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火般的恨意逐渐褪去,孙沁停下动作,胸口的波澜全都平息,只留下一丝酸楚,淡淡的,却那么明显,像昨晚发现小黑狗死掉时的感觉一样。
为什么在她觉得他似乎没那么狡狯时,他却又偏偏做出这种将她推入无底深渊的举止?仿佛昨晚挽住她手的执握是假,仿佛那对她扬笑的温煦表情只是个圈套。
虽然世人都说她们作恶多端,但她一点也不觉得,那是她的家,只有那个地方在等她,如今,她被逐离了,她无家可回了……眼眶有些温润,她闭起眼,抗拒着这股陌生的情感。
感觉她停止挣扎,项沛棠微微地松了力道,但并没有将环抱松开。
他设计破坏她和“天水宫”之问的关系,他成功了,得到的却不是喜悦,而是痛苦。一直将怒气控制得很好的她,竟被逼到这种崩溃的地步,那是多大的伤和痛才会将她的自持瓦解得如此彻底?
更令他担心的是,面对这不曾体会过的感觉,她会有多不知所措?只要想到她所承受的一切,他就痛到无法呼吸。
“你不会赢的,”沉默良久,孙沁深吸口气,恢复平静的低语不带任何感情。“就算我被逐出师门,我还是不会说。”
项沛棠沉默,环抱变得温柔。输赢已经无关紧要,他只希望她能脱离“天水宫”,恢复正常的生活,好好地过下去。
“天水寒是什么?”敌人临去前留下的话,让他一直挂在心上。
“天水寒,魂魄散。”孙沁缓缓低喃,唇畔勾起了讥诮的笑。那曾让她担虑的隐毒已微不足道,回不去“天水宫”,死亡又有何惧?
“那是什么意思?”项沛棠追问,口气变得严厉,那置死生于度外的淡然语调让他有不好的预感。等不到她的回答,他立刻翻过她的掌心,果然在她的右掌看到那条幽碧细丝。
你掌中的碧绿细线自会为“天水宫”讨回公道。这句话不停地在他的耳畔翻腾。
“劝你别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再等下去,你得到的只会是一具冰冷的尸首。”不用再跟她暗斗心机了,只要直接把她关进某间厢房,她自然会死,他连杀她的功夫都可以省下来。
“你被下了毒?怎么解?”天水宫主竟用这种方式来控制她们!项沛棠急问,她却沉默以对。“孙沁!别不说话!”他气得勾转她的下颔面对他。
他的神色映进眼帘,孙沁震住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气急败坏的模样,仿佛中了天水寒的人是他,而不是她。
“孙沁——”他几近咆哮,握住她手腕的力道用力得让她发疼。
“‘天水宫’的门徒都会被种下天水寒,”她只好开口。反正他会见识到的,这没什么好隐瞒。“每半个月都必须服下解药,除了我师父以外,无人可解,背叛者唯有一死解脱。”
“你上次服解药是什么时候?”强烈的恐惧让项沛棠浑身冰冷。
“十天前。”那抹幽碧离腕间已越来越近。
原以为还有时间可以慢慢进驻她的心房,结果她的生命却已快燃至尽头?这么重要的事她竟然没告诉他!
项沛棠骤然冷下眸色,拉着她往书房走去。“把‘天水宫’的所在位置、部署、埋伏、出入口全都告诉我。”
“我已经说过我不可能会说的。”孙沁抵住脚步,怒他的冥顽不灵。
“不然你要等死吗?!”项沛棠倏地攫住她的肩头大吼。“只有攻下‘天水宫’才能捉住你师父逼出解药,我还要调度兵力,谋划策略,时间已经不够了!”
他眼中的焦急几乎说服了她,孙沁咬唇,要自己别被他所骗。他有多狡诈她还不清楚吗?他根本不是在乎她的死活,他只是不想断了她这条费时埋下的线索,舍不得近在眼前的胜利就这样白白溜掉。
“只不过一死了之,有什么好伯的?”
看着那张泰然无谓的丽容,项沛棠不知该吻住她还是狠狠摇醒她。她不怕,但他伯!他怕到必须用所有的自制力才能抑下颤抖!
“你都已经被逐出师门了,为何还要维护你师父?!她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私欲,她甚至用剧毒控制你,你该做的是阻止她残害更多人,而不是保护她!”
“不然呢?我师父把我养大,教我一切,有什么理由要我背弃她而去信任你?你不也是为了私欲而心机用尽,只不过是靠着好官这个名衔把所作所为都正直化了。”没人会做无偿的事,沽名钓誉、受人感激,这才是他的目的吧!
项沛棠用力吸气,仍平息不了心头狂肆的怒火。她自小活在那种环境,她无从选择,这不是她的错,他可以不去批判“天水宫”扭曲她的是非观念,让她将人命视为无物、不懂情感,但他没办法接受她竟为了那样的人死心塌地!
他看着她,眼中满是沉痛。“你真的宁愿死都不肯说?”他不想只能这样束手无策地任由她离开人世!
孙沁无谓一笑。“或许这样还能增添一笔你虐待侍妾的罪状,何乐而不为?”
听到她用他之前的笑语调侃他,项沛棠笑不出来。
若对她而言,他只是个心机用尽的狡狯分子,无妨,这是他的长处,他会用这份诡谲得到任何他想要的——
包括将她留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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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碧的细丝映在白嫩的掌心,像在倒数她的生命。
孙沁坐在凉亭里,看着手掌怔忡出神。
她的身体没有任何不适,若不是有这条细丝提醒她,她不会感觉自己中了毒。这就是天水寒的特性,有些师姊妹因此轻忽它的毒性,以为师父只是在骗她们,直至叛离毒发,才绝望地体会到天水寒的可怕,却已经连后悔都来不及。
隔了会儿,她才将手握紧,连同握紧自己波动不平的心。
前天晚上将她带回房里,项沛棠就没再和她多说什么。昨天,他整天不在,直至深夜才回来,让她喝下药后倒头便睡,连费心劝她也没有。然后今天一早,他又出去了。
他总算认清她这颗棋子已经没有用处了吧?所以不想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连维持基本的假象都懒。这样倒好,他才不会又在她耳旁说些有的没有的,省得烦人。孙沁无声地嗤笑,刻意漠视心里那一丝丝像是懊恼的感觉。
本来就是如此,要不是为了利用她,他该是鄙夷她都来不及了,又怎么可能会放心思在她身上?风卷动树梢,她闭起眼,仰首享受微风拂过脸颊的感觉。
再过三天她就再也感受不到这些,也看不到他了……一思及此,原本平静的心情变得低落,沈窒的郁闷梗在胸口。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生命中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事物,所以她不怕死,再危险的任务也从没放在眼里。但现在,只要一想到生命将终,他的面容就会跃进脑海,让她视死如归的心情起了涟漪。
她厘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也不想厘清,怕想越深就会越挖掘出让她无法面对的自己,所以她只能什么都不去想,静静地等候毒发的时刻来临。
“乘凉吗?真有闲情逸致。”温醇的笑语在她前方响起。
孙沁睁开眼,看到他蹲在她跟前为她解着链子,惊讶不已。
他不是连话都懒得跟她说了吗?为什么还能这样笑着对她?而且他只有在准备带她出去时,才会解开她的链子,离间计已经成功了不是吗?他根本没必要再费心维持恩爱的假象。
“为什么?”她忍不住问。
“娶进门后就把人锁在家里,这样风评会不好。”项沛棠戏谑道,连她的脚镣也跟着解开了。“今天骑马,你应该会吧?我技术不太好,你可能要自求多福。”
孙沁惊讶地看着他,那张俊容上的神情轻松自然,和之前老爱嘻皮笑脸的他没有两样。他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还能摆出这么若无其事的表情,仿佛前晚的事从没发生过?
“人还在你手上,所以就要利用得彻底吗?”她讽刺道。
项沛棠挑了下眉,回以慵懒一笑。
“或许吧。”他俯身环住她的腰将她勾起。“走喽,天气明朗,风光晴媚,是出外踏青的好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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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之前乘坐软轿游大街是物尽其用,那今天的出游真可说是无所不用其极。
他竟然和她共乘一匹马,带着四名官骑,从御史府出发,一路穿过京城最繁华的街道,出了城门,驰骋于官道上。
虽是城外,但作为通往京城必经的主要道路,仍有不少商旅人车往来,见此阵仗,不由得都议论纷纷。
项沛棠的心情看起来很好,任由马儿奔驰。
“我带你去看瀑布。”他缰绳一扯,马儿往旁边的小道窜去,后头的护卫见状,急忙纵马纷纷跟上。
她一点都不想看瀑布!孙沁忙着抓住鞍辔保持平衡,怕一不小心就会摔断颈子。她一直告诉自己,反正毒再没几天就要发作了,就算现在摔死也没差,但手还是违反她的意志,本能地紧抓着不放。
“你骑马的技术也不好吗?”发现她的僵硬,项沛棠揶揄道。
一方面气恼,一方面怕张口会迎进风沙,孙沁连话都不想回。有本事他来侧坐看看!不能跨坐,又被他困在怀中,如果他是为了让她没有余力逃走,那他真是做到了。
“啊啊,这里要小心。”行经一段狭长的山道,项沛棠放慢了速度。
山道的两旁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斜坡,坡度不陡,在树林的遮掩下听得到淙淙的流水声。并不是非常险峻的地势,但可能坍方过,这一段山道狭窄异常,坐在马上的他们手臂都擦到了山壁。
“好恐怖好恐怖……”项沛棠喃喃地念着,拚命勒住缰绳以放慢速度。
这样还硬要带她来这儿?孙沁嗤笑,但望见眼前的景象,微扬的唇倏地僵住。
现在他的手忙着稳定马匹,连她的要穴也不顾了;山道无法两骑并行,还必须保持距离以免路面崩落,护卫远远地落在后方,她若在这里有所动作,根本没有人可以拦住她。
加上旁边的坡度不陡,即使她无法施展轻功,但她相信依她的身手仍然可以应付,底下的溪流更是有助于脱逃。
发现路面已逐渐变宽,孙沁懊恼地咬唇。天时、地利、人和,这是上天赐给她最好的机会,她为什么没早点发现?!
“这路好危险,回来还要走这儿吗?”怕被他发现她的意图,孙沁低头紧抓着鞍辔,装出害怕却又强忍的神色。
“只有这条路,没办法。”项沛棠大叹,一脸无奈。
太好了!惶乱的心定了下来,孙沁精锐的眸光不着痕迹地将地形环境迅速敛进眼里。她以为她只能等死,没想到竟有这个契机出现,她必须把握住,逃回“天水宫”解释自己的清白。
过了这段路,项沛棠恢复原来的速度,后头的官骑也立刻缩短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好不容易,终于抵达目的地。
“瞧,这瀑布很美吧!”项沛棠手一扬,自豪地仰高下颚。
“好美,好漂亮——”后头的护卫赞不绝口。
期待有所回应的主角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不置可否地应了声:“嗯。”
“可是、真的很美耶……”那冷淡的反应真是让项沛棠大受打击。
“真的、真的!”后面的护卫又拚命点头。
美人儿依然兴致缺缺,还泼了他一盆冷水:“可以走了吗?”
“……可以。”项沛棠颓丧着脸,勒马回头,和来时的神采飞扬完全两个样。
回程时,孙沁一直绷紧心神,看到那段山道近在眼前,她几乎抑不住心头的狂喜。机会稍纵即逝,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果然来到这儿,项沛棠把速度放得异常缓慢,原本紧紧跟随在后的护卫也拉开了距离。孙沁紧盯着前方最为突出的一块山壁,眼看自己越来越接近那里,她屏住了气,从来不曾感觉这么紧张过。
两丈、一丈、五尺、三尺——就是现在!
趁着项沛棠低头避开那块山壁,她往外一侧落马翻下,一着地她立刻跃起,急着朝坡下逃离,却突然有人朝她拦腰扑来,反而让她狼狈地往下滚去。
好不容易停住势子,已滑落了好长一段距离。
看见是项沛棠紧抓住她不放,她怒踹他。“快放手!”
踹开他,她起身要逃,但才跑了几步再度被扑倒,两人又往下滚了数圈,溪流近在身旁。
孙沁抬头,看到上头的护卫已开始朝他们的方向追来,她心一急,肘击加曲膝想把他摆脱掉。
“你……不能走……”项沛棠却紧抓住她的衣带死不肯放。
见追兵越来越近,孙沁只好抱住项沛棠往旁一滚,两人一起落进溪中。
“御史大人——”护卫们惊喊,却只能看着他们随着溪水漂离,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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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呛咳声破坏了树林里的宁静。
一身湿淋淋的孙沁自溪岸爬上,虚弱地喘息。
“咳咳咳咳……”又有呛咳自后传来,狼狈不已的项沛棠随她之后爬上了岸。
孙沁回头一看,发现他不知在什么时候竟把自己的衣带绑在她的衣带上,难怪她在游水的时候觉得那么重。
用力把他的衣带扯掉,孙沁踉跄爬起,迈步就要离开。
“别……咳咳……跑……咳咳咳……”狂咳不已的项沛棠还想追,一起身,从他敞开的衣襟掉出一样东西。
金黄的光泽在阳光下闪动,项沛棠看到了,孙沁也看到了——是手环的钥匙!
“啊——”他赶紧俯身去拾。
但孙沁比他更快,纤足从他胸口踢去,成功夺下钥匙。
“噢……咳、咳……”被踢得平瘫倒地,项沛棠发出哀鸣,挣扎着坐起,却刚好看到金环自他的眼前掉落在地。
他僵住,缓缓地抬起头——她正揉着腕间,眼神冷冽地看着他。
杀了他……这个念头一浮现脑海,孙沁一凛,心立刻疯狂地鼓噪了起来。
不,没这个必要,杀了他反而会惹上麻烦,她只想逃回“天水宫”,没必要浪费时间多生事端。她立即否定那一闪而过的念头,还为自己的犹豫找了个借口。
“一切到此为止。”不愿再看那会让她心烦意乱的眸子,她冷冷地丢下话,然后转头就走。
才走了一段路,就听到他跟来的脚步声,孙沁不可置信地回头瞪他。
他的脑子在摔下坡时摔烂了是不是?他的力气是比她大没错,但她现在手脚都已重获自由,他肯定打不过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