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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出蓝田  第8页    作者:舒格

  蓝小玉是真的像在发梦。她这阵子吃了大夫开的药帖之后,成日都昏昏沉沉的,不大分得清楚梦境与清醒的差别。

  就像看到羊大任和碧青一起在眼前出现时,居然也没有太心痛;他对她说话的模样还是那么斯文温柔。他对碧青,也是这样吗?他对别的姑娘呢?

  好累呀,她不要再想了。不想,就不会心痛,也不会流泪。她只想闭起眼好好睡一觉,也许,可以在梦里见到那个带着腼觍微笑的英俊男子。

  她真的在长榻上躺下了。闭上眼,脑袋里模模糊糊的,耳边似乎有人在说着什么,她也听不真切。

  随即,脚步声远去了,终至消失。

  翻了个身,她的年少,她初初尝到的情爱甜蜜,连同她的影子,在梦中都随着羊大任而去。

  从此,她成了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第6章(1)

  河边的垂杨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岁月如流,五年就这样过去了。

  黄莺楼这几年来越发兴旺,门面都改建了几次,更加金碧辉煌,这都是靠着台柱蓝小玉赚进的大把银子;人家目前可是京城第一歌伎,绝伦美貌加上精湛的歌艺琴技,风靡了整个京城。

  蓝小玉最特殊的一点,是她的淡然气质。管你王公贵人、贩夫走卒,上门的客人都一视同仁,花再多的银子也未必能换来佳人一笑。奇怪的是,她这样淡漠的态度,反而让爱慕者为之疯狂,每个人都想博得她的另眼看待,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散尽家财也不心疼。

  “小玉,累了吧?来喝点莲子羹,特地为你炖的。你喜欢蜜露,这上头可是加了董公子前两日送来的宫方蜜露,快尝尝看喜不喜欢。”

  “谢谢兰姨。”她淡淡应了,接过瓷碗。

  不只对待裙下之臣,就算对待黄莺楼的众人,蓝小玉也是这样的态度。有礼温和,但疏离淡然,再也没人看她发过脾气、使过性子。

  那个娇憨天真的小玉,似乎在五年前一场缠绵经月的风寒重病之后,突然消失了。她一夕之间长大,简直……像是第二个梅姊。

  梅姊不住在黄莺楼了。几年前便已迁居到西山山腰的佛寺,深居简出,专心礼佛。久而久之,黄莺楼的众人都渐渐淡忘了这个人。

  蓝小玉自然是不可能忘的。但她绝口不提也不问,像是从来没有梅姊这个琴师似的。

  “若是真的很累了的话,就休息吧。”兰姨体贴地对蓝小玉说:“晚一点的客人就让云彤去招呼——”

  蓝小玉弯了弯嘴角。这表面上是体贴,但实际上她很清楚,代表着晚一点的客人并不重要;要是贵客临门,兰姨才不会这么说呢。

  在兰姨的眼中,只有银子最要紧,只要蓝小玉一天能帮黄莺楼赚进大笔银子,兰姨就会像这般客气又殷勤地捧着她一天。

  “没事的,我先梳个头、匀个妆,一会儿就下去。”她淡淡说。

  兰姨满意地离开了,留下她一个人在窗前独坐。这儿本来是梅姊的套间,梅姊走了之后,蓝小玉就搬了进来。她常常开了窗对着河景沉思,一坐就是一个时辰,仿佛一幅画似的。

  后头有轻微声响,一个丫头提着镜箱过来,熟练地打开架好,摆出了胭脂水粉要帮蓝小玉匀妆、梳头。

  “不用了,让我坐一会儿吧。”她轻轻说。

  她确实不用整妆,脸蛋五官天然粉雕玉琢,美得惊人;一匹黑缎般的长发盘得漂漂亮亮,一丝不乱。丫头轻轻叹了口气,把粉扑子又收回镜箱。

  “叹什么气呢?”蓝小玉看了一眼丫头,自言自语般地说:“我还得下去唱曲儿、陪喝酒、陪笑好几个时辰呢,我都没叹气了,紫音,你叹什么?”

  丫头紫音比了几个手势,要她如果累了就别下楼。蓝小玉嫣然一笑。

  “我说了没事就是没事。只不过有时觉得,丫头的命还比我好一点——”

  这个丫头其实是哑的,她更急促地比了几个手势。

  “是,我吃好用好,全城的人都捧着我,我该知足了。”她淡淡说。慵懒起身,指点丫头:“帮我把琴备好,我就下去了。等会儿是什么客人?”

  丫头板起脸,做出捋胡子的样子,左手掌一摊,好似在看一本书。

  “老头子吗?那轻松多了,他们爱听文诌诌的,说不准还自己填了词要我唱,很好打发的。”蓝小玉轻笑。

  不论词填得多坏,她永远欣然接受,反正配上她的琴艺,用她的金嗓子一唱,再糟的词听起来都有如天籁。至于内容写得如何缠绵悱恻、大诉衷情、赞美仰慕,她从来没看进去过。

  唱的是风花雪月,但她早已跳脱,从不往心里去了。

  下了楼,远远就听见待客花厅里那爽朗的谈笑声。显然酒过三巡,客人们都有些醉意了。

  她略略提起裙摆,跨进厅里——

  众人抬起头,谈笑声骤然停了,全都屏息看着貌美绝伦的她出场。蓝小玉已经很习惯,自在娉婷地走了进去。

  “公子们万福。”她优雅行了个礼,一一向客人们招呼:“刘尚书、柳大人、秦大人、程公子——”

  “真是美!”

  “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不绝口地盛赞起来。

  “普天之下,也只有京城方有如此名花,我说的没错吧?”熟客程公子炫耀似地猛拍他身旁一名年轻男子的肩,一面热心地对蓝小玉介绍道:“这位是刚回京城复命的羊公子,他在穷乡僻壤待了四、五年,今儿个特地带他来见见世面!”

  沉静的美丽黑眸望向他,淡红的樱唇一弯,“羊公子,幸会了。”

  ***

  那个人是小玉,可也不是小玉了。

  多年不见,她出落得越发美貌,唱起曲儿来,还是犹如天籁。该强的地方动人心魄,该弱的地方虽如游丝,字字清楚;转折、停顿全恰到好处,琴技更是出神入化,不愧是京城第一歌伎。听她表演一回,仿佛吃了仙丹妙药,全身舒畅。

  可是……以前那股子甜得醉人的娇俏味道全没了,而是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高妙技法,震撼人心。

  羊大任静静坐在角落聆听。虽然她就在眼前,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一般。久别重逢,她连眉儿都没有挑一下,就像陌生人似的。

  厅内热闹极了,全是朝廷里年轻的官员,还不算是大富大贵,但是个个意气风发,在美人儿面前更是力图表现,高谈阔论。

  照说羊大任很容易就会被忽略的,但话不多的他,却俨然是众人的中心,今儿个也是特地为他接风来的。

  “真不容易……”

  “五年就让蔺县起死回生……”

  “听说蔺县现在掌握了前线所有军服、铺盖原料供应——”

  “钱可赚得多了,还是独占,真行——”

  漫无边际的赞美在厅里飘荡,配上美酒佳肴,很快的,这些青年才俊个个都已微醺。

  而羊大任依然微笑着一一从容应对,不卑不亢。和当年那个带点傻气的书呆子,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但蓝小玉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她依然解语花一般地闲闲抚琴轻唱,不打扰爷儿们大声谈笑,却又让人觉得舒服极了。

  终于,客人们一个个醉了,让随从、家仆等人接走,夜也渐深了。

  蓝小玉今夜工作完毕,垂着眼眸正要起身离去时,突地,被一个低沉却温和的嗓音给叫住。

  羊大任没有离开,他缓步走到她面前。

  “小玉姑娘,请留步。”

  闻言,她只有长睫颤了颤。

  他有这么高大吗?蓝小玉恍惚想着。五官自是没有什么改变,但他的肤色黝黑了些,肩似乎宽了,深色长衫底下,胸膛、手臂都粗壮了不少。

  当年的他还是青年,此刻的他已经是个成熟男子。本来俊秀斯文的轮廓更深刻了,一双浓眉下,眼神却还是很温柔,定定看着她。

  突然之间,花厅里的人已经走得干干净净,连丫头都不见踪影。

  “羊公子还没走吗?”蓝小玉轻问道:“可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当。”他笑了笑,“只是想问问,小玉姑娘可否赏脸,坐下来陪我喝杯酒,叙叙旧?”

  他今晚喝得还不够多吗?蓝小玉瞟他一眼。只见他眼神极清醒澄澈,毫无醉意,哪像是喝了一晚上酒的样子?

  不知为何,“叙旧”这个说法,让她眼眸闪了闪,嘴角又弯起了一抹淡淡的,耐人寻味的笑意。

  她是何时变成这样的?笑都不是在真笑,只是弯了弯嘴儿而已。

  芳唇微启,吐出如银铃般的字句:“羊公子不在京城,也许有所不知,小玉只献唱,不喝酒的。如果羊公子真的要人陪,我请兰姨安排——”

  “不,我只想跟你聊聊。”他凝视着她玉雕般的小脸,坚定道。

  又是一阵凝滞。蓝小玉终于抬起眼,正面迎视他灼然的目光。

  要叙旧?要喝酒?

  “要我陪,可要一百两银子一杯酒,公子出得起吗?”

  如此优美的嗓音,语调像唱歌一样,说出的挑衅话语却像箭一样伤人,深深刺进羊大任胸他硬是撑住,微微一笑。“一百两是吗?好的。”

  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只见羊大任静静地从衣襟里拿出银子——还不是碎银,而是一锭货真价实的银元宝,大约就是一百两左右——搁在桌上。

  “请坐吧,小玉姑娘。”他甚至亲手帮她斟好了酒,搁在她面前。

  蓝小玉僵了僵。但话已经说出口,骑虎难下,她也只好重新坐下。

  第6章(2)

  说是要叙旧,两人却是对坐无语。油灯的灯芯跳动着,把他们的身影投在墙上,摇摇晃晃。

  终于,羊大任开口了。

  “好久没上京城,都忘了这儿有多繁华了,挺不习惯的。”他笑笑说。

  “嗯。”

  “黄莺楼生意挺不错吧?门面越发豪华了。”

  她缓缓颔首。

  “兰姨可好?今晚还没见到她,还是一样容光照人吗?”

  “托福。”

  “而说到容光……”他端起了酒杯,从杯子上缘看着她,含笑说:“小玉姑娘多年不见,出落得越来越美了。”

  “谢谢羊公子。”她浅笑谢过。

  照理说她实在也该开口寒暄两句,问问他这几年近况如何,但是蓝小玉却没有开口,始终只静静盯着面前杯子里琥珀色的酒液。

  以前那个有双灵动美眸、未语先笑、叽叽呱呱的小姑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前这个美得惊人,却也矜持疏离的京城名伎。

  对她冷然态度,羊大任也不以为意,端起酒杯示意要她一起喝,自己也轻啜了一口,优闲问道:“美是真美,不过……唱的曲儿,怎么退步了呢?”

  完全没料到他会来这么一记回马枪,蓝小玉罕见的一惊。随即,更罕见的怒意莫名其妙地涌上心头。

  他凭什么这么说?他以为他是谁?何况,他懂什么?京城第一歌伎的称号可非浪得虚名,她这几年来专注练艺,从无一天荒废——

  等等,可别中了他的计。他一定是故意说这种话来激怒她的。她蓝小玉可不是昔日的天真小姑娘了。

  所以当下只是嫣然一笑,放下只轻碰了唇一下的酒杯,翩然起身。“是这样吗?多谢羊公子指教。看来小玉真该回去好好反省,多练练琴才是。”

  “我是说——”

  她不再听他多说,莲步轻移,径自往厅门走。门一开,把在外头等着要进来收拾的丫头给吓了一跳。

  “白蓉,你们招呼羊公子吧,我先上楼去了。”

  丫头们对蓝小玉的行径早已习惯,一经交代,便赶忙进来准备招呼客人。

  厅里只剩下羊公子一人了。人家可是当红的年轻地方官,居然独自坐在花厅里,而且——

  “羊公子!怎么在喝残酒呢?”丫头大惊失色,连忙要来收拾,“连茶也冷了……要用什么点心?要不要吃点东西——”

  “没关系的,我就走了,不用忙。”

  话虽这样说,羊大任还是怡然端坐,没急着走。

  长臂伸了过去,把不属于他的那杯、只碰了碰柔软芳唇的酒杯给拿过来。

  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

  回到他在京里的住处——是吏部早已帮他安排好的——都已经过了一更,夜深人静了,但府里还没有熄灯,有人在等他回来。

  果然,小厮在门口迎接,提着灯笼帮他照路。穿过前院,走上长廊,便见一个身形窈窕,腰腹之间却有些圆润的女子身影迎了上来。

  “碧青,你还没睡?”羊大任一见,便温和地责备道:“不是说了要你别等门吗?都怀着身孕了,还刚从蔺县一路长途奔波进京,怎么不多休息?”

  来的可不就是当年随他南下的碧青。此刻已经有着四个月的身孕,还坚持要随他一道回来。

  只见她已做妇人打扮,一脸关切地问:“大人去了黄莺楼吗?见到……见到小玉姑娘没有?”

  羊大任笑了笑,点头。

  “那她现在可好?是胖了,瘦了?还是一样好看吗?”碧青急急问:“你们见了面……可有好好叙旧?”

  “叙旧是有的。”羊大任只简单回答,“小玉现在是京城第一名伎了,黄莺楼又大又气派,下回你也回去看看吧。”

  碧青听了,脸色黯淡下来。

  “可是……碧青,没脸回去见小玉姑娘。当年……”

  当年,七王爷、兰姨连同碧青自己,连手让他多了个丫头随行。而羊大任是答应了碧青的,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真的没有生气。

  岁月果真如流,一下子就五年过去了。

  “当年,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小玉不会放在心上的。”

  碧青半信半疑,“真的吗?大人,是她这么说的?”

  自然不是,不过大概八九不离十。回想蓝小玉今夜突然见着了他,却自始至终那个水波不惊、犹如老僧入定的模样,羊大任在心里暗自想着,她大概连他都不放在心上了,又怎么会在乎当年碧青做了什么?

  虽然早有准备,但此刻,心底还是突然一抽。

  他设想过他们重遇的景况,猜想过她会有怎样的反应:也许怨恨、也许愤怒、也许有责备、有眼泪、也许会叫他滚得远远的,再也别出现……

  就不是那个暮气沉沉的平静淡漠样。那样的态度,伤人最深。

  但是,他只对碧青安抚道:“没事的,你快去休息吧。”

  毕竟他也不是昔日那个什么都说出口的少年读书人了。不管有什么心事、有什么烦恼,表面上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众人一开始都以为他不过是个读书人,年纪又轻,铁定是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偏偏又眼高手低,选了蔺县去当官。蔺县不过就是个穷苦地方,多年前水患之后,壮汉、年轻人大多都到外地去了,还有山贼流窜,根本可算是不毛之地,当官的没人想去那儿。

  没想到,在这个年轻书生县令到任之后,短短几年内,研发了以蔺草混织的布料,又轻又暖又坚固,比起金丝棉、皮革等价昂又笨重的材质来说,实惠又实用,军队、旅商、乃至于贩夫走卒,莫不争相选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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