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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单人床  第8页    作者:乐心

  脚步急促,连跟同事打招呼都没工夫,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他匆忙大步穿过走廊,来到病房。

  病房里非常安静。涂茹正在休息。只不过分别了几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整个瘦了一圈,仿佛有人把她的颜色抹去了,小小的脸蛋是惨白的,白到几乎透明。

  床边椅子上有个陌生人,戴着棒球帽,帽沿低低的,在翻阅杂志。

  骤然一看,耿于介内心冒出无法解释的、莫名其妙的怒气。有点愤怒、有点惊疑,又酸又辣──总而言之,是他从未感受过的陌生情绪。他只知道自己生平第一次,有动手痛揍陌生人的冲动。

  她是他的,任何男人都不准接近她!

  “你是哪一位?”从英国赶回来,已经超过三十小时未合眼,耿于介的嗓音沙哑粗糙,他毫不客气地问。

  那人抬头,一双带着冰冷火焰的眼眸望向他。要过了好几秒,耿于介才想起,这是涂茹的高中同学,最近常和她在一起的曹文仪。

  “你又是谁?”曹文仪也很不客气地反问。

  “我是涂茹的先生。”他把手上的行李放下,大步走进病房。

  “哦?既然是她先生,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耿医师了。我倒想请问你,为什么没有好好照顾她?还让她流产时一个人进手术房?”曹文仪字字句句都那么尖锐,刺进耿于介已经流着血的胸口。

  然而流得再多,也没有涂茹流得多。她虚弱到没有力气说话,被他们的声音扰醒,只是睁着一双乌黑幽深的眼眸,默默地望着她的丈夫。

  她的丈夫。在地狱般的疼痛、手术台的冰冷触感中,她一直呼唤的人。然而她还是必须一个人捱过这一切、这可怕的四天。

  有一个部分的自己,已经随着无缘的宝宝死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小茹。”他发现她醒了,来到床前,弯身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他的嗓音微微颤抖。“你、你辛苦了……”

  “她当然辛苦。怀孕、流产、失血过多的又不是你!男人只要捡现成的,等着当爸爸就好了,真是方便哪。”

  这人能不能闭嘴呢?能不能出去?给他们夫妻一点安静的独处时间,行不行?耿于介不耐烦地看她一眼。

  “瞪什么瞪!医生架子就这么大?”曹文仪冷笑。“可惜我不吃这一套。男人就是男人,职业再高贵、家里再有钱都一样,自私傲慢,不负责任!”

  说真的,耿于介已经认真在考虑要打破自己不打女人的原则了;心情已经恶劣到谷底,实在不需要一个多嘴婆在旁边煽风点火。

  涂茹虚弱地打断:“文仪,不要这样……”

  “好好好,我知道,你老公有苦衷,可以了吧!”曹文仪举起双手,在涂茹幽幽的注视中做投降状。“我不讲了。你自己保重,我晚一点再来看你。”

  说完,根本没与耿于介打招呼,就迳自出去了。

  病房内落回静默。他一直握着她的手,试图给她一点温暖。她的手却一直冰凉,也毫无力气,根本没有回握他。

  良久,涂茹才开口。一开口,就是道歉。

  “对不起……”她哽咽了。“我没有好好保护宝宝,是我太不小心……”

  “不要这样说。”耿于介的鼻子也酸了。然而,面对孱弱的妻子时,刚刚失去第一个孩子的痛必须先放在一旁,他要坚强,要当她的依靠。“孩子可以再生。你先把身体养好,不要想太多了。”

  他温柔的解释与安抚并没有起太大的功用。事实上,涂茹好像完全没有听进去,她一直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微弱的道歉仿佛像回音一样,在室内、在他耳边盘旋着,久久都不曾散去。

  后来她体力实在不支,又带着眼泪昏睡过去。耿于介握着她的手,一个人孤独地迎接渐渐笼罩、由窗外蔓延进来的暮色。

  耿于介确定,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住院那几天,曹文仪日日来报到,从不给耿于介好脸色看,而耿于介根本也不想理她。他们各忙各的,眼中都没有彼此存在,只有涂茹。

  换成以往,依着涂茹的个性,应该是会从中缓颊安抚,试图让气氛好一点的;但是,自从事情发生以来,涂茹变得更安静了。她好像缩到了一个无形的壳里面,把其他人都隔离在外,无法接近。

  别人也就罢了,但,他是她的丈夫啊!耿于介的烦躁与日俱增,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而且,最令人心疼的是,她一直在道歉。

  对耿父、耿于介、甚至是蜜月中途得知消息提前回国赶来探望的项名海夫妻……她都再三道歉。好像宝宝没了,全都是她的错似的。任耿于介怎么开导、劝解都没用。

  当涂茹的母亲来探望的时候,耿于介才有点了解是为了什么。

  他的丈母娘,一出现便哭天抢地,直斥女儿的不小心,骂她不懂事,不会照顾自己……反正,千错万错,都是涂茹的错,害她好好的一个外孙就这样没了。

  如此戏剧化的母亲,怎会养育出这么温婉似水、清灵秀气的女儿?耿于介始终没有办法理解。

  那么,她和他的宝宝,又会是怎样的个性?他发现自己无法控制,一直不停在想像着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然后,陌生又熟悉的沉重疼痛,再度占领胸口。

  如果连他都这样了,与之骨肉相连的涂茹,又该是怎样的心情?承受着多大的苦痛和煎熬?耿于介无法、也不敢想像。

  那又哭又骂的戏码实在太夸张,严重考验着耿于介的耐性;但他依然忍耐着,陪涂茹坐在床沿,温暖大掌紧紧握着她始终冰冷的小手,给她力量。

  是她主动抽出了手,轻轻推着他,在他身旁细声说:“你不用陪我听这些,妈还要闹上好一阵子,你先走没关系,我知道你忙。”

  “我可以陪你。”这是谎话。他的手机、呼叫器、院内广播都已经狂响过一轮。小姐、实习医师都到病房来探头探脑过,有一台刀正在等他去开,可是,他怎样也没办法提起脚步离去。

  “真的没有关系。”涂茹很坚持,给他一个勉强的、苍白的微笑。“妈哭完之后就没事了,她也需要发泄一下。你就先走吧。”

  “……我为什么这么命苦,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我的外孙啊,呜呜呜……”夸张的哽咽感叹中还夹杂擤鼻涕的杂音,令人精神紧绷。他真的要把涂茹一个人留下吗?

  “她是我妈妈,我知道怎么安抚她。”涂茹还是那样细声说着,中气不足的她连说话都有些费力。“快去,病人还在等你。”

  耿于介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只好离去。病人不会因为医生生病而体谅一下,当然更不会因为医生心如刀割而突然不出血、肿瘤突然消失了。

  病人生病了可以去医院看医生,那医生自己生病的时候呢?拿个镜子照照,就算是看了医生?

  他出了病房,穿过走廊时,正好遇上不受欢迎的曹文仪迎面而来,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都是食物跟饮料。

  “又要走了?开刀?”一见他要出门,曹文仪撇了撇嘴,冷笑数声。“再见,耿大医师。希望你照顾病人比照顾老婆要高明一点。”

  耿于介面对她不请自来的态度、她显而易见的挑衅、酸言冷语,都一再容忍;但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当下他脚步停住,深呼吸一口,英俊的脸上此刻布满阴霾,高大的身材伫立当场,有一种极少见的威严与怒意。他握住拳。

  “干嘛?要打架?”曹文仪有些流气地对他抬抬下巴。“来啊,我不见得会输给你这个文弱书生。”

  他其实并不文弱。握拳握得很紧,指节都发白了。

  就差一点点,这段期间以来累积的怒气与郁闷都可以痛快发泄出去。

  就差那么一点点了。

  他想起了涂茹那双带着祈求的眼眸,她总是柔柔地对他说:“别生文仪的气,她只是心直口快,而且,她真的很照顾我。”

  一想起涂茹,整颗心都软了,又酸又柔,根本没办法继续愤怒下去。

  无论眼前这中性打扮的女子嘴巴有多刻薄恶劣,但,和他一样,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守护着涂茹。

  所以耿于介还是忍住了。本来紧握的拳,松开了。

  “不打了?也对,你们外科医师的手太重要了,怎可轻易受伤。”曹文仪讽刺地笑笑。“还不赶快走?你伟大的医院、重要的病人不是在等你吗?”

  耿于介不再多说。掉头,大踏步离开。

  等他一下吧,等他开完这台刀,处理完新院区征人和行政上的琐事,就会有时间一点了,到时一定要陪在涂茹身边,要哄得她重展欢颜,要好好调养她的身子,养得胖一点、壮一点之后,再一起努力,会有另一个宝宝的。

  再等他一下,一切都会没事的。耿于介默默下定决心。

  可是,为什么那隐约的不安,却始终挥之不去?

  第六章

  出院之后,涂茹没有回家。

  因为小产身体虚弱,耿家又没有女眷可照料她,所以,涂茹先回娘家去休养。耿于介当然记得他的丈母娘并不是传统任劳任怨的母亲,所以,特别在送涂茹过去时,重重请托,请娘家一定要好好照顾他的妻。

  “你不用担心,小茹是我女儿,怎可能不好好照顾。”丈母娘的嗓门大大的,随即眼眶一红。“何况又发生这种事,唉,怎么这么不小心、不懂事。”

  一旁涂茹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安安静静,若不是握紧她的手,会以为她不见了。

  “妈,别这么说。”耿于介试图解释安抚。“我前一阵子真的太忙,没有照顾好小茹。我也有责任。”

  “你是医生,本来就忙,她自己该更小心的。”涂母继续数落女儿。“年轻人总是不听话,嫌爸妈的意见太老太过时,可是,瞧瞧你自己,搞成这样……”

  “我先上楼去好了。”涂茹轻声说。小手从他掌中挣脱后,起身离开。

  望着她娇弱的背影,耿于介突然有股冲动想把她拉回来,紧紧抱在怀中;但岳母还在哭诉,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上楼,消失。

  “小茹,小茹!”涂母眼看女儿突然离席,尴尬得脸都扭曲了,勉强堆出一个苦笑。“真是,这孩子,一点礼貌都不懂。于介,你不要跟她计较。”

  “不会的,她确实需要休息了。”耿于介客气地说。“我也该走了,医院──”

  还来不及开口解释完全,丈母娘已经很快帮他找来台阶下。“当然当然!你那么忙,就赶快去吧,不用担心。”

  耿于介走出了涂家。从医院请假几个小时出来的他,难得有机会在上班时间开车在台北市的街头,虽称不上闲逛,但也不是赶着要去开会或开刀。

  一个人掌握着方向盘,阳光刺亮得让他眯起眼。音响没开,性能优越的德国车内安安静静,车水马龙,喧嚣人气都被隔在外面。

  这是第一次,他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寂寞。

  原来,他的生活竟是如此贫乏!平常他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没有任何沉淀思考的时间;而一有了空,便立刻回家、回到涂茹的身边。而现在,涂茹只是回娘家住几天而已,想到没有她的空荡大房子,耿于介突然不知道下班要去哪里。

  银白的车子像鱼一样,悠然在车流中穿梭,缓缓向他工作的医院前进。

  忍耐一下吧。耿于介告诉自己,只要忍过这几天,专心工作,到周末就可以挪空来看她了。

  怀抱着这样的想法,他才有力气踩下油门,加速往医院开去。

  而那个周末,他周六下午就来到丈母娘家。涂家的小妹面带尴尬的告诉姊夫,姊姊跟妈妈在呕气,所以姊姊出门散心了。

  “呕气?怎么了?”耿于介诧异地问。在他心目中,比他更没有脾气的人就是涂茹了,他实在无法想像自己安静甜美的老婆会跟谁呕气。

  “也没什么,我妈那个人……你也知道,就很唠叨嘛,一直念我姊,说什么不小心啦、不懂事啦,出嫁了不能动不动就回娘家,叫她快点回去等等。我姊又都不讲话,我妈就说她摆脸色……后来曹文仪刚好来了,她们就一起出门去逛逛。”涂芬说完,偷眼望望英俊的姊夫。

  后者的脸色一凛,表情严肃。“她跟曹文仪出去?曹文仪常来吗?”

  “嗯,常常。”涂芬点头。

  耿于介不响了。

  他在涂家的小客厅里等候,翻阅着自己带来的文件,整整等了快三小时,晚饭时间都到了,涂茹才轻巧现身。

  “咦?你怎么来了?”见到他,涂茹很惊讶,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置信。

  “我不是打过电话跟你说今天会过来看你吗?”耿于介按捺着不悦,温和反问。

  “可是……没想到你会这么早来。”涂茹不太自在地看了看表。“我以为你至少要忙到七八点以后。”

  “难道我常常迟到?不会吧?”他其实是带点自嘲的,因为,两人都心知肚明,跟耿于介约时间,迟到一个小时之内都不算迟到,是家常便饭。

  她低下头,逃避他的视线,也不想回答。

  果然,再下个周末,他因为一台刀开得比预期久,虽然知道涂家等他吃晚饭,还是狠狠迟到了好几个小时。赶到涂家时,已经九点半了。

  “我帮你去热饭菜。”涂茹完全没多问,一见他风尘仆仆赶来,只是这么说。

  其他人很识相地避开,让他们夫妻在饭厅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不过,涂茹只是单纯招呼他吃饭,并没有多说什么。

  “你这礼拜都在干什么呢?有没有出门走走?吃得怎么样?”反而是一向不多话的耿于介努力找着话题,询问她所有生活的琐事。

  “都还好。”她的回答极简单,也不看他。

  “小茹……”耿于介伸手想要碰触她,视线紧盯着她的娇容,仿佛看不够似的,亟欲亲近的渴望越来越强烈。

  “再喝点汤好吗?我帮你盛。”她轻轻一闪,避过了他的碰触,起身去盛汤。

  如此这般,又是一个客气疏离的夜。

  第三个周末,他们照惯例要回耿家大宅吃饭。

  “你不用来接我,我自己过去。”她在电话里温和地婉拒了他要来接的提议。

  “为什么?我可以──”

  “等你过来,我怕我们两个都会迟到。”她语气轻柔,却带着万分的无奈,让耿于介无言以对。

  当晚,耿家的老二老三都带另一半出席,气氛很热闹,菜色更是丰盛,但耿于介完全食不知味。

  因为涂茹还是试图闪躲他,他找到机会就想亲近她,造成一个一直逼近,一个一直在逃的尴尬状态。

  不能怪他。已经忍了这么久,耿于介也是正常健康的男人。

  好不容易在走廊上困住她,耿于介盯着那柔软的红唇,越靠越近,眼神由温和转为火热,意图非常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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