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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出蓝田  第7页    作者:舒格

  此话一出,厅内一阵寂静,连根针掉下去都听得见。

  如此霸道蛮横口吻,还真只有王爷说得出口。

  “王爷老毛病又犯了。”半晌,还是兰姨打破沉寂,她掩嘴轻笑,“这世上仿佛没有您买不到的东西呢。”

  七王爷傲然道:“不是我,是银子。这世上没有银子买不到的东西。”

  “是吗?”兰姨的笑容越发灿烂,眼神却越发寒冷,“也许有一天,七王爷会大吃一惊,发现真有有钱也买不到的——”

  “废话少说,你到底收不收?要你一句话,能不能把事情处理好?”

  “那是当然。”兰姨老实不客气,要丫头过去把元宝们包好收下,一面灿笑道谢:“多谢七王爷赏赐,您老就别担心了,包准您高枕无忧便是。不过王爷,您忒小看我们黄莺楼了,五百两银子,顶多买个小丫头呢。”

  “这是什么意思?嫌少?”七王爷眼一眯,冷冷问。

  “自然不是,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兰姨好整以暇回答:“我想羊公子或七王爷可能有所误会,羊公子也许爱慕我们台柱小玉,不过呢,跟他常私下偷偷会面的,可是这个丫头——”

  她遥然一指,突然指向站在门口的碧青。

  碧青大惊失色,没想到兰姨早就知道自己帮忙传口信的事儿?!这下子该糟了,兰姨会怎么罚她?她一家人都靠她养的呀!

  只见她扑通一声跪下了,完全就是不打自招的心虚貌。七王爷看在眼底,心下迅速盘算了一番。

  买个丫头也不是大事,羊大任离开京城身边也得有人照料。何况这是他自己喜欢的,还私下跟人家幽会!可不能说他七王爷不够大方了,可是花了大笔银子帮羊大任这兔崽子达成心愿呢。

  “丫头就丫头,我买了。”

  兰姨又是掩嘴轻笑,“这可是我身边得力的丫头,不能让七王爷说买走就买走的。”

  “我知道了,再加三百两便是。别再讨价还价,八百两买一个丫头,最好是包山包海,什么都会做。叫她整理整理,过两天就跟着羊大任走吧。”

  说完,七王爷哼了一声,起身就走。好似到店家买一幅画或一个花瓶,买完了连声招呼也没打,掉头离去。

  从头到尾,他与兰姨的目光,都没有正面相对过。

  ***

  当这一切发生时,蓝小玉却浑然不觉。她只是一心一意等着羊大任,越等越是困惑,为何他一直不见踪影?连多次死活恳求拜托碧青出去打听,回来也都是一脸苦恼,吞吞吐吐,说是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

  而且,过了生日之后,兰姨和梅姊仿佛突然察觉到她是大姑娘了,对她的态度丕变。梅姊越发严格,说笑闲聊都少了,唱的曲子稍有不对、指法稍微马虎都不行,练琴练嗓的时间更长,像是巴不得要马上把所会的一切全教给蓝小玉似的。

  而兰姨就更奇怪了。表面上是没变,但蓝小玉却隐约觉得,兰姨惯常的笑脸有些不对劲。

  说不上哪儿不对,但她就是敏锐地察觉,那笑容并不是真心真意,反而像在盘算着什么似的,令她心生莫名畏惧。

  所以比起来,她还宁愿到梅姊这儿来。虽然梅姊态度永远淡淡的,可是至少她不作假虚伪,是真心为蓝小玉好。

  下午时分,蓝小玉又在梅姊这边练琴。琴声萧索,伴着外头滴答的春雨声,十分恼人,更显寂寥。她抬头往外看,蒙蒙雨势中,天空一片铅灰,正像少女此刻心境一般,沉甸甸。

  “叹什么气呢?”突然,梅姊淡问,“这首曲子不好练,静下心来多练几次就是了,别这么哀声叹气的。”

  蓝小玉索性收了手,随便一拨,一串紊乱乐音荡漾在小厅内。她闷闷地说:“梅姊,我不想练了。”

  梅姊笑了笑,“哪能说不想练就不练?这可不是在培养兴趣,你得靠这个吃饭的,没点本事在身上,你怎么当歌伎?不许任性。”

  蓝小玉听了,雪白的小脸更是垮下来,柳眉儿成了倒八字。像这样的话,梅姊以前是不会说的,最近却常常挂在口边,让人听了,觉得压力好大呀。

  以前,唱歌弹琴都是开心的事,这会儿慢慢的都变了。越发让她想逃开,逃到那个人身边。

  “我不是烦那个,而是在烦……有人,为何好久不见了?我想不通呀。”蓝小玉毕竟藏不住话,何况再忍下去,真是要闷坏了,她冲口而出。

  梅姊停了停,没有多问,片刻,琴声继续从帘幕后传出来,像是没听见蓝小玉的话似的。

  “别分心,再练一次。来,我陪你从头弹。”

  “梅姊,我真的不想练。”蓝小玉干脆站了起来,在小厅里焦躁踱步,走来走去,一面喃喃道:“他一定从金陵回来了,又已经考完,为何……没消息呢?我又没法子出去找他——”

  “男人不用你找,他们想找你时,打断了腿也会爬来。不想见你时,你就算跪在面前,他们也能视若无睹的跨过去。”梅姊还是淡淡的说。

  蓝小玉诧异地停步,回首,直望着梅姊的方向。

  毕竟不是笨孩子,她反问道:“梅姊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在告诉我羊公子不会来了吗?”

  第5章(2)

  梅姊又不晌了。她的琴声也停下,只剩洞开的窗外淅沥的雨声。

  “他跟我说好的,从金陵回来、考上了之后,就回来找我!”蓝小玉豁出去了,像是要说服梅姊、又像要说服自己似的大声说:“羊公子不是一般纨裤子弟,他是认真的、老实的、有学问的读书人!他不会说谎!”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话你听过吗?”梅姊轻轻说,语气中带着难言的苦涩,“把现在的心情记清楚,往后弹琴时,把这样的情感放进去,你一定能——”

  “我才不要弹什么琴了呢!”蓝小玉不肯听完,顿足嚷了起来,“他不会骗我的!他不会!”

  “怕是你自己骗自己吧。”梅姊见她执迷不悟,知道不下猛药不行了。她也站了起来,先是往外看了一会儿,然后淡淡道:“你过来,到这边来看。”

  蓝小玉半信半疑地走过去。梅姊的套间是在楼上的转角,最僻静的角落,还临着河,视野极好,但此刻外头雾茫茫的,能看到什么呢?

  她乖乖走到了露台上,如毛的雨丝打在她脸上。先是漫无目的地四下看看之后,正不解时,梅姊又开口了。

  “你看看胡同口。”

  说到胡同口,蓝小玉心跳猛地乱了谱。原来……梅姊这儿是看得见的。那她先前跟羊大任的幽会……不就……还来不及脸红,她便眼尖发现,那个熟悉的蓝色长衫身影,正在胡同口的大树旁徘徊。

  蓝小玉立刻攀住了栏杆,眼睛都直了!

  那、那不就是羊公子吗?他……可是在等她?为何碧青没有提起?

  下一刻,蓝小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细雨中的情景却清清楚楚:一个窈窕的身影奔向羊大任,还撑着一把伞,伞下两人靠得好近好近,喁喁诉情,难分难舍的样子。

  蓝小玉觉得自己仿佛灵魂出了窍,飘在半空中,冷冷看着这一切。伞下的女子本该是她,但那分明不是她。

  那是碧青,她情同姊妹、一直冒着被责罚的危险帮他们传话的碧青。

  传着传着,竟然传成了这样。

  “看清楚了没有?他天天在那儿跟丫头幽会,不只跟你。”梅姊的嗓音仿佛鬼魅,在她身后幽幽响起。“人家已经让七王爷带着银子来过了,整整八百两,买走了碧青。他考过了春关,分发回蔺县去当县太爷了,即日就要起程,需要人照料生活起居。”

  “他——”她蓦然哑了。

  “若是随他去了,要烧饭洗衣伺候他之外,将来还要委屈做小,伺候他的正妻;你连鸡都没杀过,一双手只弹过琴。他也算有良心的,没有缠着你,要你真的去了,怕是到半路就哭着要回头了吧。”

  一字一句,说得合情合理,却又像是烙铁一样烙在她心口。

  但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她双眼眼底的灼烫。她死命瞪大了双眼,无法移开目光,无法动弹,无法——

  “你这个傻孩子。”梅姊的语气这才转为悲悯爱怜,“看清楚了也好,就痛这么一次,好好认清男人;痛过这一回,你就会长大了。”

  蓝小玉不声不响,像是连呼吸都没了气。她慢慢的,慢慢的回头。

  突地,一阵强劲河风吹过,把层层香云纱做的帘幕吹开一角。梅姊太过关心蓝小玉,一时闪避不及,瞬间与她面对面,看得一清二楚!

  蓝小玉像是突地听到一声闷雷巨响。因为她看见一张与她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岁月痕迹的脸,简直就像在照镜子!

  “梅姊——”

  眼前一黑,她再也承受不了。紧紧抓着栏杆的小手慢慢松开,身子软倒在露台上,再也听不见、看不到了。

  ***

  小玉病了。

  黄莺楼的金嗓子挂病号要休养,让京城多少公子哥儿怅然若失,慰问的补品、礼物轮番送上来,堆得小花厅都满满的,令人目不暇给。

  但众人的关心,蓝小玉却没有接收到,因为她真的病了,病得昏昏沉沉。找大夫来看过,都说是淋了雨、受了风寒,只要服两帖药、休养两天就好了。可是没想到,两天之后又两天,蓝小玉的病还是没起色。

  哪有寻常风寒拖这么久的呢?慢慢的,谣言开始四起:有说她是重病的,也有说她其实是中邪的,还有人猜测,根本就是装病,只是兰姨要藉此提高她的价钱的手段而已。

  纷纷扰扰的流言,全都被羊大任听在耳中。无论如何,他还是担心她。

  虽然他的心都碎了。

  自己上门去,让兰姨给了个老大的钉子碰回来;请碧青姑娘私下传话,想见小玉一面,求了几次,都只等到碧青一脸抱歉地来回说没法子,小玉最近唱歌练琴、招呼客人很忙;等姊夫等不来,请托了七王爷出面,七王爷心不甘情不愿的去了,回来之后又把他叫去痛骂了一顿,说是羊大任瞎了眼,看上了见钱眼开的歌女,居然一见面就要钱,把银子都收去了,还嫌少。

  羊大任不相信。他坚定地认为,一切都是兰姨从中阻挠。小玉绝对不会贪图银子的,她知道他穷,还是说要等他,愿意跟他厮守。

  眼看着要往蔺县上任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就要离开京城了,又听到了蓝小玉生病的传闻,羊大任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见小玉姑娘一面。”他又在胡同口等到了出门要上市集买东西的碧青,诚心请求着。这阵子也多亏碧青好心,他才能得知小玉的状况,要不然,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碧青脸上的表情又是心疼,又是无奈。羊公子……真的还是不死心呀,一点也不像兰姨说的,几天之后就会知难而退、忘了小玉了。

  如此深情男子,又斯文又有书卷气,毫无纨裤气息。唯一的致命缺点,就是没有钱。碧青望着他恳切的俊脸,心底百感交集。她虽是被兰姨卖掉的,至今也还瞒着羊公子,可是,在幽微私心中,她是愿意跟着他走的。

  终于,她下定决心地说:“好吧,羊公子,我就帮你这最后一回。不过,羊公子也要答应碧青一件事。”

  “碧青姑娘尽管说,我一定做到。”

  “那就是……以后不管发生什么,请羊公子都别怪罪碧青,可以吗?”

  羊大任很是诧异,“碧青姑娘帮了我这么多忙,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怪罪呢?”

  碧青笑笑,“那就好,有羊公子这句话就成了。不过今儿个太晚了,没时间准备,明日的话——”

  果然明日,羊大任真的在碧青的帮忙下,一大早装扮成了来送礼的小厮,由后门进了黄莺楼。一路有她带领,顺利上了楼,来到蓝小玉的套间外头。

  蓝小玉已经起身了,披着外衣,正在小厅临窗的长榻上懒坐,面前摆着一张琴,旁边还有摊开的琴谱,却没有要弹的样子。四周很静,没人敢吵她。

  她犹有病容,本来丰润的脸蛋消瘦了,成了瓜子脸,一双眼睛更大了,黑墨墨的深不见底,看着人的时候,好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而她自己却始终有点恍惚,不像是真正看见人的样子。

  羊大任已经走到她面前了,激动得双手都微微发抖。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儿,如今终于见着面了,她却只是静静看着他。

  “小玉——”

  蓝小玉有些呆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边的碧青。眼眸这才闪了闪,长睫随即垂下,像是弱不胜力的样子。

  她真的好娇弱,好像画像一样,风一吹就要飘走了。她咳了几声,嗓音略略喑哑,果然是无法唱曲,只能休养。

  “羊公子……要起程了吗?我听……碧青说了。”她开了口,竟是如此生疏又见外的口吻,竟是在告别,毫无留恋似的。“请恕小玉病弱,无法……为公子送行。”

  羊大任的心,仿佛给刀在割,一下一下,缓慢的速度正配合蓝小玉说话的节奏,越割越深。

  今日一见,竟是如此残酷。他亲眼确认了他们之间的不可能。

  她是养在金丝笼里的娇贵黄莺,略有风寒,便病得如此虚弱。这房间够温暖、舒适,旁边还温着一小盅燕窝粥等她喝。身上披着金丝棉的外衣,桌前摆的古琴价值更是连城。

  若真不顾一切,带着她到什么都没有、穷乡僻壤的蔺县去,他辛苦就算了,小玉姑娘哪里承受得住?这真的是他要的吗?

  他是不是不自量力了?每个人都这么说,软的硬的都是要他死心。

  “我……确是要离开京城了。想说走之前……一定……要见姑娘一面。”

  说话时,胸口扯动的疼痛,为何越来越猛烈?羊大任这辈子还没吃过这种苦,他一口气都快换不过来,要窒息了。

  蓝小玉点了点头,又默默看了他一眼,等了等,等不到他继续开口,遂淡道:“那么,公子保重。”

  就这样吗?短暂的甜蜜,昔日的誓言,竟然像是烟消云散,不,像从没发生过,到头来,还是要分别。

  分别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还在眼前,彼此之间却像是隔了千丈深的鸿沟,再也无法跨越,永远不能弥补了。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还是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羊大任的嗓音也哑了,“小玉姑娘,我……”

  一直守在门口的碧青,此刻急急低声警告:“羊公子,您该走了,我听到有人过来的声响——”

  他还舍不得,双眼贪恋地在她惨白的病容上流连。而她,却始终不再抬起眼来,仿佛累极了,随时都会入睡、坠入梦乡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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