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有钱的客人多了,但这么文质彬彬又一往情深的客人,可是万中选一。听说羊大人可是多年来都只喜欢小玉一个,发达了之后又回来找她,一掷千金也毫不心疼,只为了博得美人一笑。
偏偏美人儿就是不笑,一听见羊大任的名字,俏脸就拉下来,成了个冰霜美人。加上慑于她目前在黄莺楼的地位,没人敢多劝她一句。
只见羊大任玉树临风立在门口,神情虽一样和蔼亲切,却透露着慎重。他温和开口道:“没关系,我是来拜访兰姨的,可以麻烦姑娘引路吗?”
“当然,当然!大人这边请。”
这当下已经今非昔比,丫头们才将他迎进花厅,后头就有人跟着来上小菜上点心上茶上酒;兰姨也没有让他多等,片刻就挟着一阵香风地进来了。
“羊大人今日大驾光临,有何指教吗?”面对今日的贵客,就算以往有诸多恩怨,兰姨也都看在银子的份上,让一切随风而去,完全不是当年那个睥睨又轻视的态度了。
“我想……今日来意,兰姨应该猜到了吧?”羊大任不疾不徐地说。
兰姨静了下来,一双精明的眼眸上下打量了他片刻。
“又是为了小玉,是吧?”她缓缓点头,平静道,“这一次,该是来帮小玉赎身的了。”
羊大任的回答,让兰姨吃了一惊。只见他摇了摇头,“不,我不是来谈赎身的。”
“你不想娶小玉?”兰姨睁大了眼,微笑突然僵住。不敢置信!竹杠都准备好要大敲一笔了呢。
“想。不过,娶小玉和帮她赎身,那是两码子事。”羊大任温文的俊眼深沉内敛,直直对上兰姨的眼眸,“兰姨照顾栽培小玉这些年,就算聘金也得多要些,这很自然。请兰姨开价出来吧。”
这人倒也直接,没有绕着弯子刺探。既然这样,兰姨也不用客气了。
“要帮小玉赎身,多年前我已经说过,至少要一万两银子。如今她声势如日中天,帮黄莺楼赚的银子,一年也差不多有一万两,赎身的话,少说要十倍。”
十倍,那就是十万两了。羊大任还是摇头,“兰姨说错了,我不是要帮她赎身。这笔钱谈的,是下聘的聘金。”
有什么差别吗?兰姨有些不耐烦起来。迂腐的读书人就是这样!
“在我来看都是一样,你要娶小玉,就得先帮她赎身。”
“不同的,兰姨。”羊大任不疾不徐,慢吞吞地解释,“收下了聘金,总得有相对应的嫁妆陪嫁。兰姨想想,聘金都收十万两了,兰姨又这么疼小玉,难不成是要把整个黄莺楼给她当嫁妆吗?”
兰姨这会儿才完全明白过来。斜眼睨着他,心里飞快的在转主意。这一招很阴,看来她是小看了这个历练过的温文读书人。
向来只有银子进兰姨的手,没有从她手里拿出来的。羊大任这个要求,无非是早已料到兰姨会再度狮子大开口,故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难怪他不忙着谈赎身,也难怪他愿意花五千两买下小玉一夜。那傻丫头早已芳心暗许,要是再听说他这般慎重要求亲,而不是赎身而已,小玉怕是更加死心塌地,非得跟着他去。到时,别说十万两,兰姨连一角银都捞不到。
羊大任此刻有能力了,银子不是问题;这些年来,小玉也为黄莺楼赚进大笔的银子。再不脱手给这个冤大头,依小玉那个难以控制的倔脾气,将来必定尾大不掉。
几下这么一合计,突地,兰姨笑了。
“好呀,难得公子如此慎重其事,心意可贵,既然要正式迎娶我们小玉,那就依公子的意思,一切照礼法来——”
羊大任屏息,安安静静等着。眼前这狐狸般的中年美妇,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他,把摇钱树、会生金鸡蛋的母鸡给乖乖双手奉上。
一定有难题。
“如您所说,我疼小玉这么多年了,怎能不让她风风光光嫁出去呢?”兰姨笑得好灿烂,无限畅快,却笑得让人背脊发凉。“羊大人现在发达了,而且跟王公贵族还关系匪浅,您亲姊姊就嫁给金陵的小王爷,在京里托了七王爷特别关照。这大媒……不如,就请七王爷来当吧。”
七王爷?怎么会突然说到他?羊大任跟七王爷的关系离得挺远,而且七王爷一向不怎么看得起他。
再说,七王爷素来专以阻挠小辈婚事、挑剔别人身家为毕生使命,要请到他来当羊大任的大媒,上黄莺楼来向歌伎求亲?恐怕要等到马生角、六月雪、太阳打西边出来吧!
外头照例有热闹丝竹之声隐约传来,华丽的花厅里却是一片死寂,桌上的茶也冷了,点心小菜连动都没动过,两人对峙的气氛,非常紧绷——
兰姨果然不是等闲之辈,这一记回马枪……也真狠!
同一时间,蓝小玉浑然不知同在黄莺楼的这一番曲折,今夜的她特别忙。有个多年捧场的客人过六十大寿,特地到黄莺楼请客,点了几首祝寿贺喜的大曲子,蓝小玉敬重客人和蔼又风雅,有长者之风,分外认真表演,字字用心,句句琢磨,不但歌声越发优美清越,抑扬顿挫间更勾人心弦,客人听得如痴如醉,气氛格外热闹。
这一忙,就忙到很晚了才退席,上楼回房时都过了一更了。紫音赶上来帮她卸妆散发。虽不会说话,但丫头脸上清楚流露着忧虑。
“担心什么?我只不过多唱了一会儿,跟客人聊了几句而已。”她在梳妆镜中看见紫音的表情,有些诧异地说。
紫音望她一眼,又回首望瞭望床,犹豫地做了几个手势。
“你怕有人不开心?”主仆默契挺好的,蓝小玉知道紫音在“说”什么,随口安慰道:“我是歌伎,本来便要应酬客人。何况,卢尚书多年来都很照顾捧场。而‘他’也就是另一个客人罢了,不过跟我睡了一次,不高兴又如何?有什么好担忧的?”
越是这样云淡风清地说话,就越表示她在赌气。紫音更不放心了,急促地又做了几个手势。
蓝小玉不管,闭起眼睛不想看,摆明了就是闹脾气。
说起来羊大人也真厉害,才回来京城多久,就把一个心如止水的小玉给变不见了。他把她外在成熟淡然的伪装慢慢褪去。
等到换掉了表演的华丽服饰,她挥挥手对紫音说:“别再瞎操心了,下去吧,我要睡觉了。今日好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紫音乖乖出去了,顺手关上了门。而蓝小玉也真的累了,吹熄了桌上的油灯,慢慢走回床前——
才要放下床帐,突然,床里伸出一只手臂,用力一拉!
“呜——”尖叫声整个被闷住了,因为另一只大掌立刻蒙住了她的小嘴。
双臂一用力,蓝小玉被拥入温暖宽阔的怀中。
蓝小玉自然不会乖乖就范,她用尽力气挣扎踢打,但身后那人轻轻松松就制伏了她。
明明就是个读书人,平常看起来也斯斯文文的,怎么力气这么大?
埋伏在里床的偷香贼自然就是羊大任。刚刚紫音可能在试图警告她。这人真的越来越嚣张,这会儿登堂入室来了!
“别叫,是我。”他附在她耳际低声说。
不说还好,一说就让她越发火大。不过他犯了个大错,就是用手掌蒙住她的嘴,下一刻,有人的手心立刻被咬破!
“真凶。”羊大任不以为忤,笑着吻她的耳际,“要我放手可以,你别叫,我们好好说几句话,说完了就走。可你要这样闹也没关系,我就在这儿跟你耗一整夜,给丫头们见了,也不好看,是不是?”
虽不甘愿,但蓝小玉却真的给说动了。读书人说起理来可头头是道。她迟疑片刻,方才点了头。
他手一松,蓝小玉便恨恨地回眸瞪他,怒问:“我们之间‘误会’不都解释清楚了吗?早已无话可说,你还想怎样?”
羊大任手掌给她咬得又流血了,他满不在乎,还把手举到眼前看了看,然后,当着她的面,竟以口就之!
含吮着刚被她咬的伤口,一双俊眼还直直望着她。不知为何,这画面有种奇异的煽情感,蓝小玉觉得自己像是被野兽盯住的猎物,就快被吃下肚了。她脸儿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你……做什么?”
“都几岁了,还跟毛孩子耍赖一样,动不动就咬人?”羊大任虽在说教,眼眸里却充满宠溺笑意,“这怎么当我的贤内助呢?以后生了孩子,难不成全都学母亲这样?这象话吗?”
第9章(2)
听他这么一说,蓝小玉陡然安静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怔怔望着他。
“你在发梦吗?”她反问道,“要娶我就得先帮我赎身,你哪来的银子?兰姨她一定会——”
羊大任摇了摇头,不愿多说,只道:“银子是小事,我会想办法解决,你别担心。”
怎么问,他都不肯多说,只是一味要她放心,蓝小玉听得熊熊一把无名火烧起。
问到后来,她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到底兰姨说了什么?她要什么?你为何不肯告诉我?”
羊大任诧异地望着她,“这全是男人的事,何必跟你说了,让你多操心?不管兰姨要什么,我给她就是了。你就安心等着我来迎娶就好。”
蓝小玉自然不知羊大任心底想法。在他看来,男子汉都像他姊夫兼师傅雁永湛,把妻子当心头肉般捧着疼爱,连小指头都舍不得让她动一动,帮她解决所有烦心的事,还亲自教导她的弟弟、侄子们读书考试,让她毕生心愿得偿,真正放心……有为者亦若是,这才是为人夫君该有的气魄跟风范啊!
努力这些年,就是为了这个心愿——他要让小玉一点儿也不委屈地,风风光光嫁给他。
看着这个书呆子理所当然的坚定表情,蓝小玉知道问不下去了,她默默的望着他,水汪汪的眼波慢慢在转变:有怨气,有怜悯,有心疼,层层迭迭,千回百转,最后,回归到平静无波。
她一言不发地起身下床,姗姗走到门边,素手一拉,把房门拉开了。
“你走吧。”她简单地说,“不用兰姨出面阻挡反对,你就算今日真拿十万两来,我也不会嫁给你。”
“小玉——”羊大任愣住了。
“走吧,别再来了。”她冷静道:“五年前就算是年少不懂事,五年之后竟然还是一样,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不跟我商量。既然如此,那我们已经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
隔没两天,消息就传开了——年少得意的羊大任事隔多年再度上黄莺楼来求亲,想要娶当红的歌伎蓝小玉回家。但也再度被拒绝了,八字还没一撇就告吹,没了下文。
没想到这么一来,蓝小玉的身价越发看涨。不少富商、贵公子都觉得自己比不自量力的羊大任有机会,心痒难搔的前仆后继,都想纳这个又美又傲的名歌伎做妾——
在激烈竞争之中,蓝小玉依旧淡然处之。她照常作息,来者不拒,客人来了都接,什么曲儿都唱,贵重礼物跟银子全都收下,闲时也到西山去看梅姊;已经不练琴了,两人就静静坐在窗前品茶。
一切照常,但,好像也有什么不一样了。
“今日羊公子没来?”梅姊望向窗外,小小竹林庭院清静极了,没有那个老是随后跟来的斯文身影,她便随口问。
蓝小玉抿了抿嘴儿,啜口清茶,没答腔。
“听说羊公子求亲被拒,有没有这回事?”梅姊视线转到她脸上,搜寻似地仔细看着容颜正盛,如春花灿放的蓝小玉。“是兰姨为难,还是你真不想嫁他?小玉,你是怎么想的?”
蓝小玉还是不答,低眉敛目,只管喝茶。
“别闹脾气了,小玉。”梅姊回想这阵子以来小玉的态度,在羊大任面前老是不给人家好脸色的模样,她叹了口气,“你也二十一了,该为未来打算打算,羊大人对你一往情深,你可不要一时任性,就蹉跎了一段良缘。委屈若能求全,不妨——”
到这时,蓝小玉才抬起头来。一双澄澈美目望着梅姊,哪有一丁点使性子的痕迹呢?
“梅姊的意思,是劝我嫁羊公子?”她锐利反问,“可是,记得当年‘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句话,不就是您对我说的吗?而事隔多年之后,他还回头来找我,这就不算负心了,我该千谢万谢地感激他,可是这样?”
这会儿换梅姊不出声了。一向乖乖听她教导的小玉,这会儿口气神态都陡然变成大人似的,再也没有天真幼稚的娇憨。
“梅姊,你终其一生都在怨那个当年对你负心薄幸的读书人。看淡世情,心如止水,可也从没有忘记过。像你说过的,表面上的平静不过是逞强罢了,梅姊要逞强到何时呢?”
心事给说破,梅姊的脸色刷白,嘴唇微微颤抖。“小玉,你不懂——”
“是,我是不懂,为何你们都把我当作十六岁的小姑娘,老是要帮我决定该怎么做、该怎么想?”蓝小玉到这时才略略激动起来,“羊公子要娶我,盛情自然心领。但他只想独自解决兰姨出的难题,根本没有与我同心,我为何要嫁这样的男人?梅姊对我有多年教养之恩,却从不肯跟我多说身世之谜,当我无法接受吗?这样还要一直规劝我别使性子、别闹孩子脾气?永远阻挡着不让我长大的,正是你们!”
梅姊的眼前有些模糊,她颤巍巍地起身,本想走到窗前透口气,但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发抖,要紧紧握住桌缘,才没有跌倒。
还在担心她跌跌撞撞、走路都走不好时,没想到,她已经会飞了。是个大姑娘,而且,还早已长得又高又强,聪明利落,丝毫不让须眉。
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只能说,不愧她的出身。
那天大的秘密,应该,可以说出口了。
“梅姊,我已经二十一了。当初你这年纪时,是否早已生下我?”蓝小玉大胆说出了多年来禁忌的话题、不敢求证的假设。
要不然,两人容颜怎会如此酷似?要不然,梅姊为何自小就对她如此温柔呵护,细心教导,费尽苦心?
若两人不是母女——
梅姊眼眶红了,泪珠儿在滚动,强忍着不敢眨眼。却是不由自主泛起一朵笑花,苦中带甜,心酸中有些欣慰。
“是,你猜到了。我确实是在十七岁那年生下你。”她一笑,泪珠儿就流下来了。“当年我原也是黄莺楼的琴伎。父母早逝,无依无靠,有客人怜惜,便傻傻的信了。那人也是风度翩翩的读书人,我坚信他不过是怀才不遇,有一日一定会飞黄腾达,回来风风光光迎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