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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出蓝田  第9页    作者:舒格

  还有,蔺县出产的蔺纸也成了抢手货,纸张坚韧又漂亮,写起字来圆润光滑,又不易褪色,连宫里各处都大量订购,一时之间洛阳纸贵,供不应求。

  偏偏这些全都要靠蔺县出产的特殊蔺草,以及生长在蔺县的人们巧手编织制造。这一切,还恰恰好都掌握在那个看似斯文的羊县令手上。

  而羊大任也真厉害,不管是有再艰难的困境、再大的买卖、再多的繁琐事儿在脑子里绕,他永远微笑以对,客客气气,从从容容的解决难题。

  “大人,碧青只要想到小玉姑娘,就睡不好、吃不下,又怎么能放心?”碧青苦恼地说着,眼眶儿也红了。“她也都二十一了,还没有归宿,依然待在黄莺楼,这怎么成呢?下半辈子做什么打算——”

  羊大任啼笑皆非,“小玉姑娘赚的银子,可能三辈子都花不完,你担心什么?何况我不是说了吗,她看起来挺好的。你就别再烦了,多操心你肚子里的孩子才是。”

  碧青把手轻按在腹部,算是听进去了。不过她还是抬起头,满怀希望的对羊大任说:“大人,您会再去黄莺楼看小玉吧?会吧?”

  羊大任但笑不语。

  好不容易劝走了忧心忡忡的孕妇,羊大任独自回到房中,只见下人们手脚麻利,寝房、铺盖都已经整理好了。他随身带的衣物、书箱也都摆得整整齐齐的,套间外头连着书房,架上的书、桌上的文房四宝都齐备。

  他缓缓走了过去。大掌探出,在桌巾上轻轻抚过。

  几年来事必躬亲,让他的手不再像是读书人般的白净,粗硬了不少之外,还结了茧。抚过桌巾时,还稍稍磨勾起上头已经有些褪色的精绣花样。

  这桌巾,也有不少年了。羊大人的随从都知道,书房里一定要铺上这张桌巾,就算已经洗得有些陈旧了,也一样。连出远门也要带着。

  桌巾来历没有人知道,就连伺候羊大人生活起居多年的碧青也不懂。羊大人是很和气的,有问必答,毫无架子,但要是有人好奇问起这件事的话,他总是笑着不多说。

  羊大任凭窗伫立,一阵清凉夜风拂过。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河边,天籁般美妙的歌声随风而来,洗涤了他烦躁茫然的心情。

  但睁开眼,往日欢笑甜蜜便烟消云散,他又回到当下,黑夜里,孤零零的一个人。多少个夜都是这样度过,如今——

  如今,他回来了。

  第7章

  僻静的西山后山腰,浓荫参天。下午时分,一阵阵优美轻柔琴声犹如行云流水般流泻,回荡在山间。

  “小玉,你怎么了?”琴音突然中止,梅姊有些沙哑的嗓音诧异在问。

  蓝小玉也从琴弦中抬起头,不解反问:“什么?”

  “你的琴音不大对劲。发生了什么事吗?”梅姊问。

  这几年来,蓝小玉的琴弹得出神入化,乐音间该激越就激越,该低回就低回,从不出错。

  但今日下午,她连续奏错了几个小地方,自己却浑然不觉。

  蓝小玉弯了弯嘴角,“是吗?也许没练熟吧,我再弹一次。”竟是完全不答梅姊的问题,径自低头,重新抚弦弹奏了起来。

  以前的她可是一点儿心事也藏不住,什么话都要说出来的;不过现在可不一样了。就算心里有事,表面一点也看不出来,永远淡淡的,让所有人都有些忌惮,不敢随意乱问。

  但梅姊关系不同。她就像在看镜子,小玉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像是在看自己当年的模样。

  如今她果然看见了一个长大的小玉,不动心、不动情,百毒不侵,别说被男人骗了,这些年来疯狂追捧的裙下之臣们,大概连进她的眼里都没有过,更遑论进到她心底。

  “真的没事吗?不想跟梅姊说说?”梅姊望着她低眉敛目抚琴的模样,温和地问。

  “没事。可能有些心急吧,毕竟一个月才来看梅姊一次,能请梅姊指点的机会不多,得好好把握才是。”蓝小玉柔顺回答。

  “哦?”梅姊笑了,“不是因为怕被人追到这儿来?”

  听她这么一说,蓝小玉原本流畅拨弄琴弦的手指一抖,铮的一声,琴弦给绷断了。

  “梅姊在说什么,小玉不懂呢。”她装傻。

  事实是,这阵子以来,羊大任堪称神出鬼没:有时在黄莺楼捧场,有时,她被重金聘去表演唱曲时,他也会在席间出现;而有时,就像今日,明明是她休息的日子,照例到西山来看梅姊,但都出了城了,她还是心神不宁,老觉得有人会突然现身。

  “他已经来了。”早已听见动静的梅姊起身,过去亲手把窗户推得更开。

  只见安静而离世的小庵外头是修竹环绕的小院,连篱笆都没有。这会儿望出去,竹林里有个修长英挺的身影闲立,他背着手像在欣赏风景,又像在聆听乐音似的。

  蓝小玉心头一震,美目圆睁。他跟踪她?到底想做什么?

  “羊公子,请进来坐吧。”出乎意料之外,梅姊居然扬声邀请他。

  羊大任转身,英俊的脸上有着淡淡笑意。在他的凝视下,蓝小玉别开了头。

  “不用了,谢谢。我在这儿欣赏就很好。”他悠然道:“琴音与山水之音相结合,果然才是天籁。”

  看他那么从容的模样,蓝小玉却觉一阵无名火烧起。

  这算什么呢?他对她似乎又有兴趣了。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当她还是那个天真单纯的蠢姑娘吗?

  他爱捧着银子到黄莺楼撒,那是无任欢迎,但连她到西山来想静一静都要打扰,这客人也太讨厌了。

  当下她冷着小脸,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乐谱、古琴。

  “要走了吗?不留下来吃饭?”梅姊诧异问道,“怎么了?是因为羊公子打扰到你练琴吗?请他离开就是了——”

  “自然不是。西山这么大,谁爱来都可以来,我哪管得着呢?”蓝小玉深呼吸一口,重新找回淡然无谓的表情,“梅姊应该知道,客人们说什么、做什么,小玉是不在乎的,只想静心把自己的琴练好、把曲唱好就是。”

  没想到梅姊缓缓摇头,“这不是静心,这只是在逃避。”

  一句话说得蓝小玉心惊,又暗暗不服气起来。

  “若真的视他如常,就不会刻意冷淡,只当一般客人应对了,不是吗?”梅姊是看着她长大的,加上两人情分不同,自然苦口婆心:“你仔细想想,这些年来,除了他——”

  蓝小玉突然打断她的话,一双向来沉静的美眸此刻闪烁着莫名的怒意,口气却是刻意压抑,“小玉真是疏忽了,多谢梅姊指点。”

  这分明是要赌气,梅姊有些急了,“我的意思是——”

  但蓝小玉已经垂下眼帘,挂上那淡然无谓的面具,像是心门也关上了,这一回关得更密、更严,把一切都挡拒在门外。

  就是这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模样,让梅姊始终无法跟她深谈。关于羊大任,关于他们之间的连结,关于多年来的秘密——

  挫败地叹口气,梅姊眼光不由自主投向外头竹林里,斯文却英挺的身影。

  他……能不能改变这一切呢?

  ***

  羊大任倒是不大介意她的冷淡,若即若离的跟在她身边,陪她走下山。一路上也不多说,静静的走着,两人之间,只有沙沙脚步声。

  到了山下,羊大任的马车已经在等候。他温声邀请:“小玉姑娘,让我送你一程吧。”

  要送就送,就当他是个偶遇的客人好了,没必要给他特殊脸色看。蓝小玉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上车。

  结果一上车,她就有些后悔。搭过不少达官贵人派来接送她的车辆,里头都很宽敞,也都是她一个人坐;但这辆马车里头并不大,加上还有人就坐在她对面,不小心点,膝盖都会碰在一起。

  蓝小玉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粉脸上毫无表情。羊大任一上车,见她那个老僧入定的样子,就忍不住笑了。

  “车子小了一点,请姑娘别介意。”他嘴上虽在致歉,语气也无比真挚,但是一上车就故意坐得离她颇近,近得她都可以闻到他身上气息。那是一种特殊的,青草般的味道,好像慢慢走近了草原——

  “坐得可舒服?要不要帮你拿琴?”见她一直抱着那张古琴,羊大任体贴地问,一面舒服地伸长了腿——还一直“不小心”碰到她。

  “好呀,谢谢公子。”蓝小玉面无表情地把琴推过去——也“不小心”推得太用力,换来一声闷哼。

  然后,因为实在被他好整以暇的态度、眼眸里闪烁的笑意给气到,她抱歉道:“撞着公子了吗?真对不住,这车比我常搭的,像柳大人、赵公子的车都小,我不大习惯。”

  羊大任安静了,墨黑的眼眸锁定她。

  “你常搭柳大人、赵公子的车?”他静静问。

  “是呀。”她弯了弯嘴角,“小玉幸运,客人们都像羊公子这么体贴。”

  轰!羊大任像是看见了蔺草收割后,把不堪使用的碎茎枯叶聚集起来焚烧的情景,一把火熊熊烧起。

  这火,是酸的。

  “是吗?他们的车,都比较大?”

  她只微微一笑,不再回答,目光投向车窗外。

  “很好。”他沉沉的嗓音突然靠近,蓝小玉一惊。下一刻,他的长指已经轻抚过她柔嫩的脸颊。

  他的手出乎意料的略粗,轻磨过她脸蛋,引起一阵不由自主的战栗。很快地,一阵红晕隐约涌上。

  “你——”

  “既然他们车子大,那就坐得远,也碰不到你,那很好。”他的指尖在她精致的下巴流连了片刻,才移开。

  她瞪着他片刻,随即又别开头。

  搭别人的车时,从不会有单独跟客人在车里的时刻,不是丫头陪着,就是专车接送她一人。兰姨保护她这个黄莺楼的活招牌,可是保护得面面俱到。

  这些,他自然不会知道。但……她自己怎也是到此刻才领悟到呢?

  ***

  有人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凭窗独坐,蓝小玉望向河景,晚霞正美,映在河面上,端的是金光万丈;她的脸上也映着霞光,更是美艳不可方物。只是她似乎在出神,没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靠近。

  “小玉,今晚又是羊公子点你的局。”兰姨出现了,似笑非笑地告诉她,“已经是第四晚了,去不去呢?”

  “有客人点,自然去呀,怎么不去。”她垂下眼帘,淡然反问:“难道他拖欠银子,怕他这回付不起?”

  “那倒不是。”兰姨有些尴尬。羊大任每晚一定结清,再鉅额的款项也付得干干脆脆。

  想到当年给他看的诸多势利脸色,兰姨自然是心虚的。她搭讪似的对小玉说:“想不到这羊公子还真是发财了,难得他也念旧,回京城来还这么捧你的场,依我说呀——”

  蓝小玉回眸,冷冷直望着兰姨,让兰姨住了嘴,笑容也更勉强了。

  “怎么呢?兰姨,你打算说什么?”蓝小玉嗓音平平地问:“是要趁他还有兴趣时问问,愿不愿意索性出五千两买我一整夜吗?”

  兰姨被她说破心事,粉妆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笑容迅速消失。

  上了年纪这几年来,兰姨嘴巴两侧法令纹越发深了,抿嘴的时候,看起来特别凶狠。

  “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兰姨咬牙切齿道:“你转眼也二十一了,这几年来多少公子贵人要买你,你全都拒绝。现在是正在风头上,还可以拿乔,价码喊得高,但你以为还可以这样多久?再过个一两年,等云彤她们都能独当一面了,到时——”

  “到时要卖也卖不到这好价码了,可是这样?”蓝小玉丝毫不动气,轻轻一弯唇,又转回去遥望着灿烂霞光下静静的河景。“兰姨不用担心。卖不出去的话,顶多最后就像您,管着黄莺楼,卖底下姑娘赚钱,也不错呀。”

  “你……”兰姨怒得几乎说不出话,一甩袖,回头就走。

  蓝小玉叹了一口气。兰姨提这件事不只一次了,近日更是一有机会就说。虽然暂时气跑了,但回头一定又是堆满笑容,放软姿态来劝。

  老实说,她并不怎么在乎。反正运气好的话,找个看得顺眼的客人委身;运气不好,就像梅姊或是兰姨这样,其实也不算太糟。

  想她当年,以为自己找到了那个人,可是——

  多么天真童稚的当年。

  果不其然,身后脚步声又起,应该是兰姨折回来了。只能说她真是能屈能伸,不愧掌管黄莺楼这么多年。

  “我知道了,兰姨。”蓝小玉又无声地叹了口气。兰姨好说歹说,软硬兼施,就是要她就范;她要耳根子暂时清净,也干脆就敷衍过去:“我会问羊公子的,他若真的出得起五千两,我就卖他,这样好吗?”

  “好。”回应是个低沉的嗓音。

  第7章(2)

  蓝小玉大吃一惊,迅速回身。在门口的,哪里是去而复返的兰姨?竟是俊脸带笑,神态自若的羊大任!

  “你怎么在这里?谁让你上来的?”他们黄莺楼可是雇有武夫、保镖坐镇的,他竟然神通广大,可以上到黄莺楼的二楼?!

  “以前碧青带我走过一回,你忘了吗?我们读书人记性都是很好的。”他调笑着,神态莫名的轻松。

  这下子换蓝小玉脸上一阵阵发烫。短短片刻,他就能让她淡然的外表整个裂开、崩溃!

  她怒目相视,一时之间,什么都说不上来。好半晌,才死命逼得自己再度冷静,开口问道:“碧青……可好?”

  说起这个当年背叛了她,与眼前这人双宿双飞去的丫头,蓝小玉要极努力的压抑,才没有让声音发颤。

  “还好,就是肚子大了点,行动起来不大方便。”他回道。

  怀孕了?碧青怀孕了?

  不知为何,听闻他这么说,她的眼前又是一黑。被背叛的剧痛又重新排山倒海而来。她靠着窗棂,深深呼吸了一口,又一口,才把那欲呕的冲动给压了下去。

  羊大任已经来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臂,神情非常关切。

  “不舒服吗?要不要坐下来,喝口茶——”

  说是这么说,他却没有扶她坐下,反而轻轻一揽,将她揽进了怀中。

  她是一时头昏,没有力气,不然早就一把推开他了。闭了闭眼,蓝小玉平静道:“放手。”

  “你还没告诉我,五千两要卖我什么?”他自然没有放,反而俯下头,在她耳际低问。

  她死都不肯开口,闭紧了嘴儿,撇过头去。

  “你不说吗?没有关系。”他在她耳际好斯文、好温和地问:“那我去问兰姨,你猜她会对我说什么呢?嗯?还是,我直接就把五千两给她?”

  “你都不知道要买卖什么了,就这么爽快的付五千两?”

  “不管是什么,我相信都值得。”

  ***

  五千两,果然每一分钱都值得。

  蓝小玉非常淡然,她知道羊大任真的把五千两送到了黄莺楼,而兰姨也跟他前嫌尽释——这么大笔的银子一出现,就是结过多大的梁子与过节,也都会烟消云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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