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梅姊自己当年梦碎,今日急切地希望由他们来圆。
“那人,他让你珠胎暗结之后,便始乱终弃,没有再回头吗?”蓝小玉把故事的结局猜了出来。
不料梅姊摇了摇头,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惨惨一笑,“我没有怀他的孩子。而他后来是回头了,却不是来娶我。”
“不是回来求亲?”蓝小玉没料到这样的曲折,诧异反问。
“自然不是。他是假意回来重叙旧情,却是灌醉了我,把我送给当时垂涎我美貌的另一个客人,只因……那纨裤子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对他的仕途……有诸多好处。”
蓝小玉霍然站了起来,怒意在她美丽眼眸中燃烧,脸儿一阵红一阵白。
如此猪狗不如的烂货,居然是蓝小玉的生父?她竟是这种人的骨肉?
“之后没过多久,我发现我怀了那纨裤子弟的孩子。”梅姊说了下去,再度打破了蓝小玉的假设。泪眼中,全是对蓝小玉的温柔怜惜。
“我几次想从黄莺楼的露台投河,却是舍不得腹中已经会踢会动的你。也亏得兰姨心好,愿意让我继续待在黄莺楼教琴,后来还帮着抚养你长大。是我一开始便与她说好了,不让你知道自己身世,省得未来夜长梦多。有时兰姨是现实爱钱了一点,但如果没有她,你我也都没有今日了,你可知道?”
原来她生父不是那可恶的读书人。那……究竟是谁?
“梅姊,我的生父是谁?”蓝小玉忍不住追问,“这么多年来,他为何没有回来相认?”
梅姊的泪眼弯了弯,笑得好惨淡。目光投向窗外,定定望着那片被山岚包围的小竹林。
“我生下你没多久,他便染病死了。终其一生,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她淡淡说:“他人虽纨裤,但对我是极好的。可惜我当年,爱错。”
爱得奋不顾身,终于换来粉身碎骨。斯文多情又有才华的男子,未必就是最好的归宿。一切,只在于真心。
真心相待才最可贵。其它,全是假的。
“我一路看着羊公子,相信对你确是真心。”梅姊说下去,“当年他没有能力,我自然不可能赞成;但今日的他——”
“梅姊,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蓝小玉摇摇头,打断了梅姊的话,“我真的不是使性子、闹脾气才不嫁他。只是,这会儿还不到时候。他有钱没错,但一定不够多,兰姨狮子大开口起来,可不是随便说说,那是足以让人倾家荡产的呀!”
看她如此胸有成竹,说起难题来也不烦恼的样子,这会儿,反而是梅姊要向她讨教了。
“不然,你有什么想法呢?打算怎么做,小玉?”
蓝小玉被这么一问,突然之间,有些忸怩。眼儿水汪汪地闪烁着,贝齿咬住红润的唇。
半晌,她才开口解释:“我这几年……早已存了不少银子与珠宝。客人的馈赠我都收下,也没有动用,这些加一加,少说也有五万两了。我是想,那个书呆子若乖乖来跟我商量,我就和他一起解决;若他还是死脑筋转不过来,那我就不理他,让他去头痛好了。”
毕竟是大姑娘家,就算情爱缠绵的曲子唱得出神入化,说到自己身上,还是说得满脸通红,又羞赧又忍不住要说的模样,分外可爱。
“所以,还是要嫁?嫁过去之后,也会好好相夫教子,以夫为天,安心当个贤内助?”
蓝小玉哼了一声,昔日娇憨的模样仿佛重现,“谁要以夫为天了?要是我真得拿出这几年的积蓄给他,那他可算是我买回来的,敢不好好对我、帮着孝顺我娘?”
这声“娘”晚了二十年,却无比顺口,梅姊听了,眼眶儿又红了。
为了她担足多年的心,如今眼前姑娘已经亭亭玉立,绝非为爱盲目的柔弱女子。遇到的也不是一心想飞黄腾达,白白读了满肚子书,心眼却狠毒又虚荣的读书人。
相似的人,不一定会发生相似的故事,结局也未必相同。一个人一种命,也许,小玉的命,就该注定如此——
泪眼微笑中,梅姊伸手轻轻顺过蓝小玉的发,无比怜爱。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
“本该放心的嘛,我何时让您操心过了?”撒娇的口吻一如以往,那个热情又直率的蓝小玉回来了。
或者该说,她没离开过,只是长大了。
第10章(1)
当然,在西山发生的一切,羊大任无从得知,当然也不知道蓝小玉的盘算与想法。他自从被她赶出来之后,每日食不下咽、寝不得眠,除了盘点自己财产之外,就是在思考,该怎么说服七王爷出面当他的媒人?
只要克服一切难题,风风光光前去迎娶,小玉一定会了解他的苦心,甘心下嫁的。毕竟,她已经是他的人——
想着她在自己怀里羞涩又甜蜜的模样,羊大任胸口就是一阵热。多少漫漫长夜的相思,都化成一股尖锐动力——他要娶她,要一辈子长相厮守,两人再也不要分离了。
当然他也不是昔日的年轻人,如今已经在商场、官场打滚过,整个谋略与手腕都不可同日而语了。
当然,被七王爷奚落痛骂一顿是免不了的。果然一上七王爷府,才说明来意,七王爷立刻炸起来!大声咆哮斥骂之际,羊大任不疾不徐,祭出了他的杀手锏。
“若七王爷愿意帮晚辈这个忙,明年适逢七王爷六十大寿,蔺县将会特制最上等的蔺纸,给王爷当寿礼。”
这招极为有效,七王爷闻言,立刻住口,一双虎眼半信半疑地打量着羊大任,“你说什么?”
“本县所出蔺纸已是全国闻名,一纸难求,七王爷应该知道。这次我一回去,便会责成县中工匠为七王爷特制洒金五色粉签。蔺县做的纸色白如绫,坚韧如帛,绝非一般南纸北纸可以比拟。宫里年年派礼部尚书来与我洽谈,我都没给这么好的纸,这次则是要为七王爷特制。您想想,七王爷府的书信手札流传出去,用这么上等的纸,多少人会羡慕!”
不愧是让蔺县振衰起敝的羊县令,推销起蔺纸来说得头头是道。七王爷就吃这一套,想着自己可以多么特殊、多么风光,也忍不住心痒了起来;这谢媒大礼可真诱人——
“何况这媒人大位,我可是第一个就来找七王爷,没跟金陵那边谈过。”羊大任继续乘胜追击,巧妙地把兰姨的刁难转化成助力,“事成的话,七王爷也面上有光,连我姊夫一家,都要佩服王爷的手腕。”
说的也是,七王爷到处干涉人家婚事,可没一桩成功过的。这一次作个方便媒人,虽然娶的是身分可议的青楼女子,但话说回来,羊大任出身也不是什么名门贵族,有什么配不上的?
打蛇打七寸,羊大任精准抓到了七王爷虚荣又爱出头的特点。眼看七王爷口风有些松动了,羊大任适时补上一句:“连聘礼也不用七王爷烦恼,我已经准备好了,兰姨要十万两——”
七王爷立刻脸又黑了,咬牙切齿打断他道:“你被狠狠敲了一笔大竹杠,还不自知?老实告诉你吧,跟黄莺楼的那人交手,我早有经验。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吸血鬼!给她发现了你这冤大头愿意拿钱出来,别说十万两,百万两她都敢要,不把你榨干是不会罢休的。你以为黄莺楼是谁出的钱?从我这儿,她狠狠敲走了地契房契,还陆续要了我整整五十万两银子!”
原来头号的冤大头在这里!多年来一桩公案终于见了光。早有传闻说兰姨本是大户人家的小妾,后来给休离之后,才在河边开了黄莺楼;那大户人家也真大户——赫然正是七王爷府!
也难怪兰姨说起七王爷,总有种难以言喻的恨意。她本该在七王爷府享福的,却沦落到送往迎来的青楼生涯——看来这一回,兰姨是借机在报复!
“王爷,当年为何休离兰姨?”羊大任忍不住追问。
七王爷挥了挥手,不耐烦道:“她当年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小小歌女,男人,不就是图个新鲜罢了?她贪财就算了,到后来居然还痴心妄想,打起当王爷夫人的主意。这种女子自然留不得,能用银子打发的便打发掉,有什么好多说的?”
他与小玉绝不是这样。羊大任在心里默默想着。小玉聪慧可爱、才华洋溢不说,对他,是纯粹的倾心喜爱。当年他没钱没势时,以及现在功成名就之际,小玉对他都是同一个态度,没当面骂他、闹脾气。
好不容易又能让她在自己面前使性子了,怎能功亏一篑?不惜代价,也要把她娶回家。
看着羊大任沉默不语,七王爷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当下冷笑道:“你以为你遇上的是千载难逢、洁身自爱的名伎?哼哼,天底下就有你们这些蠢货。当年我儿子就是中了一样的邪——”
“王爷,您的公子?”羊大任诧异极了。他听说过七王爷的长子很年轻就因病亡故,但除此之外,极少听七王爷主动提起这个儿子,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牵扯在内。
七王爷不肯多说,只是摇头,勉为其难地说:“算了算了,我就帮你这个忙,上黄莺楼去一趟。不过话先说在前头,我只尝试这一次,若不成功,你就给我死心,不许再纠缠下去。要不然让吸血鬼缠上了,一辈子没完没了。”
“多谢七王爷。”羊大任起身,长揖到地,深深谢过,“只要七王爷出马一定没问题的,那就有劳王爷了。”
***
三天之后,七王爷陪同羊大任,重新回到黄莺楼,登门拜访。
因为消息早已传到黄莺楼,所以里头可是开最豪华的花厅迎宾,来伺候的丫头们个个利落又贴心,极尽巴结之能事,伺候得客人无微不至。但整个厅内的气氛相当诡异,弥漫着山雨欲来的阴霾。
兰姨特别打扮过了,珠翠耀目,粉妆鲜丽,虽上了年纪,依然可以遥想当年的照人容光。她看着七王爷进来时,那脸上的表情又是得意,又是轻蔑,笑得几乎要合不拢嘴。
“王爷贵人踏贱地,真是黄莺楼的荣幸。”兰姨亲自为两位客人斟了酒,“一点薄酒不成敬意,两位大爷别客气,请用吧!”
七王爷满肚子不高兴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王爷别喝得这么急,慢慢喝吧,小心醉了,不好谈正事。”兰姨掩嘴轻笑,“今儿个来,是帮羊大人求亲来的?”
她把“求”那个字说得特别响亮,七王爷的脸更黑了。
风水轮流转,他真的有这么一天,要回来求她?兰姨脸上那股子得意啊,真是笔墨难以形容。就像是抓到老鼠的猫,不好好折磨一下,怎能出她多年来心头一股怨气?
“我说嘛,羊大人这等才情地位,要娶我们小玉,自然得让有头有脸的人出面说媒才是。没想到还真的请到了七王爷,愿意纡尊降贵到我们歌楼——”
“你这女人,废话没完没了。”七王爷按捺不住,虎着一张脸,粗声开骂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要什么条件尽管开出来,别再拐弯抹角了。”
“哎呀呀,这么凶做什么呢?我可没见过来求人的态度这么高傲!”兰姨掩嘴甜笑起来,笑容十分可怖。
眼看着还没开始谈,气氛就要整个搞僵掉,羊大任不慌不忙出声:“兰姨既然知道我们今日是来求亲的,那就好办了。照兰姨之前开出的条件,十万两的银票,我已经带来——”
“十万两?!你真要付这冤枉钱?”七王爷选在这时候又炸起来,转头怒骂羊大任:“我不是说了,别让她予取予求吗?让我出面说媒还不够?”
“不够,自然不够!”兰姨突然变脸,厉声道:“我不但要银子,要你亲自上门来求,还要你现在就跪在我跟前,为你多年前的负心道歉忏悔,求我原谅!”
“你做梦!”七王爷拍桌而起,“我就知道你是借题发挥,乘机为难。不过就是区区歌伎罢了,有什么了不起?沿河全是歌楼、妓院和酒家,姑娘到处都是,黄莺楼有什么好希罕的?羊大任,给我走!”
“哦,是吗?不希罕?”兰姨冷冷笑道:“难道七王爷忘了当年令公子雁永涛迷恋的,也正是我们黄莺楼的琴伎小梅?”
“那又如何?都是过去的蠢事,何必多提?”
兰姨可是等了多年才等到这个机会,她睥睨地望着七王爷,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那么王爷可知道,琴伎小梅曾生下一名女婴?”
没想到这句话让七王爷整个人僵住,宏亮流利的骂词也钝了,“你明明那时……告诉我说,那名琴伎小梅已经投河——”
“差一点儿就真投河了,是我救下来的。当年那名女婴也平安长大了,王爷不想看看长得像谁吗?她就是——”
连羊大任都震惊地望着兰姨,气氛正紧绷,谜底正要揭晓时一个沙哑的嗓音突然插进来,打断了兰姨的话。
“且慢,我有话说。”
门一开,现身的正是预先也收到消息的梅姊。她多年前哭坏的嗓子,此刻居然有镇场功效,一出声,花厅内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转头望向她。
随即,兰姨与七王爷同时爆出了疑问——
“你、你怎么来了?你想做什么?”兰姨大吃一惊。
“当年的事,你们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什么女婴不女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七王爷也怒吼起来。
羊大任望着一室混乱,头也隐隐的痛了起来。
自己只不过是要娶心爱的女子,怎么会被卷进这么错综复杂的局面里?每个人都有过去,也都有怨气,但这些全与他无关呀!
“梅姊,小玉她……”
羊大任还没问完,兰姨尖锐的嗓音就刺穿众人的耳朵,“梅儿,你告诉他,小玉是谁留的种?你快告诉他!”
“说!给我说清楚!那小玉可是我儿的骨肉?此刻又在何处?”
“不,她不是。”在排山倒海般的质问中,梅姊坚定地说:“小玉是我的女儿,即将要嫁给羊大人为妻。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身分。”
“你说什么……”
两老都傻了。
却有一个人笑了。那人,就是羊大任。
有梅姊这么一句话,他突然整个人醒了。一切纷扰纠葛,在那一瞬间,全成了无聊至极的小事。
小玉笑过他的读书人死脑筋,就这么开窍了。
何必执着一定要多风光迎娶?何必一定要所有人的同意与祝福?有的话当然最好,没有的话,难道要继续这样头痛下去?
他只是要娶小玉,就这么简单。再也不要分离,再也不想独自品尝相思的痛苦。而今日的他已经有能力,小玉也够坚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