女儿,表姨父绝不会为你错配姻缘。”
“可我喜欢的是恪哥哥,为什么爹爹就是听不懂呢?”她鼓起粉嫩可爱的腮帮子,“我不管,我才不要嫁给那个人呢!他每回见了我就笑我,坏得不得了,根本不像恪哥哥待我这么温柔。”
“我是你的哥哥,自然是待你和气的。”他下意识地瞄了瞄那丛茶花树,谨慎地避开那个“温柔”的暖昧词汇。
“我不管。”孟挽君不由分说地挽紧他的手臂,不依地道:“我就是不嫁那个臭平誉,我要逃婚,我——”
“所以你是逃婚来的?”他脸色严肃了起来。
“是啊!”她得意洋洋的说:“爹爹他做梦都不会想得到,我是躲到恪哥哥这儿来啦!”
“挽君表妹。”他板起脸,轻斥道:“纵然再不喜这门婚事,也该和表姨父说个清楚明白,父女之间何事说不得?可是你擅自离家逃婚,表姨父此刻还不急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